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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恰到好处可不容易” ——朱自清佚简四通考释

来源:文汇报 | 戚慧  2019年03月11日08:33

2018年适逢朱自清先生120周年诞辰,有关部门拟出版新纂《朱自清全集》,因而向学界征集朱自清佚文、佚信。笔者新近发现朱自清佚简四通,兹全文披露并略加考释。

致郭绍虞一通

朱自清致郭绍虞信,见郭伯恭诗集《饥饿》。1935年11月,《饥饿》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收新诗22首。书首有郭绍虞《序一》、朱自清《序二(代序)》及作者《付印题记》,书尾有作者《跋》。

朱自清序是其1935年9月写给郭绍虞的信,姜德明曾在《〈饥饿〉——农村生活的诗集》提到,但未全文披露。兹照录于下:

绍虞兄:

郭伯恭先生的《饥饿》,细细读过了。有些诗写得非常亲切,像《纺纱妇》《卖布》等。有些诗写得很悲壮,却不流于肤廓,像《路上》《烧》等。《饥饿》的特点似乎更在前者。郭先生自己在《跋》里说得明白:

"我的诗是从真实的生活中体验出来的,不大草率的写;虽然我对于乡村的取材很广,但那都是我亲眼见过的事实,因为我是从小在乡村里长大的。"

诗应当怎样写,我不知道,但我们这破产的农村的光景,是值得诗笔记录的。小说取材于农村的很多,诗这方面,似乎还只有臧克家先生和郭先生。

这种诗显然不能用欧化文;语言恰到好处可不容易。

郭先生说:

"关于诗的条件,我以为应当注意的,就是文字的平民化,词句的经济化,音节的天然化。"

他的确照这里所说的做去;除了第三项有时还不能做到以外,别的都做到了。——用俗字俗语写农村生活的诗,最早的还有一位蜂子先生(笔名);见于民十七的《大公报》,题作“民间写真”,用的却是诗的形式。不过那些诗很少,又都简单,歌谣味儿比诗多。

《路上》等诗,魄力大,想像也不缺少,但总嫌露些。《希望》《小河》像别人处太多,不妨删去。集中似乎只有两首抒情诗,《我是一只小羊》《江上黄昏》;前一首圆熟些。

这封信请让郭先生看看,妄评,勿罪!

弟朱自清 二十四年九月

朱自清与郭绍虞交往颇深。朱在北大哲学系就读时,郭曾旁听。两人同为新潮社、文学研究会成员,参与组织中国新诗社,合编新诗集《雪朝》。

1924年8月,朱到清华大学任教。1927年7月,郭任燕京大学国文系教授。同在北京,彼此见面机会多了起来。

1934年春,郭绍虞因燕京大学休假,前往河南大学任教。据郭绍虞回忆:“二十三年春,我以学校休假之暇,在河南大学住过半载。当时,郭伯恭先生亦在开封,以其所著见示。其中一种,即是他的新诗集的稿本。”

郭伯恭(1905—1952),名习敬,河南人。1926年中学毕业后曾在家乡多所学校任教,授课之余从事文学创作。1932年秋,他弃教返乡,任严北乡乡长。1933年春,郭伯恭来到开封,寓居友人姚雪垠处。

除诗集《奔流》《激湍》《饥饿》,郭伯恭还著有《歌咏自然之两大诗豪》《魏晋诗歌概论》等。郭绍虞在河南大学任教期间,郭伯恭在此旁听学习,他将自己的创作稿本拿给郭绍虞看,郭绍虞将其诗稿推荐给了朱自清。

郭伯恭看过朱自清信后,在《付印题记》中写道:“朱佩弦先生在读后特意为它写了一篇代序,更是它一种意外的光荣。朱先生所推许的,我不敢当;朱先生所指示的,我已遵办。所以集中已没有《希望》和《小河》,为补其缺陷,我又另选旧作《问谁》和《生之路》这两首小诗”,希望“读者读了这两首小诗,然后再去读集中的《路上》,至少可以容易窥见我所走的人生的路,是怎样地坎坷,怎样地吃力了”。

致王平陵一通

1940年7月9日,贵阳版《中央日报》开辟副刊《文艺周刊》,由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编,实际负责人为王平陵。

1941年11月13日,《文艺周刊》第四十七期始设“作家书简”栏,“编者案”云:“书简是应用文的一种,作家的书简,虽属信笔直书,然别有风味。在各学校特别重视应用文的此刻,本刊遇有较好的书简,当随时介绍给读者。”这一期,同时刊登了朱自清和苏雪林书简各一通,收信人均代之以“××”,落款仅署写信人姓名,无年月日。

朱自清信如下:××:

在联大时,接到你的信,当时很高兴,但因为想不出题目,不能交卷,便一直延搁没有复你。这些年教书的关系,留意的范围,狭窄得很:所以老找不着题目写近乎文艺的东西。去年过重庆,当时就决定写一些重庆印象给你补白。后来到成都,一忙就搁下。今年夏末秋初,重庆又经过大轰炸,使我觉得我的印象写出来也许太不符合,就索性不写了。近来检旧信,重读你的那封信,便决定还是将那些印象写出来给你看,但是写出来很短,只好补写罢了,对不起得很!你的地址,是向李季谷兄打听来的。祝好

朱自清

信中,朱自清告知对方其地址是向李季谷打听来的。

查朱自清日记,1941年3月13日,“李季谷先生下午来访,我们畅谈。他被任命为四川大学西方世界史教授与历史系主任,但仍负责读书俱乐部的《通讯》。他答应寄我一整套杂志,邀我向它投稿”。3月14日,“写成文章《重庆一瞥》”。3月15日,“写信给王平陵,附去给圣陶的《重庆一瞥》”。据此可断定,此信是朱自清写给王平陵的,写作时间为1941年3月15日。

朱自清随信所寄 《重庆一瞥》,是仅500来字的短文,后发表于重庆《抗战文艺》1941年11月10日第七卷第四、五期合刊,署名佩弦。

致游国恩二通

朱自清致游国恩信,来源于游国恩《悼念朱自清先生》文。此文作于1948年8月23日,同年9月1日刊于北平《正论》新9号“文艺”栏,文中抄有朱自清信两通。

第一通信是朱自清在成都写的:

泽承先生:

嘱钞《三秦记》,已钞如右,乞察。此间友人颇有欲读尊诗者,便中如承钞寄一二十首最为感盼。《村居杂诗》亦盼将《中央日报》刻稿惠寄。以前蒙录示各首除“粲”字韵二首外,俱未带来,钞时不妨重复也。潘伯鹰君在渝印《饮河》副刊专载旧诗及诗论文(多白话作)。过渝时曾示以涤非诗,潘君选录五首,颇为读书所重。在此查病访友,已了一月,本意在休养,亦不以无工作为悔也。胃病或谓十二指肠溃疡,或谓迁性胃炎,大概不太严重。知注并闻。弟回昆约在九月二十日左右,匆上即颂著祉

弟朱自清顿首 二十一日

“泽承”是游国恩的字,亦作泽丞。《悼念朱自清先生》中,游国恩称“这是三十三年八月二十一日寄给我的信”。查朱自清日记,1944年8月22日记载:“星期二晴 莘田 士选 泽承。”可见此信写于8月21日,22日寄出。

1944年暑假,游国恩与罗常培、郑天挺等人受聘为云南省大理县修县志,因某问题要查书,遂托即将赴成都的朱自清把《二酉堂丛书》所辑《三秦记》某部分抄寄给他。游国恩到大理不久,突患盲肠炎,一月后才回昆明,而朱自清已将“要查的东西钞寄来了,并且细心校对,加以按语,底尾还附了下面一段话”。所附“一段话”,即朱自清写给游国恩的这封信。

朱自清告知游国恩,成都不少友人欲读他的旧体诗,请他抄寄一二十首。朱自清对游国恩的旧体诗很是激赏,而游国恩“偶有所作,必要抄给他看”。朱自清希望游国恩将他刊发在《中央日报》上的《村居杂诗》寄给他,并说潘伯鹰在重庆主办《饮河》副刊,专载旧体诗及诗论文。游国恩《村居杂诗》(共五首)原载昆明版《中央日报·文林》1944年6月12日第五期,后由浦江清寄潘伯鹰,发表于《时事新报·饮河集》1944年10月3日第七期。

朱自清还告知游国恩:“在此查病访友,已了一月,本意在休养,亦不以无工作为悔也。胃病或谓十二指肠溃疡,或谓迁性胃炎,大概不太严重。”朱自清此次回成都主要是看病、休养,其间仍不忘替友人查抄资料,推荐诗歌,这份情谊令游国恩倍加感动:“为了文字,他这样的为朋友揄扬,我不仅是感激他,我真佩服他这种‘见善如不及’的态度。”

原计划于9月20日左右回昆明,结果直到10月1日朱自清才到达春城。

第二通是朱自清1947年4月19日写于北平,托人转交给游国恩的:

泽承先生左右:

久未晤,为念。前得潘伯鹰君一书,嘱向先生索诗,原函附奉。乞迳洽,为荷!《京沪周刊》一册并附上,并乞转寄涤非。五月节日多,文债累积,太苦太苦!明日偕学生及眷属游山,真所谓偷闲学少年也。匆此,即颂

文祺

弟自清顿首 三十六,四,十九

1946年5月,西南联大解散,朱自清回清华,游国恩回北大。

清华、北大虽一墙之隔,但两人仅见过几次,因此朱自清说“久未晤”。朱自清告诉游国恩,潘伯鹰拟向游国恩索诗,并附上潘伯鹰原信及《京沪周刊》一册,希望他转寄给萧涤非。1947年2月9日,潘伯鹰主编的《饮河》诗刊由重庆移至上海,在《京沪周刊》上增列“诗叶”,故写信向旧友邀稿。同年6月8日,《京沪周刊》第一卷第二十二期“饮河集”栏同时刊登萧涤非《呈佩弦先生》、朱自清《涤非惠诗次韵慰之》和游国恩《题杨可澄山水画册》,均由潘伯鹰手书。此后,他们的诗作多次见载于《京沪周刊》。

朱自清在信中说:“五月节日多,文债累积,太苦太苦!”据朱自清日记,四五月间,他一直忙碌不停,写文章,参加各类活动,体重仅有47.3公斤。无怪乎游国恩感叹:“他的生活也真够苦的”,“他患胃病20年,在昆明七八年已经够苦了,回北平仍然是苦,而经常要上课,开会,讲演,写文章,接见学生,终日不得休息,怎么不会累坏了他呢?他生平为人方正严肃,言笑不苟,负责任,重然诺,是一个极有学养的人”。

此后,游国恩曾在学校、聚会上见过朱自清几次,不久听到他病重的消息,心中满是担忧。

1948年8月12日,朱自清病逝。游国恩参加朱自清出殡及火化仪式,写了挽诗《哭佩弦先生》:

十年漂泊得生还,尘浣征衫鬓欲斑。

反胃陈王妨饮食,解颐匡鼎动愚顽。

文章新变空余子,忧患平生塞两间。

太息唐楼成故事,与君斟酌陆浑山。

在《悼念朱自清先生》文中,游国恩满怀深情地写道:“朱先生啊!我们的友谊以诗始,也应该以诗终。现在我写了一首诗来哭你,挂在你的灵前,不知道还能博得你的谬赏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