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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9年第3期|弋铧:难得有你(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9年第3期  | 弋铧  2019年03月12日08:31

作者简介

弋铧,女,现居深圳市,中国作协会员。

获首届鲁彦周文学奖,首届广东省小说奖,第七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等。出版有长篇小说《琥珀》《云彩下的天空》和中短篇小说集《千言万语》《铺喜床的女人》,作品散见于《当代》《中国作家》《花城》《天涯》《山花》《上海文学》《长江文艺》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杂志选载。

经过多年奋斗他终于在加拿大扎下根来,幸福却未如约而至。与国内同学相比,他甚至有了一种深深的失落感。年过五十的他,索性踏上一个人的归乡之旅……

1

群里热闹了两天,现在清净下来。刘春平摆弄手机,不停地看有没有新会话消息出来。现在是接近晚上九点,那边应该快到第二天的中午十二点,该是他们午饭前的放松时段。这个时间点,理应是朋友圈热闹的时辰,但,毫无动静。

小鹤懒洋洋地下楼,随手在餐桌上拿个苹果啃起来。这段时间她刚怀上,精神明显有点懒怠,原本朝气蓬勃的脸,也尽显厌世的憔悴。她并不靠近他,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歪着。楼上有卫生间哗哗的冲水声响起,过一会儿,听着清晰的开门关门声、笃笃笃的脚步声,好久,才终于复归平静。小鹤眉头皱紧,撇着嘴道:“真他妈讨厌!还以为是豪宅呢,原来是个乡村土坷垃,这什么破别墅,一点声响弄得整栋楼都听得见!”

刘春平用眼神制止了小鹤的再次发泄。

带小鹤来温哥华的时候,他就告诉过她,国人口中的别墅和这边的HOUSE不是一层意思。该怎么解释呢?也许区别在价位,国人的别墅是富人的标配,而这边的HOUSE虽说外表有点类似,但毕竟在字面意义上纯指一个“家”的意思。小鹤不理解。当时她蹦跶在两层楼的建筑里,有前院又有后院,还有独立的车库,错把生活理解成上了一个高端的档次,在朋友圈里不亦乐乎地秀了大半年,现在终于疲惫。特别是腾出两套独立空间租给两个留学生后,被打扰的生活眼见得由从前的姐妹淘羡慕的圈子里跌出来——因为租金可以补充还贷,她深恶痛绝刘春平的精打细算。

刘春平没有理会小鹤的暗中较劲,他还在专注他的大学朋友圈信息。有消息蹦出来,老梁在喊话,让大家接龙参加三十年同学大聚会,现在的名字已经有七个了,五个男生,两个女生。

定的是十一国庆节,说好大家都有空,再忙也把手头的事情全盘放下。毕业三十年必得团聚,当时二十年团聚时相约过的,谁都不能落下。

刘春平把接龙名单复制,续上自己的大名,但犹豫很久,最终还是一字一字地删除,没有发送出去。他想再等等,总得有二三十个同学都报上名,特别是王凤妹签到后,他才能最后以点睛之笔亮相吧?怎么说他也是海外华人,该有归侨的待遇。

小鹤问:“我不能总吃苹果吧?我还想吃老干妈呢!今天一天都没胃口,你回家来就摆弄你手机?你不管不顾我,也不管不顾我肚里的孩子吗?”

刘春平在国内初见小鹤的时候,没觉着她有那么大的脾气。虽说是东北人,有飒爽之风,但她喜欢笑,嘴角老是弯成一只月牙儿,眼睛又大又妩媚,性格直爽。这点李凡和她不能比,你永远不用去揣摩她的心思,而且小鹤毕竟是做保险出身,晓得如何哄客户开心。现在把她迎娶上门,对客户的那份贴心全消散在祖国大地上了吗?只把戾气对着刘春平?

老干妈在超市里有,现在这个时辰,大约只有华人的超市还在营业。刘春平拾了手机,起身,准备去给小鹤买她喜欢的中国食品,巴结她还没能适应过来的中国胃。

“你就知道跑!你跑啥跑?你还是个男人吗?把老婆留在这破房子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发动了车,小鹤还能跑出来追着他叫唤,身影趴在门框上,像一只昼伏夜出的蝙蝠。邻居家有人探头探脑的,在帘子后面影影绰绰。素里这一带,还是西人住得多。刘春平有点怕,哪天物业管理的会不会找上他,说他干扰左邻右舍的宁静?

回来后,给小鹤下点方便面,多搁点老干妈,人吃饱后估计就能听得进话了,让她在家里怎么闹腾都行,千万别影响到邻居家。来加拿大二十多年了,刘春平还是不习惯和西人打交道,那是种有理说不清的状况。

王凤妹现在是院里的副院长,主管行政和招生。谁能想到当初唯一一个从农村考进来的妹子,现在按身份来说,比他们当年的一班同学都要混得强?

8403班属计算机应用系,当年计算机是尊贵的,考入大学的一众同学,五十二个学生里有五十个在此之前都没见过真正的计算机。十个女生中,七个来自大城市,两个来自县城,只有王凤妹,来自湖南穷乡僻壤的山里,却以当年他们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进入了这所大学。当年的王凤妹得意洋洋地说过,县里派了一辆小车到他们村,进不去;又借了几辆自行车,再徒步好几里到她家门,爆竹、红绸带、带镜框的光荣奖状,张灯结彩地喧闹到她家。

王凤妹后来改了名字,优雅地叫作王彤,她对着一众同学说:“我爸没一点重男轻女的思想,我爸很为我自豪,说,你能读出来,国家就供你了,我给国家做贡献了!”她用手腕擦擦衣袖,完全没有一点羞涩和不出头的乡下妹样。她从来是好学生做惯了,所以在大城市、大学校、大讲堂也是一副出人头地的模样。但她知道吗?当年坐在下面的那些女同学们,那些和她一道度过四个春夏秋冬、和她一道挤在六人一间的宿舍里的姑娘,在背地里,在表面上,都是多么地瞧不上她,多么地毫不掩饰地冷嘲热讽过她。

李凡是最咄咄逼人的一个,刘春平亲耳听她取笑过王凤妹:“她身上那味儿啊……”李凡的声调拖下去,像青衣出场前甩的水袖,迤逦而绵长,女生们全都笑得人仰马翻,好不热闹,似当年马拉多纳的横空出世,那个上帝之手对王凤妹的召唤,赢了世界杯,却到底也还是假球。

李凡一直是刻薄的,刘春平怎么能没感觉到。但当年他是那么地爱慕她,痴心妄想地暗恋着她。她是他的神,而神的一切就是毫无理由地受人朝拜和臣服。他深深地拜倒在李凡的脚下,那个脸庞美丽、身材苗条、体态端庄的大城市女孩子,她的一颦一笑都能牵扯他的五脏六腑。

刘春平叹了口气。同学群里,有几个人没有加进去,李凡是其中之一。她冷笑着说过:“那种热闹有什么好凑的?你以为你混得挺牛吗?我才不要和他们联系,我想活成传奇!可惜因为你,我竟然成了一粒尘,灰扑扑的尘埃……”她怨恨恶毒地直逼着他,像剜着他的心……

“嚓”,右边好像碰到了什么,刘春平忙靠边停车。

这条路本不该有多少车的,今天这么晚了,怎么偏碰着这事?刘春平有点气恼,诸事不顺的连锁反应,墨菲定律吗?

后面的车也已经靠边停了,打着双闪,人却没出来。车里的灯亮着,驾驶位上是个戴眼镜的白种人。他朝着走过来的刘春平打手势,示意自己在打电话,让他先等一下。旁边副驾驶位坐着个白种女人,在阴暗的车灯下,打个呵欠。

刘春平没有停下来,他走过去,对着打电话的白人说:“先生,你违规超车了,你把我的车撞了。”

白人司机挂掉电话,看见刘春平靠近,就把本来开着的车窗摇上去了。

2

末末很久才回复,问有什么事。

刘春平用语音说:找你一直没回应,在QQ上闪你也不理,打电话也没接,是接了活儿吗?

又过了许久,末末才回过来:要不在上课,要不在上班,不能接手机。

还没等刘春平的语音发过去,又过来一句:不要给我发语音。

刘春平只好磕磕绊绊慢慢打出一行字:这周日中午有空吗?来我这儿吃餐饭。

末末回复:周日没空,现在有时间,约吗?

刘春平赶紧到末末指定的一家上海餐馆去等儿子。

末末是上世纪末出生的,从小在加拿大长大,李凡当时没强行让他学习中文,所以这孩子只会说汉语,却不会写也不会认中国字,是个真正的黄皮白心的香蕉人。刘春平想,末末老是不喜欢他发语音信息给他,是不是也因为他的同学都是西方人,不想在同辈面前有“少数民族”的感觉?有时候刘春平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怎么教育他。

“你的根是中国,你是彻彻底底的中国人!”

但懵懂的末末睁着惊异的大眼睛,用流利的英文反问父亲:“我不是加拿大人吗?怎么成了中国人?”

那会儿李凡有点不耐烦地走过来,微笑地表示接受末末的疑问:“对的,你是加拿大人,我和爸爸也是加拿大人,但我们的祖先是华人,我们的血液是华人,我们的皮肤是华人,我们全都是华人!”

李凡反过身来瞪着刘春平:“没必要老是怕忘祖,而时时刻刻数着典吧?”李凡摸摸胸口,嘲讽地对着刘春平,“看我们这皮肤,到哪里也没人把我们不当华人的。”

刘春平不知道说什么好。

末末的外语是法语。当初想给他报国文的,但那会儿国文班在温哥华没多少,把这孩子的国语就给耽误了。所以刘春平有时候想想也觉得可笑,一个华人,最擅长的语言却是英语和法语,反而中国文字不识几个。

但末末还是习惯吃中国餐,胃也一直固执地长成了个中国胃,对粤菜和本帮菜情有独钟,这还是李凡从小喂养的功劳。

末末准时到餐馆,和刘春平打过招呼,坐下来翻看菜谱,老到地点过一笼汤包和三鲜烩,便把菜谱移给了老爸,又专注在手机上。

刘春平给儿子倒茶水,问:“学业还能应付吧?难不难?”

末末选的是考古学,这个专业不知以后的就业方向好不好。现在加拿大经济不景气,但即便拿最低薪水也有生活保障,社会福利还是不错的,但到底人生的方向还是越早明了越好。

末末抬头:“还行吧,我喜欢这个专业。以后还想学个架子鼓。”

刘春平饶有兴趣地问:“怎么又想弄架子鼓了?不弄弦乐了?你的大提琴不是拉得不错吗?”

大提琴是从小的童子功。当时李凡赋闲在家,带着儿子学这学那,把毫无音乐基础的刘春平都唬着了。刚过十岁,末末就能拉一首马奥蒂欧的《摇篮曲》。一整间房端坐着的全是衣袂齐整光鲜亮丽的白人,神情向往地幻梦般地欣赏儿子的表演。那大提琴比末末还大些,看他悬着双脚煞有介事地拉弓紧弦,刘春平仿佛身在世外,完全不能理解怎么生出了这么个值得骄傲的儿子。

“我喜欢架子鼓,挺够劲的,刚加入一个乐队,有时候会忙一下。”末末淡然地道。刘春平紧张起来,乐队?这些年轻人组的乐队?他一贯把搞音乐的和堕落的青春联系在一起,摇头丸、大麻、乱淫,飞扬跋扈的青春。他的青春不是这样的,他的青春不是堕落和沉沦的,他的青春全部用来拼刺高考、过独木桥、成为天之骄子、从农村到大城市,再从大城市到海外。

他按下自己的紧张,问末末的工作。这孩子自从到大学后便独立起来,离家搬走,和西人一样,自己为自己攒学费。

“在一家很火的中餐馆做帮厨,前两天才从学徒转正,一小时的薪水是十七加。”末末漫不经心地答道,说完想起什么,又加一句,“挺好的一点是可以免费在那里吃饭,香港人开的店,食材和味道都不错,现在为了应对大陆过来的人的胃口,也有麻辣的菜,顾客多得要翻几次台,每天忙到晚上十点才下班。”

刘春平真不知说什么好,想着以前自己考上大学前,家里跟着紧张。妈妈把最好的菜都给他补给营养了,盼着他将来能拜相封侯、光宗耀祖,连农忙的时候都不让他插一手,把他养得白白嫩嫩的,比城里的后生还娇惯。而现在,到了资本主义的国土,过着父母做梦都无法理解的生活,自己的儿子却下厨当着帮徒,曾经拉大提琴弓弦的手,舞弄的是一张张白案红案的边角配料,那流利的法语英语只是被支配着成为中式侍者的翻译,痛快淋漓地摆弄着西人的语言,拗口成一道道塑胶纸上的菜名。

“你妈妈最近还好吧?”终于忍不住问一句,刘春平盯着上来的一盘东坡肉说道。

“挺好的,每天忙她的超市生意,过得挺充实。”末末平淡地回复道,低着眼,不看父亲的表情。刘春平嘴里的那口肥肉腻在嗓间,半天吞咽不下去。

“你给谁打电话?是给保险公司吗?你知道你错了吗?你超我的车了。”刘春平在白人的车旁停下,大着嗓门试着跟对方说话。如果对方只能讲法语,那还真麻烦了。

有一辆车也靠边停过来。他们正好处在变道的一个三岔路口,刘春平想,会不会是自己的车挡了人家的道?他眯着眼,冲着强烈的车灯光看过去。

那车摇下窗,也是白人,单身一个,欠着身体问:“需要帮忙吗?”

刘春平耸着肩膀,摆摆手。身后的那部车突然开窗,戴眼镜的白种人大声叫道:“我得报警!他把我逼停了,还冲着我大叫大嚷!”

刘春平生起气来,转头向肇事的司机叫道:“你没弄错吧?明明是你超车,你把我的车剐了,你没看到吗?”

想帮忙的那白人也对刘春平说:“你先安静,先安静下来,可以吗?我现在打给警察,让他们赶快过来处理就可以了。”

有一部敞篷车过来了,三四个像末末那样大小的男孩子女孩子不知是磕嗨了还是喝高了,一声尖厉的刹车音,车停下了。刘春平想,太他妈的混蛋了,怎么这大晚上的,都约着跑出来?

一个白种男孩高叫道:“滚回你的国家去!”旁边的男孩女孩大声附和起来。刘春平这时怒火中烧:“F!”他骂了一句,“我他妈就是加拿大人!”

管闲事的白人还在叫他安静,肇事的却被唬住了,发动车子准备离开。刘春平突然挡在他的车前,扑在整个车前身上。

他实在太生气了,好多天的委屈,好多年的委屈,大学分配,娶李凡,移民加拿大,生下末末,二十年来如一日的毫无进取,和李凡的离异,回国后和小鹤的速战速决的婚姻,小鹤的孕期反应,同学会,林局长,刘董事长,老梁的公司上市了,王凤妹都混成副院长了……这帮磕嗨了的青年还在大叫着让他滚回自己的国家去!他的国家在哪里?

马达在剧烈地吼叫,车身在剧烈地蠢蠢欲动,他感受得到驾驶员那恐怖和矛盾的心理博弈。他死盯着那张戴着眼镜的白人的脸,那完全是一张末日降临前的惊恐到变形了的面孔。他听到一声恐惧的女音的叫唤,像被五马分尸的商鞅那种撕裂般的极致的痛彻心扉。

3

这天半夜,刘春平被惊醒。小鹤扑在床边,长发披散,形同鬼魅,那曾经十分吸引他的明眸皓齿,在惨白的月光下亮晶晶白森森,更加重了恐怖的气氛。

刘春平忙起身问:“怎么了?”小鹤孕期反应特别重,每天闹得人不得安生。刘春平竭力回忆,也想不起生末末的时候李凡给过他这样的罪受。唉,李凡!只要一想到这个前妻,这个视他如草芥、如仇敌的前妻,他还是没办法不想到她所有的好、所有的美丽,没办法不对她牵肠挂肚——这真算是他的命中注定、他的劫数、他的下贱。

“我实在受不了,我难受得不行,我怎么办啊?”小鹤泪眼涟涟。这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子,和他来到异国他乡,以为所有的好日子扑面而来。这个每天发朋友圈秀着自己美丽而前途不可限量人生的女孩子,在这暗夜里,好像活不下去一般。

刘春平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小鹤就势躺下,枕着他的大腿,大眼睛无助而空洞地盯着他。

“要不,我送你回国去生吧?省得在这里,你也过不惯,又没个亲人没个朋友,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刘春平柔声地说。小鹤一直在抱怨,夜里的天车声音太响,两个租客的声音太吵,每天就像在耳朵边一样。还有,叫来的快餐有股味道,和家里的饭菜虽然名字一样,但个中滋味全变换了花样,她适应不了,每次面对着这种饭菜,她就只想作呕。

天知道!天车离这边远得很,根本就听不到任何声响。刘春平当时还当作稀罕事把它介绍给小鹤:无人驾驶,运营到夜里两三点钟,早起五点就又开始运作了——这一切却全成就了小鹤的幻听。这个从小县城来到大城市的女孩,把住了好多年的出租屋、在人声狗吠中求生存的日子全然忘却,却将这异域他乡的一点噪音当成全部的错觉,而以为苟活得似乎不能够生存了。

她的嘴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刁钻?那些地沟油弄出的不知道是多少天的食材、做成的快餐她吃了那么多年,却竟然在这个发达国家的餐饮里食而不知其味,口气里的讥诮和嘲讽,就好像这么多年刘春平生活在狗窝里一样。

“你可以自己做啊!待在屋里也没什么事的。”

这种话只讲过一遍,就招来怀孕初期妇女的撒泼卖傻:你娶我回来做什么的?我怀着你的孩子你不知道?你对我不好也就罢了,还对自己的孩子也这样?你以为你那个儿子能对你好成啥样?是不是你上次有了他就是这样的,所以这次也对我这样?你要不想和孩子搞不好关系,从现在开始就要对TA妈好……

温柔得像小猫般伏在他腿上的女孩子“嗖”地一下起了身,小猫陡然间变成了美洲猎豹,张牙舞爪地狂啸:“我怎么能回去生?我的身份还没定下来,我怎么能回去?我的孩子呢?你到底是什么狼心狗肺做的良心?你想让我们母子都成不了加拿大人吗?”小鹤一直认为自己肚里的是男孩子,这是小县城的思维或者从小重男轻女的原生家庭带给她的根深蒂固的执念,她总认为,生男孩子才是她福气的象征,殊不知经过了末末,刘春平更渴望能有一个女儿。

刘春平赶忙捂紧她的嘴巴:“好好好,我们就在这边生。你别急,加拿大政府办事就是这种节奏,比较慢一些,今年肯定会定下来的。你和孩子都是加拿大籍,至少也能马上拿到枫叶卡的。”他是真害怕她的吵闹和不管不顾的疯狂。他有时候不敢多想,怕回想起来全是对这段婚姻的懊悔不已。五十多岁的人了,他怎么能让别人、让他的那帮同学,看到他这些年来,生生地把一副好牌打得稀烂!

李凡应该过得很好吧?瞧瞧当时她对资产分配的不屑:“得了吧,你也不用把房子都留给我,我可不愁住的地方,倒是你,这么多年就剩下这套还在还贷的房子,你处理下,我们一人一半吧。”她把协议推过来,还是学生时候的脾气,对违反自己意志的决定,先用白眼否决掉。

“还有末末啊。”刘春平小声地说一句。确实,如果把这套房子拱手相让给他们母子,他可真的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这在国内他那些有几套房产几栋楼的同学面前,完全是无法想象的吧?但是,他还是感激李凡的白眼,他心里一直期望她的白眼,好让他在割舍间留一丝半星的尊严。他真是热切地盼望着这次想象中的确已成定局的李凡的大度。

“末末的学业有信用金,你根本就不用费那些心了。而且他也大了,不用靠父母。”再讨论下去,李凡的下巴都快戳上天,他赶紧签署协议。

他不知道李凡是不是在婚姻内就有了那个男人,现在再纠结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听末末一星半点的透露,李凡现在住在本那比那幢据说赖昌星被捕前住着的高层,是一套精装公寓,钢筋水泥的楼,比他们的HOUSE用料讲究,隔音好,也干净。主要是管理超市比较方便——那男人是那家著名连锁超市的二公子,家庭企业的继承人,年轻时据说也是个嬉皮,现在年过半百,终于把休闲的心放下,不再过冒险的人生,遵父遗愿,打理好自家的生意。他的母亲是老板,白发苍苍却对生意毫不放手,只是把名下的两家店面丢给二公子,让他好好打理,日后再做股权和商铺的调整。

李凡是在男人整日里对商业抓耳挠腮的困惑中认识他的,一来二去,有点并不刻意的帮忙就变成了爱情。西方男人对东方女性所有的幻想,都在二公子这么多年的游戏人生渐趋疲累中迸发出来。他需要一个安定的居所、一份事业、一段婚姻、一场灵魂相遇的罗曼蒂克。李凡成就了他中年后对爱情的奢望,并把这种虚幻而燃烧的情欲奋力变成了对家庭的渴望。

刘春平叹口气,也许和李凡,他们的爱情早就消磨殆尽了。

托马斯打电话过来,说了一堆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刘春平打断他:“你的意思是想让我撤诉吗?”

托马斯在那边语气平缓地道:“刘,这样吧,你现在有空吗?我过来直接和你谈比较清楚些。”

刘春平拒绝了,他那会儿正在上班,医院泌尿内科的电脑系统有问题,和打印机的设备又串不上去,他和另一个小伙子在检测那台主机的系统处理器,他不能现在和律师聊,他得把奉养自己的活计干好干完。“没事,你直接说吧,不要用那些术语了,直接说怎么回事吧。”来加拿大这么些年,他还是挺怕那些冠冕堂皇的专用词语,总是整不明白。

“你起诉的话,百分之九十五会输掉这个官司的。”托马斯这次讲得特别直接了。

“为什么?他的车撞我,还不肯认错吗?他还想把我人都撞了呢,这点够故意谋杀的罪名吧?”刘春平气恼地叫道,旁边的小伙子连头都没抬,装作没听见。

“对方有人证:几个青少年,一个男的,还有一个女的,全都愿意作证,他们全体都说是你的错在先!”托马斯大概和对方的律师谈过,对方摊了牌。

全部作证是我的错?没毛病吧?这群白佬!

当天还有个女的?是的是的,想起来了,刘春平扑在对方正在发动的车子上时,另外有辆车在旁边紧张地鸣笛,他愤怒地斜眼看过去,是个金发碧眼的女郎,惊恐的脸上写满慌张。他当时以为她慌张的是什么?不就是肇事者要把发动的车子猛地开动吗?那会是对刘春平的生命在极度危险下的一种同情和怜悯吗?

他妈的,全错了!他们一伙合起来整他!整这个华人!整这个和他们不同肤色不同祖先的异乡人!整这个他们私心里以为侵略了他们领土的外来者!政治正确呢?

“他们还准备一起作证?你知道当时他们骂什么吗?‘滚回你的国家去’!他们敢说他们没有这样侮辱过我吗?我是加拿大公民,加拿大合法公民!”刘春平差点把电话都摔掉了。

4

如果情窦初开算早熟的标志,刘春平大概成熟得比较晚了。大学已经过去两年多,他才有天在夜里梦见女孩子。他唤着叫着,追逐着奔跑着,那个前面披着一头黑发的女孩子终于婉转回首,袅娜一笑,他大骇一声,醒了。单身宿舍的另五个男生被他搅乱好梦,集体爬起来把他臭骂一顿。他魂不守舍地坐在床头,不敢相信梦中的幻觉:那个回首对着他浅笑低吟的女孩子,赫然正是李凡。

在白天的课堂上见到李凡,他就觉得完全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李凡高傲、冷然,活泼倒是活泼的,有说有笑,眉目含情,大方而不失端庄,不过这活泼不是对着他们,而是对着她喜欢和欣赏的人。比如系里的学生辅导员,或者教经济应用文写作的副教授,又或者是那个体育运动会上老出风头的、以特才生招进来的帅哥。李凡也和自己班上的同学玩,但适可而止,有礼有节,女生里没太多朋友,男生还算是熟稔的,一般来往的本意大概是找人帮她做点活计儿。

班上同学对李凡还是颇有微辞的,特别是王凤妹:“她太傲气了,老觉着自己是大城市的人。”王凤妹确实是班里最土气的女孩子。别的女孩子上了大学,在外表上就有些脱颖而出,毕竟在高等学府里浸润过,那气质一看就是女大学生。但这两年多,王凤妹还是太乡气、村气甚至山里气,头发又密又厚,剪短了,老是挓挲着像堆稻草;老爱穿裤子,从上到下一般尺寸的长裆裤,显得特别窝囊。但是她成绩好,一如既往的优秀,几乎每门都能拿系里前三,这比刚上大学就舒展一口长气再也不思进取的很多同学都要强得多,“李凡还觉着自己能上清华呢。哼,就她那个分数,比我还低一百多呢。这可真不公平,像她那种分数的,我好多中学同学只能第二年再复考,或者从此就断了入大学的梦了。”

王凤妹喜欢找刘春平聊天。宿舍里的男生取笑刘春平:“她是不是看上你了?”刘春平不太相信,而且也不愿意相信。纵有爱情,初恋的对象也一定应该是像李凡那样的可人儿:漂亮,身条儿靓,气质显得卓尔不群,看谁都没放在眼里。女孩子就应该是这样的:人家都追求不到的,才显得你得到的才真是最好的。

他预备把梦境搬到现实,开始狂热地追求起李凡来。李凡也不是没察觉,她这样出众的女孩子,从初中就有大把的男生垂涎欲滴,她根本没把刘春平放在眼里,这个长相一般,有时候甚而带点猥琐气质的小镇青年——说是小镇,家里却还是务农的。小城市、地区、乡镇、农村,这些在大都市生大都市长的女孩子李凡看来,都是一模一样的,他们是一个阶层的,根本和她不在一个段位上——那时候流行围棋,聂卫平芮乃伟正风行天下,如果刘春平的棋技略高一筹,那又另当别论,至少可作才子,或者会写诗吟曲也行,这也是才子的另一种表达方式。但刘春平太低端了,围棋据说来到大学才见识过,写诗吟曲?除了会为班主任写点代笔文件,怕真没什么文采了。

这也是李凡看不上刘春平的另一点。小城来的也就罢了,偏偏还爱巴结人,见谁有价值就巴结谁,这种虚头巴脑的人物是李凡这种世故的大都市姑娘最讨厌的。班主任连教授的家几乎就是刘春平的劳动场所,扛煤气罐,背大米白面,帮助连教授的孩子拨弄自行车,夏天安装电扇,冬天跑着领大白菜,天啊,哪有这么没骨气的学生?

连教授对女生都还好,对男生却比较严厉些,有时候卡在他的分数上,58、59也愣不给你过关,比中学老师还坏。但女生的成绩普遍优秀,高于男生,而且女生虽说在理工科类,毕竟花枝招展千般妩媚秀色可餐,男老师都有这点毛病,即便是上了年纪的男教授,这点毛病也没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少。所以连教授在男生女生的口碑中活出了两种人格。刘春平对连教授的阿谀逢迎自然遭到男生们的普遍反感,他其实是被孤立的,还懵懵懂懂地不知其所以然。

李凡高声叫起来:“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他!就是天下的男人都没了,我到银河系去找太阳神阿波罗嫁了。”

那天是在校园的大柏树下,那株柏树很有些年头了,据说经历过北伐和抗战,历经磨难,百折不摧。有个男生可能是故意的,挑起刘春平喜欢李凡的话头,大伙儿一起哄,李凡有点下不来台。如果美女和帅哥弄成一对儿,当事人估计还有点隐隐作乐,可惜这大美人竟然和那样貌普通身材五短而且还人前人后溜须拍马的男生放在一块儿,不由得李凡动了火气,昂然宣告警世恒言,发下狠誓。

大伙儿更加起劲地哄笑成一团。

刘春平在影影绰绰的人群里,卑微得竟然没人留意到他的存在,或者留意到了也不怕折损他的尊严,让他的体面消失在树枝招摇的风影中。

我一定要娶到你!刘春平对着那株历经风霜的柏树也发下誓愿。就像当年拼着一股向死而生的决心,头悬梁锥刺股般地挺进这所著名大学的校园,他坚信自己的毅力,一定也能把心仪的女孩子变成自己的妻。

刘春平缺乏好多东西,英俊的相貌,倜傥的身材,幽默的谈吐,丰厚的家世,但唯一不缺的就是他的毅力和恒心。他为着目标誓不罢休的努力和奋斗,埋首进取,百折不屈,穷追猛打,他要得到他认为自己该得到的东西。

毕业两年后,李凡嫁给刘春平。没有太多人大跌眼镜,同学们看到了太多刘春平的付出与一往情深,这么些日子下来,反倒觉得李凡若是没嫁给他,倒对不起刘春平一般。刘春平不差啊,他毕业后分配得相当好,留在了本城,户籍和李凡平等了;而且他的工作是市里的社科院,多少同学只有在梦里羡慕的份儿——条件真优渥,刘春平马上有套一房一厅的单身宿舍,而且工作还极为清闲,分在社科院的统计处管理那刚买回的新计算机,天天和社科院的头头脑脑们打交道,将来升官晋爵的日子指日可待。

他和托马斯又见过几面,托马斯仍旧劝他放弃起诉,没什么赢的希望,何必打这个官司?

刘春平盯着托马斯粉色的肌肤、冰蓝的眼珠,心里骂道:这些白人,全都是一伙儿的。他告诉托马斯,他已经约好体检,当时他趴在车盖上,肇事司机发动了车子,虽然只一秒,但紧急刹车后却造成他的摔伤。他的脊骨当时就觉得不好了,报案后立即做了检查,医生说如果想看进一步损伤,需要全面检查,他已经做了预约。

托马斯说:“没有监控,也不知道现场情况到底如何,你知道,现在的情形是所有的证人都向着对方。”

刘春平喊道:“他发动了车子!他竟然发动了车子!你知道吗?这算不算是蓄意谋杀?”

托马斯的喉头咕嘟着,好像在吞咽着什么东西,然后说:“车子一直没熄火。你一扑上来,他非常害怕,惯性使然,发动了。但他马上停止了,只行了大约两米多,你摔下来。”托马斯看看刘春平,“他说是你故意往地面摔的,那种速度不可能造成你摔下去。”

刘春平冷笑起来:“我故意?我不想活了吗?我好好儿的,我要在他的车前自杀吗?”

托马斯盯着刘春平,看得刘春平有点发怵。白人就是这点特别让人难堪,他会眼不错地一眨不眨地盯着你,琢磨对方脑袋里的事吗?托马斯点点头,那行吧,我尽力而为。

刘春平打定主意,如果官司输了,他立马炒掉托马斯,他不能再雇个不为自己说话的律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