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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19年第3期|陈斌先:从头再来(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19年第3期 | 陈斌先  2019年03月19日08:51

作者简介

陈斌先,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文学院二、三届签约作家。 1986年以来出版发表文学作品近400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响郢》,中篇小说集《吹不响的哨子》《知命何忧》《蝴蝶飞舞》等,小说曾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多次选载。曾两次获得安徽省政府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鲁彦周文学奖等。

已经过去的人生还能从头再来吗?往日的恩师成了升迁路上的绊脚石。偏爱、提携,甚至促成的婚姻都成了错误。乡村中学校长徐明对教育的一片初心,最后落得如此凄凉,到底是何种原因呢?

今年的春夏交接有点别扭,春天才冒个头,便一个猛子扎到了夏天,油菜花没有开罢就开始了结荚,小麦好像也有点措手不及,才拔节就孕穗,闹得大家都说节气乱了。

晚上出来散步,徐明担心变天,犹豫半天,还是把高丽的羊绒短衫带上了。

徐明越是无微不至,高丽越伤心,见徐明胳膊弯里搭件羊绒短衫,高丽的委屈放大到了极致,连趔趄也像从委屈中打捞出来的。高丽嚷嚷说,节气就像人心,全乱了!

徐明想,节气咋能扯上人心了呢?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面对喧嚣,大家有点熬不住,实属正常,你高丽何苦跟在后面敲锣打鼓呢?再说,如能拯救乡村教师的憋屈,让我辞职都行,可问题不在这里呀。

高丽听不到徐明说话,嘟哝道,过去那么穷,还其乐融融的,看看现在,你不委屈?

徐明说,谁让我当校长呢?

高丽噘起嘴,丢下徐明,又挣扎而去。徐明一手拿着短羊绒衫,一手晃动着追逐。高丽见徐明追上,趔趄得更快。徐明终于搀扶住高丽说,早晚温差大,晚上凉风伤人。

高丽甩开徐明的手,又颠簸独行。

徐明跟在后面说,哪有恁多气呢?

高丽停下来问徐明,你是不是也想看我笑话?看我臃肿不堪才高兴?高丽过去有傲人的身材,也是她引以自豪的地方。可惜中风后,胖了许多。想到身材,高丽便想大哭一场,瘸了还胖了,你说伤人吗?

徐明不了解高丽细腻而敏感的心思,只盼着高丽能尽快恢复起来,哪能想到一件厚褂子也能让高丽产生委屈呢?

高丽见徐明不吭声,嚷嚷说,嫌我是负累就明说!

徐明不想跟高丽争论,问高丽,胖点咋的?我喜欢还不行吗?

高丽赌气接过羊绒衫,嘴里噌地滚出一团火:我穿,穿,热死你才高兴!

活该那天徐明倒霉,跟高丽一起散步时,不到几十米便会碰到一个熟人,每遇到一个,人家便会情不自禁问,不热?

高丽刚开始还能正常解释,不热。

几个人之后,遇到学校的同事又问,大热天的,咋穿羊绒衫呢?是不是又病了?

高丽火了,心中的那团火“噗”的再次滚出,我冷我热我死我活,关你们屁事!

同事弄得面目讪讪的,看着徐明,徐明说,我担心昼夜温差大,看看弄的。

同事看看高丽,扭头走了,走了很远,故意回头说,神经病!

高丽那会儿眼泪不知不觉滚出来了,趔趄着走,委屈填满了每一步。

徐明见高丽真的生气了,担心高丽摔跤,一直张开双手护着,高丽一歪,他一晃,高丽喊,你跟着歪晃啥?学我瘸腿走路?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徐明无奈地伸开双手。

高丽再次一瘸一拐走路,边走边说,一耳光,两耳光,啪啪!看到了吧,我走出的每一步,都是给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高丽见徐明愣怔,咯咯笑了,继续喊,啪啪!

徐明想,高丽不该这么负气,紧跑几步,想帮高丽脱去短羊绒衫,高丽推开徐明的手说,不担心我冷了?

为了散步出来带件衣服,生出恁多别扭,徐明感到很沮丧。

天上生出了月亮,热风弱了性子,徐明不想论及季节紊乱的话题,他知道,说着说着,高丽又会扯到教师们身上。高丽中风后,太过敏感和细碎,徐明不小心说出任何一句话,都能打开高丽委屈的闸门。徐明只好小心翼翼地沉默着,生怕哪句话又惹着高丽。

孕穗的小麦齐腰高了,和煦的风顺着麦苗的上方,缓缓吹来,顺风的那边田埂留出一些空当,徐明顺势坐在田埂上,拍拍身边的空当,对高丽说,歇歇,歇歇就知道风是凉的了。

高丽嘟哝着坐下,突然说,只有你还能包容他。

徐明知道高丽又要说包大山了,叹口气说,过去的事了。

高丽指指麦苗说,知道是个瘪子,不如掐了苗呢。

徐明叹口气说,哪能这么想呢。徐明不想跟高丽说包大山,挠挠头说,说来说去还是那点旧事,包大山也有他的苦衷的。

说到包大山,高丽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徐明慌忙擦去高丽的泪水,解释说,麦子总会熟的,包大山也会明白我的苦心的。

高丽扯开徐明的手说,他良心让狗吃了。说完站起来又趔趄而去。

风越来越大,掠过麦苗,居然有点凉飕飕的。徐明跟上高丽说,春天嘛,看看,说冷就冷了。徐明还想说什么,见高丽气哼哼地趔趄远了,只能咽下话,急忙追上去,高丽一歪,他一晃。

徐明跟高丽歪晃到家,才长松一口气。

高丽见徐明不紧张了,就气喘吁吁地靠在院墙上。

徐明见高丽站好了,赶紧开门,小心地把高丽搀扶到堂屋坐下。

徐明咧嘴想笑笑,见高丽还气鼓鼓的,收住笑,急忙到卫生间调试太阳能水温。调试好了,徐明站在院子里喊,冲个凉,我去巡视下晚自习!

高丽那会儿眼泪扑簌簌地流出来了,猛地走到院子中间,拦住了徐明去路说,他能走到今天,靠谁?

徐明不敢搭话,指指手表。

高丽指指心窝说,还得意门生呢,我呸!

徐明知道高丽还要说包大山,那点事说了千遍万遍了,徐明早听得厌烦了,想溜之大吉,高丽堵住去路说,最该委屈的是我。不是他,我会中风?

徐明兀自摇摇头想,心里窝气,血压不高才怪呢。病了就病了,到了临了,什么都不愿意放过了。徐明想改变高丽,可改变不了,只能选择妥协,见高丽又提中风,又说包大山,徐明只能摇手说,放过别人,便是放过自己。

高丽的委屈可以说源远流长了。上世纪80年代早期,中等教育师范毕业生比现在的研究生还稀罕呢。高丽读中师的时候当班级团支书,徐明是普通学生。毕业分配,高丽分到县城郊区中学,不到一年就被任命为校团委书记。那时的高丽可谓风华正茂、前途似锦,后面的追求者可以说无法数清。最为热切的便是班长宫强,宫强分在了县教育局,都说高丽跟宫强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知道为啥,高丽始终看不上宫强,甚至觉得宫强巧言令色,不乏庸俗和功利。于是在众多追求者中,高丽选择了默默无闻的徐明。徐明脱颖而出,让大家替高丽惋惜,都说高丽缺远见,没眼光,咋能跟着徐明扑腾呢?后来宫强下乡任职,直到当上了分管教育的副县长时,高丽才开始认真审视当初的选择,对比徐明和宫强,高丽便会涌出酸酸的滋味,尤其见到徐明当个农村中学校长还四处冒烟,酸酸的滋味变成了委屈。

宫强当上副县长首次调研便选择了河上中学,宫强说,河上中学有他两个同学,只有老同学反映的问题也许最为真实。

徐明见到宫强,别提多高兴,随着宫强的提问,徐明敞开心扉介绍农村中学遇到的困难和问题,当然插科打诨阶段也会回忆上师范时的情景。气氛十分融洽和美好。

宫强听完了介绍,合上了本子,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经意似的问,高丽呢?咋没见她露头呢?

徐明听到宫强提起高丽,急忙拨打高丽的电话。

高丽听到宫强想见她,断然说,不去。

徐明说,咋能不来呢?人家是分管县长,多少人想巴结还来不及呢。

高丽说,宫强耀武扬威的,只有你浑然不知,还跟个孙子似的。

徐明想,老同学见个面,咋这么想呢?

高丽心里别扭,到底没有露头,宫强明显带有遗憾,对徐明说,高丽还是过去的高丽。

宫强离开了河上,徐明抱怨高丽,多少年的事了,还这么固执。

高丽说,他想显摆,我就要给他机会?

徐明说,人家现在是领导,到河上调研是给我们面子。

惹得高丽捂住自己的脸说,你要你的面子,我要我的悲催,看看,看看现在的我像个什么样子。

徐明理解高丽的苦衷,要强是个伤人的东西,高丽什么样子?看上去不是蛮好的吗?

宫强调研之后,高丽说话、做事变得有些随意和消沉。甚至还把消沉和怨气挂在嘴上,看见别的老师偷偷补课,她说,补吧,只管补吧,狗日的,就给他们添点乱子。再后来,高丽竟然背着徐明,也偷偷加入到补课的行列中去。

徐明知道后,大骂高丽,徐明说,不为我,得为宫强着想吧。

高丽大声嚷,我就要让你们这种人出丑、丢脸!

那时候高丽还没有中风,徐明还不太憋屈,他不管高丽的情绪,大声说,如果你委屈,我们就离婚!

高丽没有想到徐明会提出离婚,异样的情绪转化成怨恨,她指着徐明骂,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离婚就离婚。心里憋上一口气,偷偷跑到县里,徘徊很久,才决定偷偷见宫强,去说说徐明的短长。谁知道高丽说了半天,宫强张口便说,徐明是对的。

高丽说,你们都是对的,难道我错了?高丽有些失态,啰唆说,一个穷教师,什么时候才能活出人样?高丽越说越激动,最后说,孩子大了,不管大学毕业分到哪个城市,谁能买得起一套房子?质问完之后,见宫强无动于衷,高丽索性来个直接的,呛声说,你不当副县长能把孩子送到国外读书?

宫强半天没有说话,看着高丽委屈的样子,一直咂摸着嘴,咂摸够了才说,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个社会总需要一些奉献的人。

高丽没有想到宫强居然说这种屁话,再也不想多说一句话,站起来扭头往外走。

宫强看着高丽生气,扑哧笑着说,高丽,你来当这个副县长,也不会让老师偷偷去补课的。

高丽掐灭了心中的异样情绪,一个人坐车回头,一路上都在想徐明和宫强,想到最后,满腹委屈化成了泪水,点点滴滴,洒到家中,一声不吭躺到床上去。

徐明见高丽回来了,火气早消了大半,知道高丽需要安慰,于是便承认自己气头上,不该说那种混账话。

高丽听到徐明承认错误,便一把抱住徐明,那晚高丽高一声低一声断断续续哭了一宿,徐明想,即便再委屈,也没有必要这么哭下去。徐明睁眼陪着,直到天亮,徐明才说,这场哭能不能把你心中的委屈都给抹去?

后来事情的发展出乎高丽的意外,由于她偷偷见了宫强,说了教师私自补课的事情,宫强找到县教育局长,宫强有点小题大做,批评说,三令五申,还有教师私自补课。

教育局长说,教育局发文不够权威,不行以县政府的名义发文,再次要求一下。

后来县政府真的发了红头文件,严令禁止教师私自补课。

教师们学习文件时,一起抱怨,县里事情多呢,干吗老盯着我们这些穷教师?再后来慢慢传出一些小道消息说,这纸公文全是高丽惹来的祸根,没有高丽的举报,县政府就不会发文。于是私下里把怨气发泄到高丽身上,多出一些不负责任的议论,说宫强年轻的时候追求过高丽,高丽见宫强当上了副县长,恬不知耻,暗里投怀送抱,承欢之后,还不忘坑害大家,偷偷反映教师补课的事情。议论久了,话就传到高丽耳朵里,高丽不知道她见宫强大家是怎么知道的,还引来这等猜测和议论,气得在家跺脚骂娘。骂着骂着,便把矛头指向了徐明,说,还不是因为你?我呸,老婆被人糟蹋,你还沉得住气?

徐明知道高丽委屈,第二天,黑着一张脸,召开全体教师大会,徐明在会上说,县里严禁老师偷偷补课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令不行禁不止,才有这份文件。大家不思悔改,还横加猜测。得,以我看,光有文件还不行,得死看硬守,我就要彻底了断你们补课发财的念头。

徐明说得咬牙切齿,大家更加生气,私下嘀咕,徐明这个狗东西,一点不通世故和人情,河上中学是啥地方?兔子不拉屎的偏远之地,值得他一个破校长认真?

河上中学离镇上有一公里多的路程,早属于荒郊野外。按说没有多少人会关注学校事情,可是徐明不行,徐明说,上级怎么说,就要怎么执行。越偏远,越要自觉。

面对徐明一根筋,大家把气窝在心里,想活该河上中学倒霉,咋遇到这种人当校长呢?

中学旁边有一条不太宽阔的河,余下的三面皆为庄稼地。到了春夏,河水牵扯着一望无际的庄稼,缠绕着中学,中学有了世外桃源般的静谧。徐明知道大家心里憋屈,见大家说偏远,常常因势利导说,这里树木交荫、时鸟变声,春夏有水稻,冬季有小麦,秋深了还有零星的棉花、大豆和芝麻,外加一条温顺的河常年相依,实乃不可多得之地。

家庭困难、指望补课收入的老师反驳说,时鸟变声?我操,屎尿上身差不多。你说这么偏僻,我们补补课咋的?

徐明耐心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耐得住清贫,守得住寂寞,才是师者的最高志趣。

包大山站起来挑事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当校长的要关心大家的福利,你看看一个河上中学熬老了多少人?

徐明不依不饶,掰扯说,山里人熬鹰,养蜂人熬春,教书育人的园丁,熬心血,熬的就是无怨无悔。

熬,还无怨无悔?嗤。会场里一地鼻息声。

徐明没有想到包大山带头挑事,心里涌出更多的伤心,说话加重了语气,声色俱厉地说,我就要死看硬守,看看你们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徐明较真。大家泄了气,想,遇到这样的人了,你说怎么办?谁能扯带他的一根筋呢?

临近散会时,徐明见大家不再嘀咕,这才换成哈哈大笑模样,连连感慨说,郊野在外,庙堂在心,再偏远,也是学校呢。

奶奶的,一会儿一个神情,现在又哈哈、呵呵了,啥意思?大家不服气,就把徐明的“呵呵、哈哈、嘿嘿”轮番模仿一遍。

徐明就是徐明,说到做到,事后他把所有时间都花在看守教师身上,并拿出具体措施,安排晚自习延迟半小时,让教务处起草一份给学生家长的公开信,星期天,想方设法安排政治学习或者业务学习。这样一来,教师们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被学校占用了,谁还有时间补课呢?

见徐明这么紧抓,教师们怨声载道,包大山说,徐明不除,大家永无出头之日。大家开始重新写人民来信,举报徐明贪污,举报高丽补课。

教育局查来查去,发现徐明没有贪污,高丽偷偷补课却是事实。调查组形成了材料,给高丽与那些一起补课的老师每人一个警告处分。

高丽没有想到她的任性换来了一个处分,内心更加凄凉,想想过去,看看现在,凄凉满心翻滚,跟了他徐明,头发熬白了,委屈受够了,还糟蹋了名声。在家整天啰唆,说,徐明就是混蛋,就是不开窍的大傻瓜。还说徐明得罪了全校老师,害得她跟在后面遭连累。

徐明知道高丽委屈,面对高丽撒泼,他唯一的办法只有自己忍受。也有忍不了的时候,便把高丽在他面前的抱怨之词撒向其他教师,其他教师听到徐明乱怼他们,又把对徐明的怨恨话甩给高丽听,几个轮回,怨气最后又撒到了徐明这里,弄得校园里到处都藏有憋屈,好像彼此说话都捏着地雷引信似的。

徐明知道长期下去,对教学不利,于是他率先检讨,挂起笑脸,试图改变现状,问题是长期种下的猜忌,怎么可能一下子消除呢?徐明见大家怨恨越来越深,心里叫苦,常常一个人唉声叹气。

这天徐明到县城开会,见到宫强,便打开了话匣子,把困惑一股脑儿兜给宫强。宫强见徐明沮丧,劝慰说,一切都要放在教育大背景中思考问题,农村教育出现了过去没有出现过的问题,作为基层教育管理者,要学会担当和忍受,奉献不仅仅是说出来的。

宫强说这种不痛不痒的话有啥用?于是徐明单单说起高丽的委屈,说高丽找你说说闲话,你不该以此做文章,最后还把事情传了出来,你本来就知道高丽补课多半出于赌气。

宫强半天没有吭声,徐明见宫强变了,赌气说,假如高丽当初选择了你,她也没有了现在的委屈。

宫强突然火了,大声问,难道你也怀疑我跟高丽之间的纯洁友情?

徐明站起来争辩说,高丽委屈,我比她还难受,她就不该选择我这个无用之人。

宫强叹口气说,生活原本就是一些鸡零狗碎之事,珍惜高丽,好好工作,学会协调处理事情,别弄得到处鸡犬不宁。

徐明揣起委屈,回到学校,几天都不吭声。

大家见徐明从县城回来后,几天都不精神,于是猜想,肯定大家的举报起了作用,要不他咋会麻了爪子?于是私下撺掇,说继续加大力度举报,把一根筋轰下台,大家才能好好喘口气。

高丽见徐明萎靡,不知道徐明遇到了啥事,趁机规劝说,眼看孩子大学毕业了,大家都给孩子在城里买房子,不行,你别当校长了,我们一起进城给民营学校打工,再也不要受眼下这些窝囊气。

徐明知道高丽消沉,可也不能一生只为房子、钱吧?徐明长叹一口气说,你能不能想些教学问题?整天都是孩子、房子和钱,再说,我们的儿子,我对他有信心。

高丽说,谁不为了孩子?宫强的儿子才上高中就出国留学,我们输在起跑线上,难道还要让孩子跟着输下去?

徐明又提宫强,明显在心里一直把他跟宫强对比,徐明能比个啥呢?心头一紧,词不达意地感叹说,深夜流泪的人,清晨将补偿他一身的露水。

高丽不知徐明说啥,愣怔问,咋说起胡话了呢?

每天散步结束后,徐明都喜欢一个人走进教学区,悄悄巡视一遍,一是不放心,二是借机松口气。这天他走到教学区,见包大山正跟几个教师有说有笑的。想到之前的不愉快,想主动上前搭讪几句。刚凑了过去,包大山便扭头躲了去,大家见包大山走了,跟着散了。

留下徐明尴尬地站在那里。

站了许久,徐明依然感到特别无趣,心里涌出了忧伤,想,包大山咋能不理解我呢?居然带头跳出来作对!

摇摇头,掉头向办公楼走去。两个副校长还在办公室,徐明见副校长坚守岗位,心里多出一丝安慰,想,表面看,老师们心里多有抱怨,实在说,大家还算兢兢业业的。有了这点基本的东西,徐明不怕,尤其两个副校长这么晚了,还在办公,咋能一直埋怨别人呢?于是换上笑脸,主动向李副校长走去。

李副校长见徐明笑着走到面前,不知道徐明有啥事,见徐明笑嘻嘻的,抬头问,遛一圈回来了?徐明点点头。李副校长见徐明感慨万千的样子,不知道徐明想什么,见徐明不说话,便埋头做自己的事情了。徐明知道李副校长的不满还在,当初都是校长候选人,他一直认为徐明顶了他的位置。十多年过去了,一直不能释怀,眼看就要退休了,还不能放过徐明。徐明深知,遗憾最能伤人,也许没有当上校长,是李副校长的最大遗憾,可是他徐明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李副校长,他没有送礼,也没有找关系,他就是糊里糊涂当上校长的。他越这么说,李副校长越不信,是呀,谁能相信老天往下掉馅饼。不信就不信吧,十几年了,不信也过来了。徐明难受的是几十年的好兄弟,却因为一个校长职务弄得心里疙疙瘩瘩的。想到这些,徐明便悲凉,见到李副校长感到好像真的亏欠他什么似的,方便的时候就要说,那天我正在上课,局长电话找他,我根本不知道咋回事。

不解释也就过去了,越解释显得越虚伪,哦,你当上了校长,强调没有找人,无非说明组织公正、讲能力,那我算怎么回事?李副校长十几年都不想听徐明解释,见徐明吞吞吐吐的,打断说,得得得,有意思么?成者英雄败者寇,你怎么说都是对的。

徐明遇到李副校长这么怒怼,心里就难受,想,咋误会这么深呢?

徐明清楚记得,他赶到教育局,匆匆敲开局长的门,局长站起来把他迎到沙发上,局长说,先喝口水,不急。等徐明平静了情绪,局长才问,想过挑重担没有?徐明摇头。局长说,河上中学想当校长的人多,无怨无悔的人不多,经过组织考察,决定由你担任校长。希望在你的带领下,把河上中学办成全县农村中学的楷模。

反正,信不信只能由着李副校长了,他徐明没有什么亏欠别人的。徐明平静了情绪,在任职大会上信誓旦旦说,从今天开始,校规校纪必须是每个人恪守的章程,细节见精神,我将从细小事情抓起,誓把河上中学办成全县教育界的楷模。任职讲话,多为套话,大家根本没有当真,没想到徐明说到做到,甚至不谙人情,从教学,到后勤,点点滴滴,都较真。

大家想,这还是过去的副校长徐明吗?这分明就是小人得志翻脸不认人嘛。

徐明见大家抵触,大会小会说,我讲情讲义,可我更知道当教师更要无怨无悔。

大家想,送礼当上了校长,夹起尾巴做人得了,居然这么高调,说境界,说无怨无悔。不是说境界吗,别跟李副校长争校长呀?主动让位呀?什么玩意儿啊!得,你当你的校长,我们熬我们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

徐明不明白,他何时送过礼?大家为啥跟着李副校长吆喝呢?

徐明管不了那么多,三把火不烧旺,往后真的无法管理了。于是顶着议论,较真到不近人情,振振有词说,教书育人是良心活,需要的就是认真,整天谋人不谋事,咋会带出好学生?

大家见徐明被喜悦冲昏了头脑,见到徐明,主动避让过去。

连李副校长也一样,一直对徐明不咸不淡的。

徐明得不到李副校长的理解,一直难受,十多年来,他一直主动放低身姿,靠近这个曾经的好兄弟。可李副校长始终拒人千里的,徐明只能委屈想,短长让时间称量吧,反正问心无愧。

三两年下来,学校管理改观了,徐明与教师的关系疏离了,先前积攒下的友情,随着细碎之事慢慢消解了。尤其李副校长,常常不太配合,带头发牢骚,大家便把日常抱怨换成了放大镜,暗里细细查找徐明身上的瑕疵,然后不断打小报告上去。

小报告多了,教育局长常常叹息,想,这个徐明,这个徐明呀,才当几年校长咋惹出这么多麻烦呢?

十多年过去了,李副校长不再提过去的事情,看上去做啥都不紧不慢的,好像学校什么都与他无关似的。

李副校长见徐明晃到眼前并不说话,也不走,又抬头问,都在工作,你还要死看硬守?说完笑笑。

徐明也笑笑,说,哪里,我就是看到你们都在,有点感动。

年纪轻的罗副校长对李副校长说,别看徐校长随便晃晃,作用大呢。

巡视晚自习,是徐明雷打不动的规定动作。不走上几圈,一晚上睡觉都不踏实,听到罗副校长恭维,不好意思说,有啥作用?习惯使然,有些习惯上身,无法改变的。

李副校长听罗副校长拍马屁,对徐明说,年轻好呀,调门高呢。

徐明赶紧打岔说工作,叮嘱说,你们一个分管后勤,一个分管教学,要抓住总务主任和教务主任,他们不卖力,你们累死未必讨好。

李副校长用无所谓的态度说,我老了,跟在你后面吆喝这么多年,早胸无大志了。

罗副校长打断李副校长的话头说,实际教学工作一直挺有秩序的。

徐明知道李副校长早没有了斗志,分管后勤后,跟总务主任包大山纠缠到了一起,那些举报信说不定就是他和包大山操作的。罢了,是又咋样呢?至于罗副校长还不到四十,跟自己当初当副校长的年龄差不多,知道熬下去就有希望,也是唯一可以熬得住的人。徐明心里多了一丝悲凉,想,这么偏远的学校,咋也弄得跟官场一样?罢了,罢了,当副校长的,不唱反调,就算阿弥陀佛了。徐明提提精神,扑哧笑着说,我们三个是河上中学的主心骨,不论教师多么委屈,我们都不能泄了气,率先委屈。

两个副校长不知道徐明想说什么,见徐明心事重重的样子,没再说话。

离开两位副校长后,徐明难过起来,想,人呀,多半言不由衷,真情都在防范中消弭了,难道两位副校长看不出我的憋屈?连高丽中风也换不来李副校长的宽容和谅解?徐明的伤感随着夜风一点点上升,看着灯火通明的教室,看着静谧的校园,看着幽深湛蓝的夜空,情不自禁感慨,为啥我当校长跟老校长那时候不一样了呢?老校长无为而治,大家却一直努力,还取得那么好的成绩。现在呢?死看硬守都不行,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把河上中学办成全县农村中学的楷模,老局长的话犹在耳边,可眼下离模范中学的样子越来越远,真的对不起老局长了。徐明的挫败感随着夜色一起坠落在心间,沉甸甸的,他长叹一口气,慢慢走向每个教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