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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手《手工》:一篇全面开放的小说

来源:《收获》 | 晓苏  2019年03月25日08:57

新春伊始,万象依旧,唯有王手的小说《手工》让我感受到了一股迷人的新意。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我近十年来读到的最为陌生、最为怪异、最为另类的一篇小说。它完全抛弃了源远流长的小说传统,毫不顾及约定俗成的小说规范,好像是故意要和众所周知的小说过不去,并肆无忌惮地对其进行冒犯和破坏,从而彻底颠覆了我们对小说这一古老文体的固有认知,同时也轰然瓦解了我们在长期阅读中形成的关于小说的接受习惯和审美经验。

读完《手工》之后,当我们带着惊奇、诧异和欣喜,再回过头去打量以前那些小说的时候,我们不难发现,与《手工》相比,以前的小说,包括那些被读者奉为经典的小说,它们或多或少、或深或浅、或明或暗,几乎都陷入了某种固定的模式。模式意味着封闭,任何模式化的生产,其产品必然带有封闭性特征,即雷同或类似,文学生产自然也不例外。从这个角度来讲,以前的小说似乎都可以看作是封闭性写作,或者叫封闭叙事。也许,正是因为对既有的小说模式产生了厌倦和不满,王手才通过《手工》展开了一场小说革命。他要摆脱各种模式的束缚,把小说从封闭叙事的窠臼中释放出来,为它松绑,给它解开,还它自由,让它走向无拘无束的开放叙事。毋庸置疑,王手的这场小说革命大获成功。在《手工》这篇作品中,所有现成的小说模式都被推翻了、打破了、摧毁了。作者桀骜不驯,狂放不羁,随心所欲,任性而为,丝毫不按套路出牌,总是剑走偏锋,出其不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时时标新,处处立异,不停地给读者制造意外和惊喜,从而完成了小说从封闭叙事到开放叙事的华丽转身。

在《手工》这个全新的文本当中,作者虽然在极力淡化、虚化和弱化小说的文体特征,但作为小说的各种基本元素却依然存在,并且应有尽有,比如细节,比如故事,比如环境,比如人物,比如视角,比如时空,比如线索,比如结构,等等等等。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仍然把它称为小说。然而,与传统的小说比较起来,出现在《手工》中的这些小说元素,已经彻底改变了它们在传统小说中的秩序和状态,甚至连功能也发生了转换。在传统的小说里,这些元素都按照种种既定秩序被有条不紊地安置在一个封闭的系统之中,处于一种封闭状态。而在《手工》里,所有的小说元素都挣脱了原有秩序的牢笼,都被打开了,都被解放了,都被唤醒了,都被激活了,都被点燃了,全都进入了一种开放的状态。它们就像一只只冲破桎梏的鸟儿,在小说的天空里上下翻飞,左右奔突,东西腾挪,闪烁出一道道耀眼的文学光芒。

在我看来,《手工》是一篇全面开放的小说。它的故事情节是开放的,人物形象是开放的,主题思想是开放的,甚至连线索、结构和语言都是开放的。不过,我在这里不打算面面俱到地进行分析,只想着重谈一谈小说中的故事、人物和主题,看看作者是如何将它们从封闭转向开放的。这也正是王手为我们的小说创作所提供的最新鲜、最独特、最宝贵的经验。

我们先说故事。故事是小说的必备元素,应该说不可或缺。在传统的小说中,故事必须具备三个特征,一是紧凑,二是完整,三是连贯。这也是传统小说对故事的三个基本要求。但是,《手工》里的故事却显得杂乱、零碎、松散。显而易见,这是王手有意而为之的。

小说主要写了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个人成长的经历,二是谍战剧的片段,三是社会变迁的背景。这些都是以故事的面貌出现的,例如主人公在给女友的情书上画邮戳,例如地下党将证明陈佳影身份的电报调包,例如哀悼毛主席逝世的时候在黑纱上印字。本来,这些故事都有因有果,有起有落,有始有终,既集中,又完整,且连贯。但作者却不停地切换时空,不停地变换视角,不停地转换语境,经常掐头去尾,以点带面,走马观花,蜻蜓点水,声东击西,移花接木,故意把紧凑的故事分散,把完整的故事撕碎,把连贯的故事打乱,然后再通过错位、拼贴、嫁接等现代技巧将它们进行重组。这样一来,故事在小说中就完全开放了。开放之后的故事,便不再像处于封闭状态那样,显得单调、单纯和单薄,而是获得了更大的张力和弹性,同时在叙事上也拥有了更多的再生功能,譬如象征,譬如隐喻,譬如反讽。

说了故事,我们再来说说人物。人物毫无疑问是小说的关键元素,无论是传统小说还是现代小说,都特别注重人物形象的塑造。《手工》中也写了人物,并且人物众多,既有现实中的人物,如“我”的女友和情人;又有影视中的人物,如《和平饭店》中的陈佳影和《风筝》中的军统六哥;还有历史上的人物,如邓小平和周恩来。然而,出现在《手工》中的这些人物,与传统小说中的那些人物是完全不一样的。在传统小说中,人物形象一般都是按照二元对立的模式塑造出来的,要么是正面人物,要么是反面人物,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好人坏人,一目了然。其实,这些二元对立式的人物都属于概念化、脸谱化、标签化人物,显得极不真实。而《手工》中的人物却截然不同。在王手的笔下,任何一个人物都不再是二元对立的,他们往往真假相伴,善恶同构,美丑互涉。换一句话说,人物都是开放的。比如作品中的“我”,既是情节的推动者,又是故事的叙述者,无疑是小说中的核心人物。但是,这个人物却异常复杂,既本分又狡猾,既真诚又虚假,既胆大包天又谨小慎微,既心地善良又工于心计。作品中写到“我”给恋爱对象写信这件事,足以看出人物性格的复杂性。为了使对象开心,“我”坚持为她写信,并保证让她每个周一都能收到一封。可是,“我”有个周末因加班而耽误了写信,于是就通过手工弄虚作假,在信封上画了两个邮戳,然后自己骑车冒充邮递员把补写的一封信抢在周一送到了对象手边。在这件事情上,读者很难对“我”进行正反判断和好坏鉴定。而且,作者在叙述这件事情的时候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向度。事实上,这正是王手在塑造人物时所采用的开放性策略。由于人物开放了,打破了二元对立模式,反而使人物显得更加真实可信,也更加切近生活的本相和原貌,同时也扩大了人物的典型意义。

最后,我们说一下主题。主题指的是作品的深层意蕴,任何一种文体的作品都必须具有一定的主题,小说更是如此。不过,关于主题的认识与表达,无论是作家还是受众,都有一个发展演变的过程。在从前的小说中,人们一般来说对主题有三个基本要求,一是教育性,二是明朗性,三是集中性。但是,随着时代的变革、社会的进步、生活的丰富,以及欣赏趣味的变异,人们对主题的要求也随之发生了改变。渐渐地,人们更加强调主题的审美性、模糊性和多义性。也就是说,人们对封闭性的主题已经深感不满,渴望以开放性的主题来取而代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王手的这篇小说显然满足了读者对小说主题的最新诉求。在《手工》中,我们都能感觉到“手工”是一个关键词,也是一个核心意象,还可以说是所有主题的发生源和生长点。但是,我们却无法用一两句话来概括和归纳它的主题。原因在于,这篇小说的主题是开放的。或者说,“手工”这个关键词本身也是开放的,既可以从本义上去理解它,比如手艺,比如匠心,比如智慧,比如谋略;也可以从引申义上去阐释它,比如伪装,比如阴险,比如狡诈,比如毒辣,比如做手脚,比如耍花招,比如用手段,比如玩伎俩,比如偷梁换柱,比如瞒天过海……更有意思的是,为了使“手工”这个意象的能指进一步开放,王手还运用联想、互文、杂交等艺术手法,将本无关联的故事和人物纠集到一起,从而使小说的主题更为多义,更加模糊,同时也更具有了审美价值。

在即将结束这篇关于《手工》的读后感的时候,我猛然有一个顿悟,觉得小说创作实际上也是一种手工。在这方面,王手无疑是一位手工高人,我应该虚心地向他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