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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刘建东:回到生活现场

来源:文艺报 | 刘建东  2019年03月01日07:28

大学毕业后,我曾在石家庄炼油厂工作过10年。随着时间的流逝,创作经验的累积,我日益感觉到生活对于一个作家的重要性。不断地回到熟悉的生活现场,让我感觉到,时代在我自己身上投下的重重印迹;让我能感觉到,时代不是一个空泛的词语,而是与个人,与时间,与历史,息息相关的场景与变化;让我深切感觉到,文学的河道从来没有断流。

文学使我获得了想象的力量,但想象离不开个人的生活体验。每个人的生活都有自己的局限性,而正是这千差万别的不一样的生活,才构成了纷繁的世界。这几年,我把自己写作的重心放在我工作过的工厂。重新去打量有着浓重的时代烙印的工厂时,我感到更有一种责任,去真实地书写历史,书写在时代大变革时期,我们所经历的心灵和思想的嬗变。而正是这种责任感,使我更容易看到不足,也促使我去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内心,去思考我们这代人的理想与现实、奋斗与追求。我觉得作家们最大的难题是认识自己,然后再去认识世界。但是很多人往往忽视了自己,或者说有意识地越过自己,直接面对世界,把自己凌驾于道义、道德之上,凌驾于时代之上。而一旦从自己的内心去仰视世界时,你才会发现,有些事情是你无法逾越的,你会发现,慌乱与镇定、理想与坚守、美德与妥协……是那么真切地存在着。你无法回避,无法躲藏,它们就是你生活的一部分。

工厂是我的写作与生活现场。我并不想简单地复制和再现前辈作家们笔下的工厂,不想为写工厂而写,而是让工厂在我的作品中焕发出独具我们这代人精神特质的光彩。多年来,我始终和工厂的朋友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他们的命运与我一样,也随着时代的前行而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他们有着工厂的标签,同时也有着时代的标签。了解他们,认识他们,了解他们在时间的经度之上与社会和时代共生的心路历程,寻找他们在社会的价值,也就认识了我自己。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人的命运与人性。我渐渐地发现,那片我熟悉的天地,其实有更多令我感动的人格的魅力、命运的激荡,它们是我不知道的现实中的秘境,吸引我去探访,去重新发现。它越来越广阔,文学也因为与其相遇,而显得生机勃勃。于是我开始写“师傅与徒弟”的故事,写那个我熟悉的环境和我熟悉的人。进入这样的写作空间之中,我发现,我更容易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更容易透过他们丰富的内心世界去仰望这个时代,去书写这个时代。我也才发现,只有最细微的所在才是真正的现实,只有最容易忽视的身旁才是历史的起点。

工厂系列的小说会一直成为我写作的动力和源泉。我深切地体会到,一个作家根本无法离开自己熟悉的生活去写作。深入生活其实是尊重生活,尊重生活的规律,不能想当然地去借深入生活之名,以高于生活的姿态去了解生活。只有尊重生活,与生活真正地融为一体,才能获得更真实的感受,才能收获文学的发现之美。在最初若干年的写作实践中,我很少去触及我身边的生活,我总感觉自己的生活枯燥狭窄,工厂单调而乏味的生活限制了我的想象,甚至我对眼前的生活视而不见,并感到了厌倦,那些炼油设备与装置,那些每天打交道的人,都无法激起我创作的热情,在我看来,自己生活之外的世界更加宽阔而远大,因此,我想着尽可能地要逃离自己生存的环境,而我写作的核心,也总是无端地绕开身处其中的工厂。后来,我如愿离开了工厂,离开自己感觉到限制了自己写作思维的地方,我做了一名文学工作者,离我追求的文学更近了,但是自己的创作却总感觉并没有那么真切地触摸到现实的真相,没有写出现实的痛感,笔下的世界反而越来越小。所以当我重新回到工厂,回到我曾经挥霍过青春的地方,回到那些我熟悉的人们当中,我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想要离开的生活、远离的地方,才是最广阔的世界,才是文学得以滋生的地方。福克纳一辈子都在写约克纳帕塔法县,写与他的心灵息息相通的生活,而他的作品走向了世界。所以,一个作家只有深入到自己最熟悉的生活之中,只有从最心灵相通的人身上,才能抓住时代的影子,才能有足够的勇气说,我在这个时代之中,我书写这个时代。

狄更斯在他的小说《双城记》开头说:“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其实是在说这个时代的丰富与复杂。工厂是时代的一个缩影,我要通过它去仰望时代,仰望社会,仰望人性的光辉。说到底我要写人,写在这个特殊环境中的人,他们命运交叉的故事,其实也代表着时代的足迹,只有人们多姿的心理、丰富的感情、跌宕的命运,才能让我们把握住我们所处的时代。所以我选取了这个独特的角度,一个特定的人物的关系——师傅与徒弟。从时间的经度上来说,他们与时代同呼吸共命运,他们是中国工业大格局中的参与者和贡献者;从情感的经度上来说,他们在工业之中,却超越工业,对社会有他们敏感的认知;从他们互相之间的纬度上讲,他们是一对矛盾的共生体,有师徒间的传承,有情感的维系,当然也有对待社会的迥异看法。他们是一种血脉、一种温度。这样一种令人温暖却又复杂的关系,让我觉得,人性会在彼此的工作、生活、感情和思想交锋中得到最大的展示,而心灵也会由此才能找到通向理解的坦途。而文学归根结底就是要写出内心通向世界的艰难,它是点缀时代的绿荫。所以,在每一部小说中,我都做着这样的努力,努力让小说中的人物,让被我重新定义了的师傅与徒弟,和我一起,试着通过我曾经熟悉却厌倦过的装置、管线,通过电焊的弧光,通过高高的炼油塔,去抓住我们热爱的这个时代。现在回头看看,是师傅们、徒弟们多彩的人生,是那些工厂的故事,给了我一次次牢牢抓住时代身影的机会。感谢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