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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编者:谈苏二花的中篇《安格尔大宫女》

来源:《小说选刊》 |   2019年03月25日13:35

创作谈

麻燕儿飞

苏二花

我出生在大杂院。

如小说里写的那样,这个大杂院是个二进院,住满了工人阶级,每一家都有四五个孩子。可惜我出生太晚,等我会玩儿的时候,院里的孩子都已长大,用我们院里人的话说,就是已经出窝了。

这注定了我的孤独。

我小时候有个理想,就是离开家,离开我们这个县城,只要能,去哪儿我都愿意,哪怕远如西藏。后来我发现,想要离开,其实不是我一个人的理想,是我们全院孩子的理想。再后来,我又发现,想要离开,也不是我的理想,也不是我们全院孩子的理想,而是我们这个县城大部分孩子的理想。

我们县城是历史文化名城,围绕一个雁门关,有说不完的历史和人物,文化积淀不可谓不深厚。我们县城地处三岔,东连太原,西通北京,北靠大同,是游牧民族与汉族的交汇地,不可谓不通达。这一纵一横间,注定我们县城既不闭塞也不偏远,我也不知道这理想因何而起。

小时候我经常抬头看麻燕。

这些麻燕都寄居在边靖楼上,每当黄昏,麻燕归巢,真的是能用遮天蔽日来形容。边靖楼上麻燕多到住不下,有一部分就飞入百姓家,在房梁处筑巢,在巢里生儿育女。在我们看来,燕儿是吉祥鸟,肯降贵纡尊来院里筑巢,很给面子,这是风水好的象征。

我们院就有一窝。没人跟我玩儿,我就坐在燕儿窝下看,看燕儿飞进飞去,看刚孵出的小燕儿长着脑袋大的嘴。在看麻燕的过程里,我的想象力得到培养,身体是坐在檐下看燕儿,思想早就飞到太空。我不知道我看了多久的麻燕,反正眼睛一直是酸的,我就这样看着麻燕,逐渐长大。

县城里的孩子大概都是这样长大的吧,孤独的尤甚。这我就想通了,看着麻燕长大的孩子,如果没有想远飞的理想,那这麻燕算是白看了。思想在天空遨游过的,一定想把身体带出去。但事实也证明,思想可以远到外太空,身体却不一定,哪怕只是个县城。我们的大部分,只能生于斯长于斯,最后死于斯。

如《安格尔大宫女》里所写的那样,院里的每一个年轻人,都有一个骑在马背上的理想,向着高远和辽阔。小说里的人物都是真实的,都在院里生活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比我大的,出窝早的,都已老去,有的甚至已经作古。一一回想过去,才猛然觉得,他们想要离开的理想,一点不比我少,一点不比我小。这样想着,眼里就有了泪,就会恍然大悟,这些比我大的,出窝早的,每一个眼里都噙着泪,不一定晶莹,但一定酸楚。

 

责编手记

《都市》编辑部 高璟

这已经是我为苏二花第三次写编辑手记了。

回想我们的第一次,应该是在2015年的冬天,我们《都市》第12期在头条位置发表了本市作家苏二花的小说处女作《蔫蔫》(当时她使用的还是自己的本名苏美娟),还记得在公用邮箱里发现这个作品后,我和主编畅建康老师都像是挖到了宝贝一样的兴奋之情。之后不久,我们又在2016年第3期推出了她的中篇佳作《四大爷的照片》,依然是在头条位置,这两次我都认真地为她配了编稿推荐语,每篇的字数都在千字以上。此后,我们依然能看到苏二花不断地拿出她的新作,但这时,我们已不再私留,而是极力鼓励她去更大的刊物、更多的平台上投稿。苏二花是个重情义的人,后来她依然陆续有作品给我们,比如《猫爱》,比如《疤痕净》。这期间,她有几篇佳作先后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专号》《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我们都为她感到高兴。但是我依然相信,她把最好的作品投给了我们,但我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件事就是她最早的那两篇作品一直不太为人所知,到了2017年年底,我们太原文学院为她召开作品研讨会时,我作为她的责编,着重推荐了她的这两篇早期佳作,并在心里暗暗期待,她的下一篇作品能在《都市》发表,并能从这里走向选刊。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临了!但回想这篇《安格尔大宫女》的发表过程,还是有一点曲折的。

2018年秋天的一天,苏二花通过微信传来了她的这篇新作,我当时非常忙乱,收到后大概过了有半个月才第一次打开阅读。但初读后觉得小说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完美,当时也并没有马上反馈给她,而是在心底里时不时以我个人的审美标准再评判一下它的得与失,希望能给出她深思熟虑后的意见。那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叶广芩,觉得苏二花的这部作品可以像叶广芩那样拆分开来,以雁北小城为叙述圆点,为每一个从她生命中经过的人都写一部类似于“个人小传”式的小说。

大约一个月后,我和苏二花在一次散会后同行,在那个寒风阵阵的初冬,在午后的公交站牌旁边,我们第一次聊起了这篇小说。基本上都是我在说,而她用一贯虚心的姿态倾听着,不时点头,不时若有所思,她那种礼貌而真诚的态度,与其他许多作者都不同。那天我的建议是要她简化小说线索,因为担心众多的人物在一个小中篇的篇幅内无法妥善盛放,她可以把多余出来的人物和线索再单独成篇进行创作和呈现,还有就是我觉得小说的结尾段落有一点偏离前面的叙述重点。她是个很有主见的作家,对我的意见并非全盘盲目接受,而是明确地表述了自己对这篇小说主题的设想,那就是构建一个少女的心灵成长史。说到这儿,我才意识到,我一直在用我先入为主的印象来剪裁和解读她的作品。

那个中午,迟迟不来的61路公交车成全了我们,让我们就这篇小说有了很多深入的交流。

那天之后不久,苏二花就发来了修订后的版本,我发现她有好几处采纳了我的建议,也有几处坚持了她自己的观点,我觉得这才是一个成熟的作家,不盲从,有自信。到了11月末,我们筹备2019年第一期刊物时,畅主编说他在一次省作协的会议上遇到了苏二花,并向她约了稿,希望在新年的第一期上用。我说,她有一篇新作给我了呀,但没有明确说要投给咱们《都市》。畅主编说,我先看看!

不多时,从对面主编办公室就传来了畅主编的叫好之声。我俩很快就各自的阅读感受交换了意见。而畅主编对于这篇小说的主题解读显然与那天苏二花本人的自述高度吻合!当时我的内心为之一震,并第一次深刻意识到了自己所犯的错误。那个下午,我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名为“一个编辑的反思”的一段话——过于主观的判断,以及对现有文学标准的过度依从,必定会导致对作者个性的抹杀,以及对作品的误读误判。切忌,切记。这条朋友圈,得到了四十多位文友的点赞和肯定。

这一天,苏二花用她的作品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

畅主编看中了,我自然连忙联络苏二花,并明确告知我们要为她安排2019年第1期头条的位置,她很爽快地就同意了。是的,又是头条!这绝对不是我们对本地作家的偏私,而是她用实力说话,这个头条位置她当之无愧。

排定了第一期作品后,我们在忐忑与忙乱中走完了三审、三校的流程,加之新的一年版式有较大变化,必须一次次奔走于编辑部和印刷厂之间,这一期的出版真可谓是好事多磨。纸刊出版之前,我们已将定稿后的电子版发送给了各选刊同仁,于是我暗暗期待,哪天能有好消息传来。没想到,好消息真的来了!《安格尔大宫女》很快得到了更多编辑的慧眼识珠,未曾谋面的安静老师通知此文被选的消息时,我有一种心愿得偿的欣喜。苏二花,属于我们本土的作家,属于我们《都市》发掘培养的作家,终于从《都市》走向了《小说选刊》这个更高的平台!有了这次选载,一切就都圆满了!

那么接下来,请让我简要地来谈谈对这篇小说的粗浅认识吧!

这是一篇充满了灵动之气的小说。全文借助一个十三岁小女孩的视角,把一个闭塞的北方小县城里的众多鲜活人物带到了读者面前,他们虽有着迥异的人生经历和内心世界,但却以他们各自的人生际遇、思想言行在不知不觉间影响着小女孩的心灵成长轨迹。

小女孩名叫小树,是个生长在小县城的工人家庭的孩子,她向往远方,向往流浪,向往着能过一种从影视剧中看来的快意恩仇的江湖游侠生活,但现实世界却是乏味的,她为着她遥不可及的梦想而苦恼着。小树的二哥做着平凡的乡村邮递员工作,但他不安于现状,总是梦想着能从家里挖到金银,从此告别这个行当,不再独自奔走于荒寂的旷野,并过上自己想要的理想生活。他的寻宝行动终归一无所获,但却在某一天因为单位配发的一辆新摩托车而变得意气风发起来。他变得自信了,潇洒了,连久违的爱情也光顾了他。小树的母亲退休后从一个裁缝变成了一个麻将爱好者,在大院儿里支起牌桌,开始了她热闹的退休生活。大杂院儿里的邻居们也形形色色,他们从事不同的行当,怀揣不同的理想,但都默默地努力着,比如一心要考上大学远走高飞的孙家姑娘,比如小偷李旦,比如一心想着返城的遗留知青,比如最早觉醒的个体户乡村摄影师,他们的坚守、成功与失败都无疑都给小树带来了心灵上的冲击。

但给小树的心灵带来最大冲击的却并非是上述的这些邻居,而是大院儿对面新开饭馆的两个老板,他们一个叫黄平,一个叫小易,他们甫一出场,便俘获了小树的芳心,她幻想着和他们并肩闯天涯,千里不留行。然而,现实却是,他们都有各自的妻子,而且深入他们的生活内部后她才发现,那些幻想中的美好,都犹如玻璃一般易碎。

最终在大雪纷飞的清晨,小树独自走在上学的路上,周遭白茫茫的一切让她再次感受到了成长中必然会感受到的失落与无助。

这篇小说的最大特色在于它处处流动的诗意。诗歌最讲究意象,但在这篇小说中,我们也可以发现纷呈的意象。在作者笔下,边靖楼和它的麻燕,阿育王塔和它的风铃,文化馆的“屎黄女人”雕塑和水映蓝天的大块玻璃,以及连接大院与外面世界的幽深而窄长的门洞,都反复出现在作者的叙述当中。这样一唱三叹的处理,呈现出一种典型的中国文学的特质,它的源头或许可以上溯至《诗经》这样古老的中国文学典籍。

作者的笔墨节制,用词讲究,能看得出创作过程中的反复锤炼与取舍,功到自然成,精品就应该是这样,它的繁与简看似随心,实则犹如工笔绘就的松竹梅一般,疏密间自有一番韵味在其中。

阅读苏二花的小说,是一种新鲜的体验,这种新鲜感对于一个成天看稿子编辑来说,实在难能可贵。可能对于喜欢阅读期刊小说的广大读者来说也如此。在日积月累的阅读过程中,我们经常会感觉到有的作品似曾相识,或是人物性格,或是情节设计,或是叙述腔调,总让人联想到前人的某个作品或某些作品。这样似曾相识的写作当然要容易一些,只要瞄准了自己喜欢的作家,反复品,认真仿,就能达到一定的水准了,但这样的写作缺乏了足够的原创性,在艺术表现力上也会打上折扣。阅读苏二花的作品却总有足够的新鲜感,因为她有着足够丰富的阅历与内心体验,而她又那样有主见,有想法,尽管平日里她言语不多,但她把所有真实细微的内心情感都融入到了笔下的作品当中,字里行间跳动的全是作家本人的真性情,因为从不伪装,所以打动人心。

上周,苏二花写的一篇悼念亲人的散文《海燕别哭》在群里流 传。这篇散文写得情真意切,但又哀而不伤,引得众多文友纷纷转发和评论,原因无它,皆因作者的万丈柔情与满腔赤诚。女性写作经常给人以柔弱之感,但苏二花从小生长在曾经看尽了金戈铁马的雁门关之下,它赋予了这位女作家难得的铁血与豪迈,正是这种天生的气质造就了今天这样一位与众不同的作家。所以,苏二花今后的精彩,值得我们继续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