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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唤文学批评的创造性——关于当下文学批评的一些思考

来源:文艺报 | 林东涵  2019年03月28日22:27

张柠就当下的文学批评现状提出了一个观点:文学批评的微信化。换个更准确的说法是,文学批评的朋友圈化。这是一个新鲜又有趣的说法。微信的朋友圈有三大功能:点赞、夸耀、转发。当下的文学批评如同微信里的朋友圈一样,对批评家而言,他往往看重的是阅读者对他文章的点赞、夸耀和转发。点赞数和转发数的量上去了,批评家就觉得这个评论应该是火了,就觉得自己写了一个好评论。问题是,点赞和转发很多时候并不是基于内容的高质量,而是一种人情社交关系。

更深层次的问题在于——“圈化”的问题。朋友圈是一个社交圈,是一个相对熟人化的圈子,而当下的文学批评,也正在渐渐地朝“圈化”的社交泥潭里沦陷。碍于人情,碍于面子,碍于对方的名气,碍于自己的位置等等,这些“碍”,恰恰成为了对文学批评最大的“害”。在作家和读者眼里,批评家的褒扬,很多时候变成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人情文或者吹捧文;而批评家的苛责,很多时候又被当成博人眼球、借机上位的“营销手段”。批评家的脸庞就像冬天里被冻红的苹果,远远看上去挺好看,走近了发现难以下咽。

为什么文学批评在当下失去了它应有的效力,为什么批评家的位置变得这般的尴尬而不自在?是的,文学的现场向来不缺乏批评家的身影和他们的声音:作品研讨会、新书发布会、专家讲座、奖项评选、年度排行榜评选等,但这些更像是一个社交化、功能化、流水线化的文学舞台,并不是批评家真正的舞台。他们真正的舞台,是他们的批评文章。批评家的声音、批评家的权威、批评家的魅力、批评家的地位,是通过他们的文章舞台打造出来的。毛姆说,为作家树碑立传的,只能是他的作品,而对于批评家来说,为他们树碑立传的也只能是他们的批评,而不是各种头衔和荣誉。有才华的青年批评家,更不应该把才华当成进入这个圈子的敲门砖,刚出道时写出令人惊艳的评论,但一旦进入这个圈子后,就开始把自己放在聚光灯下,放在评奖席上,而忘了当时为何从事批评的“初心”。同样,文学批评一旦把自己圈子化,自己给自己设定圈子的权限,设定进入圈子的边界,就很容易狭窄化和封闭化,甚至自娱自乐化,最终换来的可能是不断的萎缩和消亡。这点,不能不令我们警惕。

在《巴黎评论》一书里,约翰·欧文这么评价批评家的作用:“我有个朋友说,评论家就像文学犀牛的啄木鸟——不过他说得很宽宏大量。啄木鸟给犀牛带来什么益处,犀牛几乎注意不到啄木鸟的存在。评论家们并未给作家带来什么益处,受到的关注却太多了。”欧文的观点显然对批评家十分不友好,非常尖锐,然而这把尖锐的刀正在一步步地变成现实里的刀,戳破了当下文学批评看似繁荣却又虚假的表象。

在当下越来越多的批评文章里,如果读者有心留意观察,你会惊讶地发现一个现象:你看到最多的、最高大的、最显眼的标志,不是作家的作品,更不是批评家,而是用一堆堆研究史料和一套套理论术语搭建起来的阁楼。这座阁楼,远远望去炫目头晕,望而生畏,走近了发现是由各种素材拼贴而成,到处漏风漏雨,难以留住过路的读者。对于批评家尤其是青年批评家而言,深厚的理论素养、宽阔的学术视野自然是必不可少的,它是批评家们挥向文学作品的强有力的刀背,问题在于,我们常常把这个刀背当成了刀刃,以之来解剖、分析、鉴赏我们的文学作品。而批评家们自身的批评精神、艺术感觉和个人创造却难觅踪迹。用杰夫·戴尔的话说就是:“他们不是在研究里尔克,而是在谋杀里尔克,‘你将他送入坟墓然后去参加学术会议,那儿聚集着几十个别的学术掘墓人想要杀死里尔克并将他再次送入坟墓。’”因此文学批评容易陷入僵硬死气的理论圈,陷入左搬右借的知识圈,陷入勾心斗角的名利圈,缺乏真正通过文本阅读来实现批评,通过对生活感知来达成批评目的,通过对艺术独创来建立批评空间的批评家。

有作家说:“优秀的批评家,应该是那些能做灯塔的人,总能给作家指明写作的道路。”这句话是从作家的角度来讲,希望批评家所能达到的高度。遗憾的是,有些批评家把这话当成了自己的基座,从而把自己的架势摆到了跟灯塔一样的高度,再来谈论作家的作品。我总觉得当下批评家的定位给我这么一种错觉:他们是高高在上的审判家,对作家作品的好坏、价值以及意义,钉下一锤子,下定好坏的判决书;他们是德高望重的医生,对作家作品的病症、隐患进行望闻问切,从而判定作品在时间长河里的寿命几何;他们是眼光独到的鉴赏家,对作家作品的结构、材质进行打眼琢磨,给作品鉴定品级或者颁发收藏证书。这些定位有问题吗?好像也没问题。但为什么批评家的声音喊得那么大,侧耳倾听的作家和读者却越来越少,倘若有的话也是表面上的功夫,因为批评家大多时候掌握着各种评奖和排行榜的话语权。

我对这些定位是表示怀疑的,我以为,理想的文学批评家,首先应该是一个优秀的、真诚的文本解读者。这点是基础,是前提,可恰恰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我们的批评家,尤其是年轻的批评家们,经过长期的学术训练和理论指导后,他们的学术视野和理论基础都具备了。做得更好点的,对于文学史、文学作品都有了大范围的涉猎和阅读,从而建立了对作品评判的维度、标杆和参照。而事实上,所有这些学术、理论和标杆都不过是评判作品时的潜在武器而已,并不是直接呈现出来的收获。文学作品本身是土地,需要批评家们一寸一厘地读懂。有必要指出的是,这个读懂不是简单地复述和解读故事,不是跟着故事的鼻子一路嗅着前进,然后对故事的脉络进行层层梳理,最后加几句感触的评价作为结束语。这样的评论看似很认真地研究了作品,而事实上你会发现,批评家好像说了很多,但好像什么也没说透,原因就在于,批评家在这一刻充当的是化妆品或增高垫的角色,于作者、于读者并无实质性益处。

真正意义上的读懂,需要批评家对作品像品茶一样地咂摸、品读和思考,同时还要读懂作家创作的内在轨迹和精神世界,是作品的心灵风暴激荡起了批评家的心灵风暴,从而产生了批评的欲望和诉求。这就要求批评家不仅需要态度上的真诚,还需要能力上的真诚,更需要一种心灵上的真诚。外界对批评家一直有这么个误区:只要是肯定的、表扬的,可能多数都是虚伪的;只要是否定的、批判的,多数要比表扬来得真诚。但其实对于一个批评家来说,重要的不是他肯定或否定的结论,而是他在对待作家作品时所持有的姿态—这种姿态应该是尊重的、谨慎的、谦逊的、平等的,也就是我所说的心灵上的真诚。只有心灵上的真诚,才能发现作品内层细微而隐晦的褶皱,才能倾听到作者美或痛苦的灵魂之叹。真诚的姿态,才能造就真诚的批评,才能真正地打动人心。倘若批评家高高在上,往往才看到作品的发际线在后退,就高声疾呼:这作家在吃老本,在倒退,在不思进取;却没有看到作品内在的肌理和线条一天天在圆润、丰满,而这个是需要批评家们弯下腰来,真诚对话才能得来的。

作家是通过叙述故事、塑造人物等来表达他对现实世界的看法,而批评家在借助作家的作品这个望远镜,结合自己的学术、才华、经验和感受来分析作品的同时,同样可以来表达自己对现实世界的看法。这点上,批评家与作家是相互缠绕却又分开并行的。我们的批评,常常把自己狭窄化和阉割化了。有种奇怪的现象,我们一直要求,在评价一个作家作品时,不能单个地、孤立地、割裂地来讨论这个作家的作品,而是要从作家整体的创作谱系、更高维度的成长轨迹来探讨它,甚至是放在历史和时代的整体性上来进行观照;但对于批评家,我们是否考虑过,当我们把某个批评家的文章罗列在一块时,我们是否能够看出这个批评家独有的个人批评理念、思想体系、艺术追求以及精神维度?当批评家把作家的作品当作一个整体进行考量时,是否建立起这么一个观念:批评家现在发出以及未来将发出的声音,也应该构成一个独立于作家存在的创作整体?

从这一点出发,我认为,理想的文学批评家,更应该是一位优秀的文学创作者,具备独有的创造性。“评论只有在自身也成为文学的一部分后,才能流传于世。”这是詹姆斯·伍德评价埃德蒙·威尔逊时说的话,同时詹姆斯·伍德也是这么践行自己的批评理念的。我想,这也是詹姆斯·伍德能够被誉为这个时代最好的批评家之一的理由。我以为,这句话几乎可以作为所有批评家的注脚。把文学批评当成一种独立的、创造性的文体,并完成自主性叙述的批评,在这方面,詹姆斯·伍德是值得我们借鉴的。在他的著作《不负责任的自我》《小说机杼》《最接近生活的事物》《破格》等等作品里,他没有玩弄各种主义,没有照搬各种理论,也没有假惺惺的吹捧或随意的践踏,他凭的是深入文本肌理内部的阅读能力,凭的是自己富有吸引力的叙述语言,凭的是自己深邃而独特的思考,凭的是自己对生活和当下的发言。他有时也观点褊狭得像条金枪鱼,有时也喜欢像孔雀般卖弄自己的博杂,有时也难免像蚯蚓般专注得过于细致,可当我们把他的著作摆在一起,我们就能发现,他创作出了一套自己的批评理念和批评话语,独立于作品之外而存在,自成体系;我们发现,其实,优秀的批评家跟作家是共通的,他完全能够提供跟文学作品一样独特的审美价值和艺术理念。当我们合上书时,批评家的形象清晰地跃然而出——他把胳膊搭在作家的肩膀上,像兄弟,像朋友,像谏客,像冤家,相互抽着烟,笑谈着或者对骂着。这不就是批评的魅力吗?

文学批评,本身就是一种独立的、创造性的文学创作。文学批评,应该大声地跟那些不痛不痒的故事分析说再见,跟那些端着架子板着学术脸的背影说分手,跟那些没有自己声音没有自己容貌的木偶说晚安。我们所热爱、所追求的文学批评,应该是一种艺术的对话而不是粗暴的诊断,是一种思想的交锋而不是暧昧的拥抱,是一种生活的感知而不是理论的堆砌,是一种再度创作而不是跟风的评价。哪怕读者没有读过作品,依然能透过批评感受到作家学识的光芒、思想的敏锐;哪怕作品已被时间湮没,依然能透过批评感受到作家精神的严肃和艺术的魅力;更有魅力的批评在于,它还打开了读者想通往阅读作品本身这一欲望的通道,批评家用自身批评的魅力,拉着读者的手说:来,我带你一起去看作品里最美的风景。而读者欢欣鼓舞,迫不及待。

“批评之所以成为一种独立的艺术,不在自己具有术语水准一类的零碎,而在具有一个富丽的人性的存在。”李健吾的这个观点,到今天我依然觉得振聋发聩。文学批评跟作家,从来就不是单纯的依附关系、附庸关系,它有其独立的创作意识,有其特有的作品价值。文学批评是在作品山崖上生长起来的树木,它能够吸收作品的土壤和养分,从而转化成自己批评之树里的营养成分;它能够把握住作品的灵魂和精髓,从而转化成自己批评思想里的智慧结晶。文学批评不仅要呈现出对作家作品的对话、理解和评析,提供一种文学风尚和审美的未来路引,更要呈现出批评家的“富丽的人性”,呈现出他的创造性和独特性。批评是一种创作艺术的再生,同时也是对批评家精神世界的建构,我想,这是文学批评独特的价值和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