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01

世界上最难说清的问题就是男女问题，进一步说，就是夫妻问题。如何让互敬互爱的夫妻发扬光大，怎样让同床异梦的夫妻改变现状，这是天下所有夫妻都不得不面临的难题。正如不同的夫妻会有不同的遭际一样，对此难题的回答自然也是千奇百怪。在《大开眼界》里，斯坦利·库布里克让那对曾是“好莱坞最令人羡慕的夫妻”为我们演示了某种可能。

经过了猜忌、嫉妒、出轨、不忠的煎熬之后，妮可·基德曼扮演的妻子（画廊女经理）和汤姆·克鲁斯扮演的丈夫（内科医生）在商场里漫步交谈，女经理说：“一个人终其一生也不一定知道人生真相，何况只是一晚上。”内科医生所答非所问地说：“一场梦也并不只是一场梦那么简单。”那么，这一对甜蜜又痛苦的冤家（也是天下很多“问题夫妻”）该如何消除隔膜、面向未来？其妙方何在？妮可·基德曼几乎有些斩钉截铁地回答说：“立即做爱！”

这个说法出乎所有人的意外，内科医生的丈夫也是十分惊愕。立即做爱？在哪儿？商场里吗？！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对于家常便饭式小摩擦来说，“立即做爱”，确是夫妻间消除对峙、恢复亲昵的立竿见影之法。中国有俗语——白天打架晚上好。说的即是小两口解决冲突的常规之法。然而，凡事皆难一概而论。若心存隔膜、同床异梦，“立即做爱”总是稍嫌简单化，何况高潮消退之后，夫妻间仍可能会有个或长或短的“不应期”，甚或“借酒浇愁愁更愁”。根本的问题，岂能是床头激情一“做”了之的？

观众自然想知道智慧如库布里克有进一步解释，然而，这句台词出口，镜头即定格，打出了“剧终”字幕。其风格非常的不好莱坞，言外之意，观众只能自己去猜想。

很难说，“立即做爱”是解决夫妻问题的灵丹妙药。剧中人姑妄言之，观众则姑妄听之。或者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在电影中，这个短促的句子只是女主人公的提议。不是作为结论或答案，依库布里克的一贯风格，他绝不会给任何病症开药方，也不会给任何话题找答案。需要说明的是，这个最难说清的问题，成了库布里克最后悬案。美国的分级协会拒绝该片的常规公映，理由是过于三级。经过两年多的折磨，忧心忡忡、愤愤不平的库布里克终于也撑不住了，刚刚剪完片，一代大师就撒手西归。

而在真实生活中，妮可与汤姆在库布里克的调教下，成功地完成了大师绝笔之作的最后演出。戏里有戏，戏外自然也有戏，影片拍摄时，关于这对“金童玉女”夫妻的情欲戏的谣言曾经满天飞。据说，夫妇俩为拍好此片，曾接受库布里克的建议，特地向一位性爱专家请教。电影拍摄完毕，夫妇俩也曾公开宣称，他们更加懂得了夫妻之道，更加相亲相爱了。令人扼腕叹息的是，“相亲相爱”言犹在耳，两人却很快各觅新欢、分道扬镳了。“立即做爱”成了“意淫”，或“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笑谈。

02

《大开眼界》的英文名本意是“紧闭双眼”，中文译名恰恰反其道而行之，一“闭”一“开”，耐人寻味。片中随处可见美女的裸露镜头和众多男女交欢的刺激场面，中国观众似乎更愿意接受，以内容对应名字的诱惑和暗示。

对欲望、心理隐秘和禁忌进行深入探讨，向来是库布里克影片的焦点所在，该片正是对此焦点的进一步延续。与他以前的影片不同的是，此次的视角放得更低更细更集中，也因此显得有些貌似简单的错乱、深刻的暧昧。如想领略大明星赤裸裸的做爱，“大饱眼福”中享受窥视的刺激，可能会若有所失；若像看库布里克以前的影片一样，找寻对时事政治的冷嘲热讽和黑色幽默，似摸不着头脑；但库布里克毕竟是库布里克，他的电影总会有痛点有看点，至少，观众会有所发现——其中纯粹的色情确实可让人“大开眼界”。

一对富足的中产阶级夫妻，英俊的丈夫比尔·哈弗是内科名医，美貌的妻子爱丽丝是画廊经理，他们有令人羡慕的职业、收入，有可爱的女儿和纽约豪华的公寓。凭借着事业的成功和家庭的富足，两人活跃在上流社会的社交圈里。在应邀参加一次家庭舞会时，丈夫被两个年轻女模特的甜言蜜语缠绕，而妻子则差点被一个风度翩翩的老绅士所俘获。回家之后，夫妻的对话风波乍起，妻子在大麻的迷离中竟讲述说：在去年的某次度假时，她在旅馆大厅邂逅了一名海军军官。她被那只是“微微的一瞥”乱了心，甚至准备为那只有一面的海军军官“放弃丈夫孩子及一切”。她的坦白，决定了丈夫接下来的行动。一个电话打断了谈话，丈夫在赶赴一个已故病人的家中时，满脑子都是妻子与那海军军官疯狂做爱的想象。回家的路上，他差点与街头妓女上床（也是一个电话将他从危险的边缘抢救出来），后与一个老友短暂聊天时，引发了对一个地下秘密色情场所的极大好奇，他冒险前往，看到了真正让他“大开眼界”的色情狂欢，也险些引来杀身之祸。

片中妻子对丈夫穷追不舍的斗嘴最是精彩，意乱情迷与冷酷的虐待狂融为一体，温情脉脉的婚姻面纱被扯碎，凸显的是幸福家庭外强中干的边缘与破败。电影的宣传词里说，“两人在冲动与逃避里失去了面对人生的勇气。当一切游戏结束，他们才认识到什么是最值得珍惜的。”真是这样简单吗？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影片似可捕捉到多部过往名作的情绪，比如，乔伊斯《死者》里妻子隐情的乍现；安东尼奥尼《奇遇》中夫妻的意乱迷离；希区柯克惊悚片中才子佳人的同床异梦；更有《索多玛120天》的瞠目荒淫……观众被其强烈吸引着，但这些都如彩色的迷雾。

透过迷雾，让我们特别留意下，片中比较关键的三次夫妻对话。

第一次，是夫妻俩参加完舞会回到家中。妻子吸了些大麻，两人讨论男女间为何相互吸引，是因为性还是因为爱。两人对彼此在舞会上的异性接触心存芥蒂，相互盘问。开始丈夫还说，别的男人勾引她只是因为她漂亮想跟她上床。后来试图表明，他对她的爱是不同的。妻子反唇相讥，并借助大麻的威力，讲述了自己对陌生海军军官的内心欲望。这段对话，让人感受到所谓爱情与婚姻的脆弱与虚幻性。

第二次，也是在家中。凌晨时分，丈夫从秘密色情场所归来。妻子从淫乱的梦中醒来，她给丈夫讲述梦境：在一个神秘的聚会上，她和所有认识、不认识的男人做爱，她发现丈夫在身边，就故意夸张性爱的欢娱，大声的笑和呻吟，以嘲弄丈夫。丈夫发现，妻子的梦跟他刚刚在秘密色情场所见到的情景极为相似。有论者据此分析说，这个梦表现出人在性需要上的矛盾，欲望的满足和由此带来的罪恶感之间的冲突。在秘密色情场所，所有的人开始都穿着礼服，戴着面具，等到大肆的淫乱进行时，仍戴着面具，这惟一的遮掩是残存在人身上的最后一点道德禁忌。夫妻俩在暧昧的乱麻里发现了自己淫秽的欲望，但彼此却想方设法要戴上面具，像大多数人一样，在看似“大开眼界”里，实际是“紧闭双眼”的相互蒙蔽。

第三次，即是结尾的商场里。夫妻俩给女儿采购圣诞礼物，两人深刻的隔膜已到了暴露后的心灰意冷阶段。忽然，妻子开始表白她是如何爱丈夫，并表示此时此刻他们要立即做一件事，丈夫问是什么事，妻子语气干脆地回答：“立即做爱。”

这是一部让人难以言说的电影。漫不经心也好，刻意渲染也好，该片都被认为是“史上最性感的电影”。但它又绝不是一部色情电影，按照库布里克的剧本合作者所说，库布里克想要展示的不是性，而只是“一个记着在上床前把鸡肉搁好而站在冰箱门边的裸女”。库布里克的遗孀也说：“该片与性无关，只关乎恐惧。”

03

人和动物有诸多相似之处，当危险来临，自然有人如虎似狼地应对，有人则如待宰羔羊，束手无策，更多的人会得过且过，选择逃避，如鸵鸟般自我蒙蔽。在婚姻的危象重重或一团乱麻里，“立即做爱”，更像什么呢？库布里克没有回答，也不可能回答，大师只是提供一杯酒，哪怕是饮鸩止渴的一杯毒酒。只要“立即做爱”，至于在哪儿，刺激程度和结果如何暂且不去管它了。

然而，人毕竟不是发情期的猛兽，“立即做爱”不是说做就能做到的。它还决定于太多其他因素，比如传统禁忌，比如环境，比如教养，比如身体状态等等。太多的制约萦绕着，让人难以随心所欲。再扯远些，医学专家也会郑重告诫，不考虑时间地“立即做爱”，有不少不良后果。例如，吃饱后、吃饭前不宜“立即做爱”。它会让肠胃和盆腔争夺血液供应，消化功能受到影响，进而导致男性不举或举而不坚。如此的结果，不仅不是挽救的灵丹妙药，反而是催其劳燕分飞的毒药。可是，话说回来，不“立即做爱”，又将如何呢？想想，还真的“关乎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