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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马克:见证时代的残酷和浪漫 《爱与死的年代》

来源:文学报 | [德]埃里希·玛丽亚·雷马克  2019年03月24日08:52

从德国小城到前线战场,从瑞士乡间到巴黎街头,从好莱坞到曼哈顿,埃里希·玛丽亚·雷马克始终关注青年人的困境。他不仅写下战火中的青春,还有战场归来的迷失、乱世中的爱情、都市里的漂泊……《西线无战事》只是他故事的开始,他创作的十余部小说就是他一生的影子。借由近期引进的雷马克系列作品,读者可一窥这位自称“不抱幻想的理想主义者”的作家的写作全貌,见证他所经历的残酷和浪漫。

《爱与死的年代》

恩斯特·格雷贝尔是一名德国士兵,他所在的部队从法国到北非曾经战无不胜,但在1944年的苏联战场上,他们却遭遇了寒冷与失败。在苏联前线待了多年的格雷贝尔终于幸运地获得了三周假期,满心欢喜的他辗转回到后方,但所看到的却是和前线一样被炸毁的建筑、同样的成堆的尸体。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他重识了童年时代的旧友伊丽莎白。两个孤独无依的年轻人成为了彼此的慰藉,随即陷入爱河并迅速登记结婚。很快,格雷贝尔重新回到前线,战况依旧令人绝望,经历了爱情洗礼的格雷贝尔更加痛恨纳粹的残酷统治,厌倦了这场看似永无止境的战争。终于,一次偶然的机会下,他开枪打死了笃信德国必胜的党卫队员施丹勃雷纳,放走了苏联俘虏,而他自己也死在了苏联游击队员枪口之下。

1

死的味道在苏联跟在非洲不一样。在非洲,在英国人的猛烈炮火底下,火线中间的尸体也常常躺在那儿,好久好久没有给埋葬,可是太阳起的作用却很快。一到晚上,有股甜蜜的、闷人的、浓郁的味道随风送来——毒气灌满了尸体,他们在异国的星光里如同鬼怪一样站起来,仿佛正在毫无声息、毫无希望地各自做那最后一次战斗——可是一到第二天,他们便开始皱缩,无限疲乏地紧贴着地面,仿佛打算钻进里头去似的。要是过后他们能够被运回去,那么有的已经很轻,已经干瘪,也还有过了几个星期才给发现的,那就只剩下一些骸骨,在突然显得太大的制服里宽宽松松地摇得响了。这是在沙地上、在太阳下、在风里头的一种干燥的死法,而在苏联却是一种腌臜的、发臭的死法。

2

一连下了几天雨,雪在融化了。一个月前,积雪还要深三码。那个被轰毁的村子起初看来好像只有烧焦的屋顶,这会儿已经悄悄地、一夜又一夜地从那正在下沉的积雪里冒出来。窗框已经露出来了;几夜过后,门的拱道出现了;接着,通到下面那污糟糟的白色中去的梯子也可以看见了。雪在融化,融化,而随着融化,尸体也露出来了。

他们都是阵亡已久的人的尸体。那村子曾经被争夺过好几次——在十一月、十二月、一月,还有如今这四月。占领了又失陷,随后又占领了。来了一场暴风雪,有时候在几小时里就把那些尸体掩盖起来,弄得埋尸队也常常找不到他们——直到最后,差不多每天都有新的雪白的一层撒到废墟上去,正如一个护士把一条被单铺在一张血淋淋的、肮脏的床上。

最先露出来的是一月里阵亡的人的尸体。他们堆在最上面一层,四月初,积雪一开始消融,马上就露出来了。他们的躯体冻得挺硬,他们的脸像是灰色的蜡。

他们如同一块块木板似的被埋葬。村子后面有一座小山,那儿雪积得不太深,把雪刨掉,就在冻冰的地上挖了些墓穴。这是件烦重的工作。只有德国人才被埋葬起来。苏联人都给扔在露天的围场上。天气一转暖,他们便开始发出臭味。臭得太厉害了,就铲些雪来盖在那上面。把他们埋葬起来是不必要的,谁也不指望那个村子会守得很长久。步兵团正在撤退。挺进中的苏联人自己会把他们的阵亡者埋葬的。

在十二月里阵亡的人的尸体旁边,还发现一些武器,这些武器是一月里的阵亡者的。步枪和手榴弹比尸体陷得更深,有时候钢盔也一样。这些尸体制服上的标志比较容易扯下来,正在融化的雪早已把布给泡酥了。水积在他们那张开着的嘴里,仿佛他们是淹死在水里似的。有时候,手脚都已经烂了。他们被抬走的时候,身体还是硬邦邦的,可是一条胳膊、一只手却会摇啊晃的,倒像那死尸在挥手,那样子冷漠得怕人,而且几乎有点猥亵。所有这些尸体一搁到阳光里,眼睛总是先烂。它们会失去玻璃似的光辉,眼珠子会变成胶冻,里头的冰融化了,慢慢地从眼睛里淌下来——好像在哭泣。

突然又冰冻了好几天。雪面上长了一层皮,就结起冰来了。雪不再往下沉。可是那时候,懒怠的、闷热的风又开始吹起来了。起初,只是一个灰色的斑点在逐渐消退的白色中显现。一小时过后,那已经是一只向上伸出来的、捏紧着拳头的手了。“又是一个。”绍尔说。

“哪儿?”伊默曼问。

“在那边教堂前面。我们要不要把他挖出来?”

“有什么用啊,风会把他挖出来的。那儿后面的雪至少还有一两码深哪。这个倒霉的村子比周围地势都低。难道你想把你的靴子灌满冰水吗?”

“见鬼,才不呢。你知道今天吃什么?”

“卷心菜。卷心菜烧猪肉和马铃薯,不过猪肉是不会有的。”

“当然是卷心菜啰!这个星期已经是第三次了!”

3

绍尔解开他裤子上的纽扣,开始小便。“一年以前,我小便起来还要弄成一个很大的弧形,”他愁眉苦脸地解释着,“那是一种道地的军队派头,大家都那么做,我也觉着很好。每天挺进这么多公里,满以为不久就可以回家了。如今我像老百姓一样小便,随随便便,也不觉得高兴了。”

伊默曼把手伸到制服里面,舒舒服服地在搔痒。“怎么样小便我倒一点也不在乎——只要让我再当老百姓就好了!”

“我也是一样,可是看样子我们得当一辈子兵了。”

“当然啰,当英雄当到死。只有党卫队员小便起来还弄成很大的弧形。”

绍尔扣好裤子上的纽扣。“他们当然能那样做。我们干着肮脏的活儿,可是那些宝贝却得到了所有的荣誉。为了一座倒霉的城市,我们打了两三个星期的仗,临到最后一天,党卫队员来了,他们抢在我们头里,意气扬扬地开进了城。只要看一看他们得到的那种待遇!总是顶厚的衣服,顶好的靴子,顶大块的肉!”

伊默曼龇着牙齿笑了笑。“现在就连党卫队员也不能占领什么城市了。他们也在往后退,跟我们完全一个样!”

(《爱与死的年代》[德]埃里希·玛丽亚·雷马克/著,朱雯/译,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3月版)

埃里希·玛丽亚·雷马克(1898-1970),德裔美籍小说家。出生于德国一个工人家庭,18岁时志愿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在前线负伤,战后做过教师、记者、编辑等多种工作。1929年,小说《西线无战事》出版,引起轰动,迅速被翻译成二十多种语言,使他成为蜚声世界的作家。雷马克的著作大多带有自传色彩,用词精练,抒情的书写中却透出客观、冷峻的气质,被比作德国的海明威。他一生共著有十五部小说、三部剧本和两部文集,其中,《西线无战事》《凯旋门》《伙伴进行曲》《爱与死的年代》等多部作品被改编为电影。

精彩点评

不需劝诱,你就会被他(雷马克)的作品征服;无需夸张,他就能震撼你的心灵。——斯蒂芬·茨威格

这部小说之于“二战”和德国士兵,正如《西线无战事》之于“一战”。它刺穿人对人的残暴,也闪现偶尔照亮最黑暗角落的火花。——《科克斯书评》

雷马克给我们看的不是英雄,只是与你我相同的丘八,恐怖,恐怖,永远在恐怖及神经错乱如醉如狂的状态中自卫与杀人,而且杀人是所以自卫,自卫不得不杀人。这才是战争的真相,是英雄的本色。——林语堂

雷马克是伟大的作家。毫无疑问,他有一流的文笔,能自如地驾驭语言。不管是写人还是写物,他的笔触都敏锐、稳重、坚定。——《纽约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