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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族阿妈的帕加

来源:文艺报 | 周玉永  2019年03月06日16:15

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安多兵站白茫茫一片,寒气逼人的山路上,五彩的经幡在玛尼堆上空飘扬飞舞。早上起床后,我带着战士们清扫营房周围的积雪。这时,藏族阿妈喘着粗气,跺着脚对我喊道,指导员,帕加(猪)呢?帕加哪去了?帕加怎么不见了?战士们看了看阿妈,又瞟了瞟我,都不吭声。站长杨鹏走上前来,笑眯眯地告诉阿妈,阿妈,您呀前阵子生病住院,当时住院费不够,我跟指导员商议,把猪卖掉了。阿妈听到后,开始时脸上还有一丝丝愧意,继而脸上挂着浑浊的泪水,用手指着我,指导员,帕加是给阿吾(孩子们)过年的……

打那以后的日子里,无论我去看她,还是她来营区,阿妈见到我总是心事重重的,即使她和战士说笑的时候,我一到她跟前,她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弄得我心里发虚,思忖自己哪儿做得不好,得罪了阿妈?

阿妈是个地道的藏族牧人,她的儿子早年参军,因战功显著,提拔担任了副连长。在司令员张国华指挥的一次剿匪战中,她的儿子表现十分勇敢,激战中一发炮弹飞来,为了救身旁的通信员,全身扑在他身上,因此受了重伤。抬回到安多兵站抢救时,已经奄奄一息。那时兵站医疗条件差,连正规的医生都没有,更谈不上手术了,她的儿子终因失血过多,没能抢救过来。

阿妈的丈夫死得早,留下了与她相依为命的儿子,可转眼间,母子阴阳两隔,能不伤心吗?通信员扑通一声,跪在阿妈面前说,副连长是为了救我牺牲的,以后您是我的妈妈,我就是您的儿子,我会替副连长照顾您的。这时,几个战士围拢着阿妈说,阿妈,我是你的儿子……阿妈,我也是你的儿子……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兵们换了一茬又一茬,但阿妈就像高原冬日的阳光,温暖着我们平淡的日子。无论刮风下雪,还是炎炎夏日,她每天早早来到兵站,帮厨洗衣缝缝补补,尤其营房后面圈里的那头猪,经阿妈悉心喂养,长得膘肥体壮。那天,阿妈突然大口大口呕血,我们赶紧把她送往拉萨医院。一查说是急性胃出血,医生建议立即手术。当时要缴住院费1600元,可我口袋里只有七八百元。我请求护士先救阿妈,然后,我把钱和军官证押给了她。

返回兵站时,熄灯号已响起。当战士们得知阿妈住院还欠费时,二话不说,把每月十几元的津贴费全都掏出来,东拼西凑了五六百元。可还不够,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房间团团转。这时,猪的哼哼声一阵一阵传来,让我灵光一闪。我跟站长杨鹏商量,要不把猪卖了,换钱给阿妈治病。站长面有难色,说安多虽不是所有兵站海拔最高的,但自然条件却是最苦的,再说二十郎当的大小伙,天天过着清汤寡水的日子,好不容易盼着过年打打牙祭,卖了怎么交代呢?我说阿妈手术拖不得,再说我们是阿妈的儿子,如今她有难,岂能坐视不管,否则对不起她死去的儿子。最后,站长憋着个大红脸,对我说开个军人大会投票决定。没想到的是,全票一致通过,把猪卖掉。当我怀揣着钱,来到医院时,阿妈正在输液,已经睡着了。我伏在她耳边,轻轻说战士们来看你了。她马上睁开了眼睛,说阿吾,阿却拉噶!(孩子们,我爱你!)

我再次去看阿妈,正是牧区最美丽的季节,大片大片的草原在碧蓝的天空下向前伸展着,一群一群的牛羊散落在草原上,悠然地吃着嫩草。战士们抱着阿妈的小羊羔,三五成群地围坐她的身边,享受着热腾腾的酥油茶香,阿妈像所有好客的藏人一样躬着身子为我们敬茶。喝着又香又浓的酥油茶,浓浓的母爱融入心底。突然,我看到山坡上白色的羊群里,竟然出现了一头黑色的小猪。原来,阿妈因为猪被卖了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就用两只小绵羊换回一头小猪仔,放在羊群里,羊到哪儿猪到哪儿,由于小猪仔一身黑毛,在羊群里就像梁山上的李逵,担当了护卫的责任,狼群不敢靠近,老鹰不敢飞近。

阿妈像抚养孩子一样悉心喂养着小猪仔,每喂完一次猪食,她都要乐上一阵子,仿佛看见营养被猪源源不断地吸收着。看着猪一天天长大了,她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沧桑的笑容。阿妈神秘地对我说,指导员,帕加长大了,给阿吾好好过个年。这就是阿妈不变的心事。

再去看望阿妈是在一次大雪灾之后。那一年藏北地区遭遇罕见的大雪,雪深达一米,几十万平方公里的牧区白茫茫一片,不见人间烟火,牧人的牲畜受冻挨饿,群羊啃吃帐篷,乌鸦和狼争食牛羊的尸体。我在抢险救灾时,心里老是惦记着阿妈,她孤身一人如何抵御这雪灾。可是,当我来到阿妈的住处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妈跪在地上,双手在雪地里扒拉着,任凭泪水在风雪中飞洒,手指的鲜血染红了洁白的雪。我扑过去抱着她,问怎么了?阿妈一把将我抱住,大声喊道:老天啊,你开开眼,我的帕加,我的帕加,你开开眼吧……我安慰阿妈,阿妈,您别哭……您别伤心……我这就带人去找。阿妈说,指导员,帕加呀,是给孩子们过年的。我从雪地里站了起来,来不及弹去膝上的积雪,就和其他人一起到茫茫风雪里寻找。虽然大家都心存侥幸,希望奇迹出现,可在这百年不遇的雪灾中,猪的存活率几乎为零。当战士们找到已被冻得僵硬的猪时,默然肃立良久。风雪在战士的头顶上吼叫着,像阿妈凄厉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