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陈思和:希望有更多的学院派来研究网络文学 ——《来自二次元的网络小说及其类型分析》序 

来源:文艺报 | 陈思和  2019年03月15日08:12

首先,作为一本被反复修改、审查、答辩、再修改的博士论文,刘小源这本书稿在学术规范以及学术概念的厘清方面,大约是无可挑剔。其次,作者有多年网络写手经验,非常自觉地以“过来人”的身份、以“卧底”的眼光来打量网络小说内部纷纷沓沓的现象,别的研究者可能从学院走进网络,多少还有些理论上的隔阂,而她则是从网络世界里面走出来,走到了理论研究的前沿,所以,从论述网络小说的准确性而言,大约也无可挑剔。其三,作者从2016年通过博士论文答辩以后,有整整两年时间,一面在山东大学中文博士后流动站继续深造学习,一面将主要精力都花费在修订这本博士论文上,在具体章节、论述方面较之原来书稿有了很大的补充与改写,答辩会上导师们提出的一些建议,诸如学术概念需要进一步厘清、理论分析要紧贴文本、尽可能地保存和展示网络文学的一手资料等等,显然都被作者吸收到具体的修改中,甚至连叙述文字也被打磨得干净利索。因此,虽然题目还是原来的题目,内容范围也基本没有变化,但这本书稿与原来提供答辩的博士生论文原稿之间,还是有了长足的进步。这是我深感到欣慰的。

那么,我的这篇序文还能够写点什么?

我对于网络小说毫无研究,连刘小源自己创作的、自称拥有“总点击超过133万”的三部网络长篇小说,我也无缘过眼。我之所以同意她以网络小说研究作为博士论文题目,主要是因为她对网络小说不仅熟悉、专业、有亲身参与的经验,而且还有强烈的爱和热情,以及由此带来的自觉和自信。当然,还有更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网络文学近20来年的迅猛发展,以它的特殊的神秘趣味左右了一大批年轻人的阅读导向和参与热情。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来,除了年轻人以外,就连中年人、老年人的日常工作与生活,都不开网络新媒介。在这种情况下,网络文学作为网络世界的一个带有意识形态性质的有机部分,研究当代文学的理论学术界是不能够对此视而不见或者给以否定的。就当代文学的发展而言,新世纪的文学将以传统书写的文学与网络书写的文学形成两大叙事空间,而网络文学已经远远超出了“写在网络上的文学”的意义,而是在网络形式的掩护下形成了具有特殊世界观、人生观以及审美趣味的文学。它不仅全面复活了民国时期通俗文学的元素,而且也深刻地内含了上世纪90年代以后的年轻人的世界观和审美爱好。

起初,我与许多学者一样,仅仅把网络文学当做新时代的通俗文学,却完全不了解网络文学虽然可以呼应民国时期通俗文学的某些思潮,但是从本质上说,它是西方、日本等外来流行思潮影响的产物,它是上世纪90年代初中国的精英思潮受到挫败、理想主义被淹没在商品、市场、金钱的欲望大潮的大背景下,新一代人精神成长的见证。就本书讨论的同人、耽美等类型小说来看,在当代文学主流的视野里没有这类文学的位置,可是我从小源所例举的作品文本来看,如《无限恐怖》《失落大陆》等作品,生活在与我们相同的现实社会中的主人公们,因为一个偶然的过失——随手点开一个奇怪的网页,或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于是就置身于另外一个无限恐怖的空间,经历了万劫不复的灾难。这样的叙述策略我们在以前的童话故事里也经常遇到,但是在这些来自二次元的故事里,这些弥漫着梦魇般的世界,又何尝不是这一批青年人对于世界的深度不信任和危机感。他们从走向社会(或者从想象着走向社会)开始,就对于这个社会极度缺乏信任感和安全感,所以他们才会不断想象着各种各样难以想象的灾难,并且被迫思考对付灾难的态度——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用具体的行动(办法)来消除灾难的能力,唯一能够保持人文精神和尊严的,就是心理上的自我准备。他们没有期盼救星,世界上从来也没有救世主,他们是通过自己对各种屈辱的忍受与适应,同时又极尽可能地从人性诉求出发来保持人的一点尊严和理想。如那个陷落在蜥蜴世界里被迫为蜥蜴生育的杨帆,最后她在重重的屈辱中试图理解蜥蜴的爱情表达,慢慢地让自己安身在蜥蜴世界中。但她又不甘心于命运的作弄,于是在岩壁上画下自己和蜥蜴一起生活的场景,她把自己作为人类曾经生存过的信息保留给后世:“那一幅全家福似的岩画,一方面象征着杨帆终于承认了蜥蜴人就是她今后生活的家人,真正融入了这个异世界;另一方面又流露出‘80后’面对这个时代和这个陌生的世界时巨大的孤独感,以及对适应这个世界努力求存的自己的一丝淡淡的骄傲。”引号里的这段话是刘小源对《失落大陆》文本的分析,分析得真好。我觉得,刘小源的评论已经脱离了纯粹的文本分析,掺入了她作为“80后”同代人的特殊人生感受。这是最上流的文艺评论,不仅仅是准确分析文本各种隐含、潜在的重要信息,而且表达出最贴近生命的人生感受。似乎很难说这种感受是《失落大陆》的作者传递给我们的,还是作为评论家的刘小源传递给我们的,评论与被评论的文本完全被融为一体,散发出特殊的文字信息,又弥漫了烙下一代人精神创伤印记的普遍的人生感受,它能够唤起我们对于“80后”一代人的完全不同于一般世俗的认识。像这样的作品,我们能把它们只当做通俗文学来阅读吗?也许这些文本利用了类型小说的通俗元素,但是从内在精神上说,依然是严肃文学中最宝贵的精神元素,这是当下检查制度下生存的主流文学所无法企及的,也是一般意义上的市民趣味的通俗文学无法企及的。

于是我对刘小源在本书开始部分批评学院派研究网络文学种种谬误,有了新的理解。刘小源所强调的学院派从理论出发来研究网络文学的错误,是指一种研究路径的错误,而非指学院派批评本身。因为小源本人就是在学院里训练出来的博士生,她一再强调自己的网络写手的经历和经验,但事实上,不是网络写手的经历和经验成全了这篇博士论文,而是研究者所具有的理论素养和特殊的人文眼光,使得这篇研究网络文学的博士论文不同凡响。经历和经验在这里当然很重要,是研究网络文学的基础,但并非每一个网络文学的写手都可以写好研究网络文学的博士论文。批评需要高于生活、高于创作的特殊眼光。不是说批评家可以高高在上地举着理论教条来任意评判作品,这已经被中国当代文艺实践所证明是错误并且有害的批评方法,至今仍然留有教训。然而批评家的批评态度则是平等的,他是通过对作品文本的细读和细节分析,来理解和阐发作家的时代认知、生活态度与审美追求。当然作家与批评家的认知和追求并非完全一致,有分歧可以展开正常讨论甚至争论,但这不是谁对与谁错的问题,更不是评判谁更有资格来讨论网络文学。我常常强调批评家要学会做同代人的批评,因为同代人的立场和眼光都比较相似,从不同的角度出发,作家与批评家很可能通过同一部作品的文本创造过程(我这里把批评家的批评也看作是对文本的一种创造),使得文本更加丰富复杂,也使得同代人对时代、生活、审美的感受因为有交流而变得更加理性、也更加全面。在刘小源的自觉认同里,网络文学是他们这一代年轻人的文学,拥有他们倾注其间的交流信息、生活感受、语言密码以及表达机制,也隐藏了他们的激情、悲情、梦幻、欲望、痛感等等内心机密,面对社会上一般人对于网络文学的根深蒂固的偏见,他们觉得自身的丰富存在不足以与外人道。但是,网络文学毕竟是社会发展的产物,它终将要面对各个阶层和各个年龄段的读者,并且向着未来开放。网络文学丰富而良莠不齐,极需要有专业批评介入其中,从各个不同侧面来理解它和解读它,慢慢地抽取、提升它的精华,编织到文学史中。所以,像刘小源这样的网络文学研究者不是太多,而是实在太少了,我们不仅要鼓励大批在学院里受过正规学术训练的年轻人投身于这个研究领域,还要让他们充分认识到这项工作任重道远,大有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