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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珍:坍塌时间与美神之眼

来源:花城(微信公众号) | 玉珍  2019年03月23日08:24

二十多年前一个寒冷昏暗的傍晚,父亲从远方回来给我带了个大大的鸭梨,我抱着鸭梨站在门口,天色昏暗,阴冷,雾气罩在我头上,到现在我还记得笨重的衣服包裹在身上紧巴巴傻乎圆胖的样子,那只鸭梨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鸭梨,果实成熟的香气使人喜悦。我的表叔路过家门口与我打招呼,他笑着问我梨子能不能给他吃一点点,我说不能,爸爸说分一半给叔叔嘛,我说不,坚决不,我把梨子抱得紧紧地,摁进自己怀里,几乎后退了几步,我的叔叔有些疲惫,但神情温和亲切,他微笑着捏了一下我圆鼓鼓的脸蛋子,走了。我看着他瘦小的背影在就要黑透的傍晚完全消失,却依然没有一丝一毫要把大鸭梨拿去跟他分享的意思,通过这幼稚又远可原谅的孩子气我判断当时的年龄不超过三岁。但我不知为何这段仅仅一分钟的记忆穿越后来数不清的世事在我脑中顽固地存活了二十多年。

生命也许要依人的性格或情感去经历之树上摘取记忆之果,一部分忽略,一部分珍藏,一部分任它自生自灭。

有些回忆给过我类似“大鸭梨”往事的相似滋味,譬如阴雨天伤感的傍晚我父亲一身湿透地从暴风雨中归来,某个阳光灿烂却使我沉默的降临噩耗的时辰,譬如母亲的眼泪和强悍,某些个恍惚如黑白电影的亲人团聚又分离的镜头,譬如纷纷扬扬的暴雪和末日般乌云下飞奔的我,譬如穿越台湾在寂静棕树林和立交桥上难以名状的悲伤,以及在南投县冬日太阳下仿佛恋爱到来的莫名酸涩的甜蜜,我将这称之为奥秘般的记忆。有些事十几二十年过去丝毫没变得更糊,但也没有更清晰。它们显然将毕生难忘。

我的创作很大程度上是在写时间,它里头很大一部分又是回忆。怎么可能不这样呢?所有人活在时间中,死了也不可避免被拿来怀念或遗忘,当我偶尔翻看旧作,惊奇地发现几乎每首诗的脸上都是时间,除了时间,我还能从哪方面着手整理我的人生?我首先想到的总是时间。在完整或破碎的语言中,唯一的线条便是时间。譬如《坍塌时间》和《东方牛仔》,譬如长诗《时间》《八月》和别的。我不想从一首诗来谈一件事,因为一旦我说出来,一首诗就变得像公式般乏味了。但从那儿可能窥见命运之脸。

我们一家四口中的三口经历过一场坍塌,那时我很小,还是个三岁小孩,跟三个亲人一起打算出门,刚关上门,破旧的屋子就塌了,将我们埋在下面。

那一场坍塌并没有让我死,砖头门板也没砸死我,并为我得到过“铁脑壳”的称号,这件事使我看到了命的坚硬,我的头很大,小时候应该是很壮的,至于多壮我不太清楚,生下来就是个八九斤的胖子,长起来大头大耳大眼睛,能吃能睡虎头虎脑。人从艰难的事情中走过将得到一些东西,譬如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些话无疑是奖赏,有时他们能得到此外更丰厚的奖励,但大多数毕生过去也仅仅只得到一句鼓励,然而我现在觉得,仅仅只获得“必有后福”这么一句话,或真正平安地活到老死,也是一种幸运与平凡之福。

我对这件事没有任何痛的记忆,只是酸涩,很奇怪,这酸涩越过其它的一切在记忆中顽固存活了下来。经过的时间越久越会发生变化,最后你会想,那究竟是回忆还是做梦?

因为它跟梦一样恍惚,我记得被一块布蒙住眼睛和脸,风在耳边吹,人在往前跑,我在人的怀中,嘴里喊着爸爸,连喊了很多声,那声音像散掉的魂魄发出来的,因为我完全感觉不到我的力气和意识,但我想起了我的爸爸,我说爸爸救我,救我。但风声很大,刮跑了我的声音,那风像半空中载着我的一辆飞车,不知要去往哪里,之后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的上一个记忆是我和家人拿着簸箕竹篮出门去,后来就是黑暗,然后是一张脸,这是这件事在我脑中最后一个记忆。

我站在病床前看着一个女人,带着氧气罩,不知道是谁,我居然认不出我的母亲了,一切都让我觉得陌生,她躺在那儿,面容憔悴,还有伤,那张脸已经脱形了。 我一个走在昏暗的走廊上,遇见到一个人,再往外走,人,声音,色彩,什么也没了,仿佛世上一个人也没有了,很寂静,很黑,然后我什么也不记得,接下来的记忆,也许是很久之后。

我用回忆缝补当时的场景,从这儿看见和接近幼时的我。我醒来,但还很虚弱,很久后我的妹妹,母亲也醒来,当我们都醒来,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当我们吃上踏实的一顿饭,饥饿使我的饭碗看起来像神圣的拯救,我还像之前那样活着,还完全不谙世事,还比较幼稚无知,但会帮我的父亲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偶尔也失落地蹲在地上,树下,去羡慕一只青蛙或一条狗,并为那单纯的生死和激烈的生死而感叹。直到再发生这样那样的不幸或更多命运给我们瞧瞧的颜色,种种,种种,催促我们要更快速更刻苦地劳作和节俭,使我们的生活在泥土或艰难中上岸,休息,吃着米饭,在停电的夜里静悄悄地喝着萝卜汤酸菜汤,那种恬静的简单的幸福使我们领会到生活朴素的真相,只要活着,只要还没死,一切就有希望。

任何人也无法预知命运,这才是生命最有意思的地方,最值得称之为生命的地方。坍塌是迅疾的解体,而人的重建却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它渗透了后来的生活,甚至感染毕生。

在这些坍塌中,人的弱小暴露无遗,人在积贫积弱中的束手无策弥漫着巨大的黑色的哀伤,这一切反衬着爱与人性的伟大,同时使我看到人在事故中连蚂蚁都不如的桎梏,在这个被人类主宰的大地上,一场小小的坍塌就让人苦心维护和建造起来的东西毁于一旦,在野蛮大自然中迈着庄严稳固步伐的大象或飞鸟面前,人几乎脆弱得可怜。

作为坍塌的承受者,我内心没有十分庞大可怕的悲伤,短暂性失忆加上恍惚的睡眠或昏迷,事情很快过去,而父亲在这其中遭受的痛苦是最大的。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真切的绝望和生不如死。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年轻人,跟现在的我一样大小。我可以认定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思考问题远没有我多,更没有我深刻,我的祖母跟我说他年少就顽劣不堪,不好好学习,也没什么忧心,成天跟在别人屁股后头四处游荡,至于成了家短短几年,平静度日不问不思,思想上也绝不会有突飞猛进的长进。

但上帝命令他必须改变了,起初他遭遇了别的,然后是一场坍塌。当他得知他的女人和女儿都在砖墙和瓦砾之下。在那场坍塌和废墟中,当他用双手将妻儿扒拉出来的时候内心什么感觉?我没有问他,我永远也不会问。出于感恩或好奇我问过母亲,但她总是回避,也许灵魂自己选择了忘记,也许有些不幸不愿被谁讲述。

那件事情之后他从一个玩世不恭的甚至还不太懂事的男人慢慢的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从不幸的对立面来看,人必须从人生的无聊和软弱中付出代价,责任和担当,碎掉无药可救的部分得以给过往的错误一个台阶,去创建更好的开始。这一切挖出了他体内多愁,强悍,深思,专注的一面。人最可爱伟大的品格是在困境中克服,因为那勇气人无知并顽强地度过了一切。从一片坍塌中摈弃不切实际的花里胡哨的歪念头,几乎接近了水的清澈。

但那场坍塌并不是结束,上天要给他瞧瞧的颜色远不止这些。在祖母对往事声情并茂的讲述中我甚至总能听到命运在暗中说“后面还有得受,年轻人你还嫩着呢”。

等我们从频繁的苦难中完全痊愈,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等事故被淡忘,坍塌的家被重新建立,几年过去了,等我们可以提起来而过上苦尽甘来的日子,很多年过去了,我长大了。有时你会再次这样想,他究竟是回忆还是个梦呢?

人生如梦。因而一场小小的苦难更像是一瞬的梦。当我们经历了苦难,像经历了一场大雨那样能歇口气洗菜做饭,一群人坐在一起大口吃饭感恩生命感激粮食,那个时候我不把苦难当成真正的痛苦。如今想起那道裂缝,以及由它而来的放弃与坍塌,已经不觉得是恶魔的分裂,而是张开的美神之眼。

那场坍塌那是我人生中所能想起的最早记忆吗?我不记得了。还有些同样属于年幼的记忆,忘了是在它之前还是之后。

我还记得比这稍微晚些的某个秋天,妈妈被箩绳绑在太师椅上,被亲人们抬着去了医院,我不知她得了什么病,大人们没有跟我说,只要我在家待着,要听话。我像个弱小的蚂蚁坐在树下,看着太阳落山,觉得惆怅,悲伤,却不知该说什么。

灵魂将选择合适的交谈者,出于爱,出于对宁静的愿望的考虑,他可能有别出心裁的认识,有躲避世俗的嫌疑。但人终究不能将必要的表达长久隐瞒和憋着,这使他难受。

我有太多需要创作出来的东西,交错着生命中复杂的往事,很多发现很多不错的作品都诞生在我不自知的情形下,别人问我为什么要写,是怎么写出来的,我说不明白。它就这么过去,突然就写了,对我来说,写,仿佛也碍于造化。

我不知《坍塌时间》这首诗是怎么写出来的,它仅仅来源于突然间的酸涩,到提笔记下它前后不足两分钟。我觉得与内心所想差得太远,几行字怎么写完一件有过泪水与痛苦的往事?但在这首诗中, 至少“放弃”这个词是我觉得最恰当,最符合我内心的。

它是“蹦”出来的。这个词最使我心酸的便是一种倒下般的不幸,用它来形容坍塌,最显得真实夺目,充满不可逃避和切身的遭际感,其实屋子老旧的坍塌,从视觉上还原仅仅是瓦解和分崩离析,充满了无能为力的心酸,它太老太旧了,是命运的,壮烈又随意的不愿继续下去的感觉,而这种瞬间的倒塌带来的东西是巨大的,是命运的重新洗牌。

我不想解释任何一首诗,现在就在我面前的这些作品,可能看来没有任何意义,我写过一首关于“天才”的诗歌献给我的奶奶,在我这儿她具有某方面的天才,哪怕她没上过一天学,在外人那儿,她完全泯于众人。

大多语言说出来离我内心所想差得很远,但说出来是种命运,我不能从不开口。

当我谈到回忆时诸如此类的往事便不得不提,甚至我全体将他们归之于童年当中。有时我不敢想象那就是我,不是做梦,不是看电视,不是从别的谁那儿看来学来想象而来,那就是我,她蹲在那儿,门口或墙边,草垛或树上,像个实在令人猜不透的小小的秘密那样,若无其事地坐着,站着,而她的旁边就是命运,还有时间。

齐奥朗曾在回答萨瓦多尔的问题时谈到了童年,关于觉得童年是否过得幸福他说:我想象不出有比我的童年更幸福的了。我生活在喀尔巴阡山附近,在田野或者山里自由地玩耍,没什么非得干的活儿,也没作业。这是一个极其幸福的童年。后来,我同别人说起童年,我发现别人的童年无法与我的相比。我真想永远都不离开那个村庄;我忘不了那一天,父母用车把我接走,让我去城里,上中学。那是我的美梦的结束,我的世界的废墟。

我不知这世上有人与我如此相似,跟我一样对童年有着如此真挚深刻的感情,将喀尔巴阡山换成为我的星罗山便可以算是我的童年了,它是美好的,富足的,灿烂,充实的。但它终将结束,将像一间老旧的屋子,在某个时辰坍塌,这是命中注定的,事事具有一个坍塌的时间,类似于人类的死亡和精神的解体。那种“美梦的结束和世界的废墟”,在这个废墟上我依然要感激它。

那个时候的我比现在更拥有原始的内心力量,不为万事万物所动摇。她几乎是所向披靡的,在那之后鲜有不幸且富有的时代,我却常常感到并不那么快乐。

人也许要在这没法说清道明的焦虑中与时代一同被挤着往前走,等我们从中走过,就将明白这完全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属于我们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