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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涛:论新世纪“中国文学”的复兴

来源:当代文坛编辑部(微信公众号) | 刘涛  2019年03月06日08:43

21世纪,粗疏而言可谓“新文学”时代。1902年,梁启超作《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推尊小说,冀小说承担新民大任。1905年,王国维《人间词话》已有“优美”“宏壮”“关系”“限制”等语,“原道、宗经、徵圣”云云不再言之,宗西端倪已见。1917年,胡适作《文学改良刍议》,陈独秀作《文学革命论》,贬中国文学崇西方文学,举起文学革命大旗,吹响号角,遂兴起新文学。1918年,鲁迅发表《狂人日记》,始显示出“新文学的实绩”。郑振铎作大量文章,提倡新文学,抨击黑幕小说、武侠小说。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出,于是有“工农兵文学”。之后尽管有“三突出、三结合”“改革文学”“先锋文学”“新写实”等等,但皆为新文学内部之变。又因有“大系”,有文学史,有体制保障,有经费支持,有高校人才输出,新文学遂成一统。

当然,20世纪“中国文学”这股“执拗的低音”一直存在,只是有时声音甚小,未必听得真;有时乔装打扮,或附着依附,未必认得清;有时被压抑,未必看得见。譬如,有《狂人日记》文言小序。有陈师曾《文人画的价值》。有“鸳鸯蝴蝶派”。有各种类型文学。马一浮沉浸宋学。章太炎倡国学。钱穆撰国史。有张爱玲之传奇。有胡兰成自述与政论。有南怀瑾解三教经典。有潘雨廷易学史与道教史。《林海雪原》有武侠的底色。《青春之歌》有言情底子。知青文学则似秀才落难。有汪曾祺。有金庸。有阿城。有冯骥才。有寻根文学。

20世纪国运总体颓势,于是有新文学。21世纪逐渐复兴,中国文学当复兴。可戏仿胡适、陈独秀二公,比较新文学与“中国”文异同。新文学是贬中崇西的文学,是“原道、宗经、徵圣”体系破碎、新的经典体系尚未建立的文学,是欲小说承担经史之任的文学,是不得已的文学,是权变的文学,是越俎代庖的文学,可行于特殊时期,但终究力小任大,今已踉踉跄跄。中国文学是崇尚中国主体性的文学,是逐渐建立起“原道、宗经、徵圣”体系的文学,是充分吸收新文学长处、客观评判新文学不足的文学,是重新认识中西文化大传统的文学,是常态的文学,是文学回归其本职的文学。

21世纪虽只开头,但几微已见,或新文学将消,或中国文学将兴乎。目前,国家、文学界,已形成一股复兴中国文学的合力。更重要在于,国家倡导“中国精神成为社会主义文艺的灵魂”。2015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北京主持召开文艺工作座谈会,翌年全文刊发。讲话第四部分为“中国精神是社会主义文艺的灵魂”,强调中国精神是重要的转折点。2015年,《中共中央关于繁荣发展社会主义文艺的意见》发布,第三部分为“让中国精神成为社会主义文艺的灵魂”。2016年,习近平《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提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必须坚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2017年,中办、国办出台《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虽曰工程的意见,但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基本原则皆在。

而新文学的知识结构有所偏差,对于西方文化有盲目崇拜,对于中国文化有莫名鄙夷,故对于中西文化大传统缺乏深入认识与整体理解。李长之说:五四“对于西洋文化还吸收得不够彻底,对于中国文化还把握得不够核心。”(李长之:《“五四”运动之文化的意义及其评价》,见《迎中国的文艺复兴》,商务印书馆2013年,46页)21世纪以来,文学界有人相对客观、深入地认识中国文化,逐渐向中国传统寻找资源,形成了创作的思潮,呈现出不同于新文学的知识结构。

李敬泽曾言,凡外出随身带者多是《左传》,此书可谓其知识结构的压舱石。在其著述谱系中,《小春秋》居重要位置,欲理解其当代文学批评,欲知作者之志,可观《小春秋》。咏而归,夫子尝与也。敬泽用之,亦知其与,故斯书有春和景明气象。敬泽言:“这本书大概也是咏,所咏者古人之志、古人之书,时自春秋以降的中国传统。而归,是归家,是向可归处去。”此《咏而归》之志。

李瑾对身处的时代、中国新诗、新时期诗歌等皆有大判断。新诗与新时期的诗,是现代性形态的诗,是“孤岛”状态的诗,是不同于古诗的“新诗”。明白时代,于诗歌变迁大势及问题了然于心,由是清楚自身使命和其诗歌定位。反抗“现代性”是李瑾的追求,走出“孤岛”是其诗歌品质。如何走出孤岛?须有整体性判断。地势各样,何必是岛?岛有千万,岂能为孤?走出“孤岛”,具体到今日而言,关键须明白中西之变与古今之变,进一步还须明白“我”在大变中的使命和定位。

21世纪出现了不同于新文学的主题。近年,一些作品突破新文学格局与趣味,或向中国传统文学致敬,或可谓是中国传统文学主题的现代翻版。《繁花》描述上海和上海人的今昔生活,其笔下的市井生活琐屑却真实。这些细节,因为“繁花”之名有了一以贯之的道。很多古典小说通过不同的故事反复述说“花开花落”的道理,但此调不谈久矣,金宇澄复谈之,意外成功。《繁花》中女性光鲜亮丽,流水席里欢声笑语,花团锦簇,觥筹交错,然而一朝宴席散尽,鲜花枯萎。可是,几个人听得进?孰能繁花之际,作花衰时想?孰能在天堂中看到地狱,孰能在地狱中看到天堂?阴阳二气,流转不息,孰能思虑深远,见几而作?

师力斌、安琪编纂《北漂诗篇》(中国言实出版社2017年),收录100余位老少“北漂”诗人或曾漂诗人,数百首风格不一诗作。北漂大都一省、一市、一县、一乡之俊彦,外迫于生计,内感乎不遇,不平则鸣,病而呻吟,于是有诗。《北漂诗篇》所收诗歌虽类型、风格不一,粗疏言之主题可谓“诗可以怨”。怨之为情虽为一,然发则多矣,散则殊也。幸福的北漂是相似的,不幸的北漂却各有各的不幸。怨之为情亘古不变,所变者具体时代和处境,今之北漂诗人与北漂诗歌,或可为“诗可以怨”传统下一新的注脚。怨发诸诗,作者怨稍得舒,有益于身心,观风者由此或知百姓辛苦,或当有所调整。

“中国文学”有丰富的文学形式,各有所适用,但一度被认为不能处理西方的和当下的题材,于鲜有提及者。近年,有实践“中国文学”文学形式者,成绩斐然。杨典,居北京之隐士,擅古琴,长绘画,能小说,写诗歌,有《懒慢抄》(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16年)《七寸》等。杨典说:“宣室独异,阅微草堂,冤魂啖影,情史稽神,幽怪诗谈,那一度被批判为‘旧小说之糟粕’者,实为汉语幻想力之精粹。”他就是从“旧小说之糟粕”中寻求资源,亦创作“糟粕”。内中短章,多涉神怪,或作者听闻,或自作,或抄自它书。所涉人与事,或古代,或当代,或中国,或西方。语言则近《阅微草堂笔记》。

马笑泉《巫地传说》,结构如《儒林外史》,虽似长篇,实同短制。“我”既是故事主角,也是这片“巫地”“传说”的记录者,还承担小说叙述者的功能。《巫地传说》共分六部,每部写两三位奇人。第一部“异人”。 第二部“成仙”,读之觉鬼气袭来。第三部“放蛊”。”第四部“鲁班”。第五部“梅山”,或取自传说故事,盖已经时间淘洗,广在民间流传,故今天读之亦不隔膜。第六部“师公”,写法术在现代冲击下已然失效。

文学通过塑造人物,表现时代精神。时代风气一变,文学形象亦将有变。近年,文学作品出现不同于新文学的人物形象,可谓时代精神变化表征。任晓雯《好人宋没用》视野在家庭范围,父子兄弟夫妇伦理是小说重心。简言之,宋没用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其妇德无亏,其妇言无夸,其妇容不冶,其妇功有成。观其一生,宋没用深具“三从四德”,可谓节烈之妇矣。此恰是“五四”所批判的女性形象,然而任晓雯却视其为“好人”。“五四”认为的“好女人”今天未必然之;“五四”认为是愚昧的人,今天被当作“好女人”。

电影《相爱相亲》反思新道德的婚姻,将类似朱安式的人物阿祖描写成正面形象。俗称“相亲相爱”,电影名“相爱相亲”,读之别扭。非故意反常,乃有所指。爱,是现代性的发明,“五四”之际,尤被强调,今为广泛接受,视为婚姻之基础。亲,古可形容夫妻,譬如成亲、结亲、亲家、迎亲之类。今之婚姻重爱,古之婚姻重亲,此古今之变,不可不察。顾名思义,这部电影涉及相爱与相亲之争,即新道德与旧道德之争。

21世纪以来,随着对西学的深入认识和中学的再认识,随着中西实力之消长变化,民族文化自信渐恢复。在此形势之下,文艺界亦出现新情况:化西之举亦时有之。徐冰英文方块字基本思路为,单词以汉字结构为结构,英文以汉字模样呈现,貌似汉字,其实英文。徐冰又借鉴了新中国成立之初的“扫盲班”形式,以教学的形式推广英文方块字,有教室、桌椅和黑板等,参观者可尝试书写。晚清以降,西强中弱是基本格局,今渐有变化端倪,徐冰见几而作,以英文方块字的形式呈现出来,可谓新形势下的“造字者”。王晓鹰以中国戏曲演绎了莎士比亚《理查三世》。在此剧中,中国元素不是猎奇符号、外在标签,并未浮在表面,而是贴切融合。盖王晓鹰或觉与徐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遂请徐冰以英文方块字为书剧名,又写剧中的几个关键词power、 curse 等,为戏增色。中国版《理查三世》何以能达成如此效果?因有导演、编剧、演员、舞美等齐力同心,以中国哲理阐释之,中国舞台呈现之,中国演剧结构贯穿之,中国打击乐声音之。亦因莎翁此剧在较深层面与中国经典有契合处,理查三世等王之间互相斫杀,颇似春秋时期父子兄弟相残。

而21世纪网络文学的发展成为中国文学兴起的重要表现。小说不再承担“新民”任务,逐渐回归本职,故日趋娱乐化。一个重要表现是,网络文学兴起。何谓网络文学?网络文学并非横空出世,而是既新又旧。新在何处?载体。旧在何处?内容。网络文学可谓新文学范式之外的文学类型。因小说受众颇广,但内容陈旧,故倡导“新民必先新小说”。“五四”之际大致秉此观点,“新戏曲”“新文学”“美术革命”成为强音。文艺被改造,形成新文艺范式。未被改造的文艺是否从此绝迹?其实一直存在,只是附着于不同载体,呈现不同面目。或称鸳鸯蝴蝶派,或称通俗文学,或称大众文化。网络兴起,遂附着之,改头换面,名网络文学。孔二狗《东北往事:黑道风云二十年》,可谓武侠、言情和黑幕合一。黑道风云,打打杀杀、快意恩仇、兄弟情义等,似《水浒传》,亦是武侠之变;其中的爱情故事,是言情之变。黑道所牵涉者,颇似黑幕小说。血红《光明纪元》是个人成长故事、武侠、仙幻的叠加。小说主线是主人公林齐的成长过程;故事一直伴随着暴力,是武侠小说的变体,能清晰看到金庸小说人物影子;小说人物具各种超能力,可联想到仙侠传统。张嘉佳微博上写“睡前故事”,成书《从你的全世界路过》。他将故事收拢起来,分为“七夜”,每夜又有几个故事,颇似“心灵鸡汤”。2016年《从你的全世界路过》拍成电影,除了喝酒还是喝酒,可谓年度最烂片。又有《让我留在你身边》,是段子、童话、变形记的先锋文学、动画片和神话故事的大杂烩。大鹏《屌丝男士》,是段子串,接续了“笑林”传统。很多段子,或是网上流传,或是新编,或古代流传。《笑林广记》《笑府》《广笑府》若一则一则拍成影像,也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