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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吉尔伯特:他的女人,他的诗,他的漫游和隐居

来源:上河卓远文化 | 柳向阳  2019年03月06日11:32

我们不能用通常的眼光看待杰克·吉尔伯特。

他从小受苦,但成年后对世事漫不经心;他凭处女诗集一举成名,但他避名声如瘟疫,一离诗坛就是十年二十年;他一生中有过许多亲密的女人,但大多时间是孤独一人生活;他在匹兹堡出生长大,但长期在希腊等地漫游,在旧金山等地隐居。更有甚者,刚过完八十岁生日他就宣布:“我还不想过平静的生活。”

这就是杰克·吉尔伯特!

2005年,诗人莎拉·费伊(Sarah Fay)对八十岁的吉尔伯特进行了长篇访谈,在序言中说:“在杰克·吉尔伯特参加公共朗诵的少数场合—无论是纽约,匹兹堡,还是旧金山—并不意外的是,听众中有男人有女人告诉他:他的诗歌曾经怎样挽救了他们的生活。在这些集会上,或许还能听到关于他的野故事:他是个瘾君子,他无家可归,他结过几次婚。”费伊专门替吉尔伯特做了澄清:“现实生活中,他从未吸毒成瘾,他一直贫穷但从未无家可归,而且,他只结过一次婚。”

杰克·吉尔伯特(Jack Gilbert)1925年生于匹兹堡,十岁丧父,开始与叔叔一起帮别人家熏除害虫。高中辍学,开始挣钱养家:上门推售“富乐”牌刷子、在钢厂上班,还继续帮别人家熏虫。“氰化物闻上一口就能把你熏倒,几分钟你就死了,”他几十年后感叹说,“这样长大真是让人恐怖。”他在《拒绝天堂》一诗中讲到匹兹堡河流沿岸的工厂,他曾在那儿工作,“并长成一个年轻人”。后来,由于校方的笔误,他被录取到匹兹堡大学。吉尔伯特在匹兹堡大学遇到他的同龄人、诗人杰拉德·斯特恩(Gerald Stern),于是开始写诗。

吉尔伯特1947年毕业即开始了他的浪迹天涯之旅:先到巴黎,并为美国《先驱论坛报》工作。《在我身上留下了多少?》回顾了这段生活:

我记得荒凉而珍贵的巴黎冬天。

战争刚刚结束,每个人都又穷又冷。

我饥肠辘辘,走过夜间空荡荡的街道,

雪在黑暗中无言地落下,像花瓣

在十九世纪的末期。

后来他又去了意大利;在那儿遇到了吉安娜·乔尔美蒂(Gianna Gelmetti,1937—2010),他生命中的第一场伟大爱情。但没有结果:女孩的父母对吉尔伯特能否为女儿提供经济或家庭保障产生了怀疑,劝他主动放弃。于是吉尔伯特收拾行囊,回到美国—他的诗人生涯或者说隐士生活正式开始。吉尔伯特后来为她写了多首诗作。这本诗集收录了题献给她的一首《拥有》、写她的一首《一次感恩起舞》,另有几首诗中提到她。

五六十年代的旧金山,一场反传统的文化运动正方兴未艾。吉尔伯特先在旧金山,后在纽约东村,经历了“垮掉的一代”和嬉皮士运动。其间参加了杰克·斯帕舍在旧金山学院举办的“诗歌魔术”车间,与金斯堡等人做了朋友。据说,吉尔伯特开始一直不大喜欢金斯堡的诗,后来有一天金斯堡在吉尔伯特的小屋里大声朗读了刚写完的两页诗,吉尔伯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就是《嚎叫》的开头部分。这本诗集中《被遗忘的巴黎旅馆》一诗讲到了他与金斯堡关于诗歌的“真实”,也就是诗歌存在的意义的看法,颇堪玩味:

金斯堡有一天下午来到我屋子里

说他准备放弃诗歌

因为诗歌说谎,语言失真。

我赞同,但问他我们还有什么

哪怕只能表达到这个程度。

在旧金山,吉尔伯特的浪漫史中出现了两位女诗人。一是劳拉·乌列维奇(Laura Ulewicz,1930—2007), 与他同为“诗歌魔术”车间成员;吉尔伯特的第一本诗集即题献给她。另一位就是琳达·格雷格(Linda Gregg,1942—), 当时旧金山学院的学生,他的生命和诗歌中最重要的女人;也是他终生的好朋友。琳达本人也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诗人,他们的诗歌有诸多共通之处,包括对共同度过的青春岁月的描述,类似的写作技法,以及诗作中的相互指涉和引用,对照阅读,别有一番滋味。

1962年,三十七岁的吉尔伯特获耶鲁青年诗人奖,得以出版处女诗集《危险风景》,一举成名;并与罗伯特·弗罗斯特、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诗集并列获得普利策奖提名。《纽约时报》称吉尔伯特“才华不容忽视”,西奥多·罗特克和斯坦利·库尼兹赞扬他的直接和控制力,斯提芬·斯彭德夸奖他的作品“机智、严肃,富于技巧”。他的照片甚至上了《魅力》杂志和《时尚》杂志。1964年,吉尔伯特又获得一笔古根海姆奖金。当此时,吉尔伯特俨然是胜券在握,前程不可限量;他该是怎样地酬躇满志呢?—他消失不见了!一去二十年。

原来,他是要主动地放弃,正如他说的:“我不为谋生或出名写诗。我为自己写诗。”其实,读一读那部诗集中的《非难诗歌》一诗,你就会明白吉尔伯特从诗歌生涯一开始就具有的主动和自觉—这正是他的非比寻常之处。吉尔伯特讲过一件事:在旧金山时,斯帕舍经常和他在一起下棋,但老是输,有一天斯帕舍嘀咕好久,最后说吉尔伯特作弊,说得吉尔伯特摸不着头脑:下棋怎么作弊?总不能把你的棋子给拿掉吧。最后斯帕舍说:“你作弊—你在想,你死认真。”其实,“死认真”是点到了吉尔伯特的核心!他一生中一直是“死认真”地过着他自己认定的生活,艰难困顿,不为所动。

他去了希腊,和他的伴侣、诗人琳达·格雷格一起,生活在帕罗斯岛和圣托里尼岛,中间曾到丹麦和英国短住。“杰克想知道的一切,就是他是清醒的,”格雷格说,“他从来不关心他是不是很穷,是不是要睡在公园凳子上。”吉尔伯特后来回忆他们在希腊的时光时说:“最美好的就是她的金发和雪白肌肤与碧海的辉映、她准备午餐时忙碌的身影。”两人在岛上的伊甸园里徜徉,但他们的爱正一步一步走向尽头。《失败与飞翔》一诗用伊卡洛斯的故事隐喻了他和琳达的恋情。六年的海外生活之后,这对伴侣回到旧金山,劳燕分飞。

吉尔伯特旋即与日本女孩、雕刻家野上美智子(Michiko Nogami,1946—1982)结婚;吉尔伯特在日本立教大学教书,一直到1975年,他与美智子一起开始了周游列国。1982年,也就是他的处女诗集出版二十年后,在他的朋友、著名编辑戈登·利什的支持下,吉尔伯特出版了第二本诗集《独石》,又一次获普利策奖提名并进入终评名单。同年,十一年的婚姻之后,美智子病逝。吉尔伯特两年后出版了献给她的一本纪念册《美智子我爱》,收诗九首,并附美智子的四首诗。此后一去十年。

美智子去世后的十年里,吉尔伯特在各地任教,继续写诗,其中许多诗作是对美智子的怀念;这些诗作收入他的第三本诗集《大火:诗1982—1992》,1994年出版。这本诗集包括了《大火》、《美智子死了》、《在翁布里亚》、《罪》、《被遗忘的内心方言》、《起舞的但丁》等诸多名篇。其中《美智子死了》、《起舞的但丁》自不必多说,即是《在翁布里亚》这首短诗,一个有些茫然失措而又风致楚楚的少女,“不管怎么说她很得体”,也实在让人动心。《大火》备受好评,获雷曼文学奖。在1996年雷曼基金会举行的一次朗诵会上,有人问到他长期消失的原因,他只是简单地说:他爱上了琳达和美智子。但他没有告诉别人:他接下来又是十年的消失不见。

十年过去,八十岁的吉尔伯特又浮出水面,出版了他的第四本诗集《拒绝天堂》(2005),献给陪伴他最长时间的两位女人:琳达·格雷格和野上美智子。这本诗集收诗87首,包括了他的一些最强有力的作品,被诗人自己认为是他至今最好的一本诗集。其中名篇,在译者看来,《辩护状》、《曾几何时》、《拒绝天堂》、《被遗忘的巴黎旅馆》等自不待言,其他如《公鸡》、《失败与飞行》、《罪过》、《在我身上留下了多少?》、《天堂末日》、《三十种最爱的生活:阿玛格尔》、《只在弹奏时音乐才在钢琴中》、《一次感恩起舞》、《起初》等等,也都是非常优秀的诗作。当然,这只是译者的偏好,每个读者都会找出自己喜欢的篇目。

《拒绝天堂》出版后受到欢迎,获全国书评界奖、《洛杉矶时报》图书奖,诗人接受了《帕里斯评论》等刊物的访谈。“杰克像一条泥鳅一样跳起来了。”《纽约客》诗歌编辑爱丽丝·奎因说。杰克这次跳得有多高?我们只要读一读第一首《简单的辩护》这三行就知道了:

如果上帝的机车让我们筋疲力尽,

我们就该感激这结局的庄严恢宏。

我们必须承认,无论如何都会有音乐响起。

事实上,吉尔伯特是愈老跳得愈来劲:2006年在英国出版了一本诗选《越界》,又出版了一本诗册《艰难的天堂:匹兹堡诗章》,2009年出版了诗集《独一无二的舞蹈》。

吉尔伯特身上有一种明显的浪子情怀,不事世俗,但与“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式浪子不同,吉尔伯特是别有所求—“我想要某种为我自己的东西”。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甚至不愿为诗歌而改变自己。“我想以一种我能够真正体验的方式活着。”为此,他走过欧洲、亚洲、南美洲许多贫穷的地方,许多年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甚至一个人生活在树林里两年之久……他一直过着另类而认真的生活。

他在2007年接受访谈时说:“我过的生活如此丰富,在许多方面。依靠陷入爱情。依靠保持贫穷。我在这么广的地域内过的生活都保持了本然的自己……我过了非同一般的生活。”但我们要问:他看到了什么?他经历了怎样巨大的孤独,怎样的考验?包括“道德”正确性的考验?他怎样挣扎,怎样反思自我,怎样为自己的行为辩护?读者透过这本诗集中一再触及这些问题、回答这些问题的诸多诗作,或许能深入吉尔伯特的广阔的内在世界。

吉尔伯特的诗,更多的是依靠“具体坚实的细节”或“实实在在的名词”,用笔偏疏偏碎,语言突兀,富于冲击力。他反对修辞化的诗歌。按他自己的说法,他的诗大多是关于洞察和认识,关于知识和理解,甚至他的爱情诗也往往是关于爱情或婚姻的一些洞察。他曾专门提到中国古典诗歌对他的影响:“首先对我的诗产生影响的是中国古诗—李白、杜甫—因为它有这种非同寻常的能力,让我体验到诗人正感觉着的感情,而做到这一点没有任何凭借。我对此着迷:以少胜多。”

爱情构成了吉尔伯特最美的诗篇。他曾说:“我的生活都致力于认真地去爱,不是廉价地,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对我重要的那种,对我的生命真正重要的,是真正地恋爱。”甚至,在他假想的生命结束、随天使离开这一场景中,“他所说的只是他可否留个便条”给三个女人(《天堂末日》)。他关于爱情和女人的诗作,如评论所说,“是悲伤之爱的闪光,为这个偶然的、受伤的世界而闪现。”这些诗作智性,纯粹,堪称完美。有时纯粹之极,美得让人揪心,像下面这首《爱过之后》:

他凝神于音乐,眼睛闭着。

倾听钢琴像一个人穿行

在林间,思想依随于感觉。

乐队在树林上方,而心在树下,

一级接一级。音乐有时变得急促,

但总是归于平静,像那个人

回忆着,期待着。这是我们自身之一物,

却常常被忽略。莫名地,有一种快乐

在丧失中。在渴望中。痛苦

正这样或那样地离去。永不再来。

永不再次凝聚成形。又一次永不。

缓慢。并非不充分。几乎离去。

寂静中一种蜂鸣之美。

那曾经存在的。曾经拥有的。还有那个人

他知道他的一切都即将结束。

生命偶然,青春短暂,这个世界充满了悲哀、死亡甚至屠杀。吉尔伯特在诗歌中直面这些问题。他曾以《简单的辩护》一诗的开头几行为例进行解释:“我们一定不能让悲惨抢走我们的幸福……重要的是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继续保持幸福或快乐;不是要忽略其他那些事情,而是要认识到我们必须在这个糟糕的平台上建设我们的诗歌。”反过来说,就像他在诗中所说:“如果我们否认我们的幸福,抵制我们的满足,/ 就会使他们遭受的剥夺变得无足轻重。”说到这里,我想到赫塔·米勒,她“以诗歌的浓缩和散文的坦率描绘了被剥夺者的风景”。我们该怎样理解被剥夺或被驱逐(者)的生活的意义或重量?琳达·格雷格有一首诗写到米莎和约瑟夫·布罗茨基,或许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一问题:

他们坐在一起,两个被驱逐者

用俄语谈论着怎样设计

他的《胡桃夹子》。米莎时不时站起来

跳上一两段,然后坐下

继续聊。他们已经知道

生活是悲剧的。那是他们的重量。

几十年来,吉尔伯特主动选择了漫游和隐居的生活,但他作为诗人,连同他的诗歌,却让许多人着迷。按费伊的说法:“对于吉尔伯特的着迷,说到底,是对他的诗歌魅力的回应,但也反映出一种完全不考虑其文学命运和名声等惯例的人生的神秘之处。”因此,即使在美国,不仅有人支持他出版诗集,更有人不断地呼吁“重估”、“抢救”吉尔伯特。

《危险观察》

最后,要提到他的第一本诗集,《危险观察》,如今已经成为爱诗者收藏的珍品。多年来,吉尔伯特断断续续地居住于麻省北汉普顿、旧金山、佛罗里达。在2007年接受访谈时,他住在北汉普顿他的好朋友亨利·莱曼家里,过着一种朴素、孤独的生活;他在莱曼家住了十年(2000—2009),近年因为健康原因,已经转到加州伯克利的一家护理院居住。目前,他的全集正在编纂中,拟于2012年春季出版(中文版全集已出版)。

2009年6月。201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