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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稀释的青春 ——评辛夷坞的《我们》

来源:文艺报 | 薛静  2019年02月27日16:27

距离辛夷坞的代表作《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连载已经过去10年有余,距离她因影视化改编而走进大众视野也已5年有余,但作为网络文学都市言情领域的早期作家,她拥有大量的成熟作品和IP资源,拥有海量共同成长的忠实读者,拥有至今仍然笔耕不辍的创作能力和勤勉态度。但是,从近年来出版的《应许之日》到《我们》,必须客观地说,辛夷坞似乎进入了她个人的创作瓶颈。相信作家本人更能体会,因而有了从都市言情到玄幻仙侠的转型尝试,最近出版的《抚生·孤暮朝夕》即为试水。转型成功与否有待观察,但《我们》作为辛夷坞言情类型的“终结”,让她的个人特点与缺点、类型小说的代际更迭、时代审美取向的变革,都得以清晰呈现。

个人特色:在回首中重塑青春

都市言情,特别是其中的青春文学,跨越了传统文学与网络文学两个范畴。一方面,作为传统文学中最后一个现象级的文学类型,青春文学培育了大量年轻的读者资源;另一方面,作为网络文学起步阶段最早发展的文学类型,青春文学又将文学传统引渡其间,以丰沛的养分、熟练的技法和基础的受众,让网络文学得以迅速成长。

辛夷坞就是网络文学早期发展中,一位引渡和奠基性的作家。因而对于她而言,虽然落笔而成的是面向女性读者的都市言情、校园青春,但是她所思考的问题、打开的空间,却远远不止青春年少的你侬我侬。从无忧无虑、至纯至真的学生时代,写到步入职场、进入社会的成年世界,是辛夷坞一系列作品的最大特色。相较于其他都市言情作品,或是以校园为背景,描摹情窦初开、毫无杂质的理想初恋,或是以职场为开端,写下丛林法则中各取所需的利益结合,让人们放弃幻想、换上战袍。辛夷坞的作品,常常是将两者相互拼接,并把接口处的断裂作为文本最核心的内容加以呈现。

因此,前半部的校园故事,就不再是单纯的快乐,而是充满了内在的紧张感,面对即将来临的毕业时刻,是抓紧时间尽情享受青春,还是从此刻起进入战备状态?后半部的社会职场,也不再是简单的厮杀,而是充满了成功后的空虚与失落,付出的代价是否值得、初心与残梦能否继续?外松内紧与外紧内松相互交替,两段式结构与多层次情绪相互叠加,让这些作品立体起来。在不同人物、不同时刻的多声部交响中,“青春”被一次次打碎重塑,年轻的岁月和逝去的爱情,不再是令人愉悦的甜糖,而是逼迫读者回首过去、直面自身的镜子。

这一巧妙的结构,本是辛夷坞最大的个人特色,但是令人遗憾的是,在《我们》这部作品中,她放弃了这一特点,将笔墨先是集中于主人公祁善与周瓒成年后的社会交际,再是缩小到两人之间的情感变化。年少记忆只留下穿插期间的吉光片羽,引出了几个戏份虽多但并不承担结构作用的人物。两位主人公关系出现重大转折、让他们不断逃避又无法忘却的关键事件,被浓缩为海边一夜。这个代表“青春”的核心十分脆弱,完全不足以支撑后续情感的纠葛,让整部小说显得力量失衡,甚至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

言情更迭:从必需品到锦上花

“80后”普遍承受着一种矛盾:他们成长中所继承的思想资源,仍旧是启蒙主义的,爱情作为自由、解放与个人意志的体现,在生命中具有难以取代的地位。与此同时,他们生活的现实环境,又是理想主义陷落之后的“启蒙的绝境”,特别是进入新世纪以来,整个世界范围内的现代都市人,都普遍经历着“爱无能”。正如博尔赫斯的经典意象,空无一墙的荒漠是最牢不可破的监狱,当推翻了一切限制,达到了绝对的自由,实质也就陷入了绝对的囚牢。

为了将爱情从这座囚牢中解放出来,“再造禁忌”就成为许多爱情故事的选择。从美国电影、流行小说《暮光之城》中人类与吸血鬼之恋,到韩剧《来自星星的你》中与外星人结缘、《太阳的后裔》以海外战场为背景,制造禁忌、克服困难、抢救爱情,成为曲线救国的策略。而辛夷坞的作品,则常常出现违背伦常的恋情:《晨昏》中,纪廷与同父异母的两姐妹顾止怡、顾止安都产生了情感纠葛;《山月不知心底事》中,叶骞泽念念不忘的不是妻子向远,而是妹妹叶灵;《我在回忆里等你》中,富家千金司徒玦,与家中养子姚起云情愫暗生……这部《我们》亦不例外,激发周瓒妒意,让他正视自己感情的,正是青梅竹马的祁善,爱上了他父亲的私生子周子歉。

“再造禁忌”的方式的确可行,但是以“血缘伦理”来创造阻碍,其实有些投机取巧。偏于传统的作者,是通过编织情节,将人物推向不得不为之的境地,靠利益、情感、道德的砝码让天平产生倾斜。乐于创新的作者,是通过安排设定,创造出特殊的种族背景和时空关系,从而打开新的文学类型,探讨爱情更广的可能性。而毫无社会历史背景的血缘伦理困境,更像是作者将读者强行摁头。

更重要的是,文学的生产主力转移到网络文学以来,各种类型和设定以频繁的速度不断更迭,“再造禁忌”之外,人们亦开始重新评估“爱情”的概念与地位。经历最初在爱情中纠缠的“虐恋文”,进入跨越时空追问个体价值的“穿越文”,再到放下感情、只为生存的“宫斗文”,衍生出颠覆规则、我即为王的“女尊文”,到现在女性强大后重回平等的“甜宠文”,社会发展、观念更新、类型迭代,面对灯塔上的爱情之光,人们不再只会用“再造禁忌”的方式搭梯攀援,而是一步步垫高脚下的土地,搭建多维的价值体系,提升自我、与他平视。《我们》的爱情观依旧停留在辛夷坞开始写作的那个年代,希望以获得爱情作为正视自我、体现价值、重估青春的钥匙,但是文学与社会的语境,已然时过境迁,在大女主剧与职场小说蓬勃发展的今天,祁善寡淡的个人线,让她少了点面对感情的举重若轻。

时代变革:通过个体感受宏大

不能说辛夷坞没有写大时代、大背景的笔力,她的作品曾经以小小个体的爱恨歌哭,勾连起人们共同经历过的那些转型中的阵痛。也不能说《我们》就是一部质量不高的作品,都市言情类型的读者中,仍旧不乏为之买单的铁杆粉丝。尽管篇幅不长,但辛夷坞依旧在有限的空间中为每个人物都提供了不止一面的性格:周子歉为利益抛弃了祁善,却又因情感陪伴在失势的阿珑身边;朱燕婷初恋时是恣意绽放的不羁浪女,重逢后却又能在旧情人房中释怀清谈;纯情的大山姑娘青溪也会堕落,风流的花花公子隆兄也会动情。这些丰富的刻画,都说明《我们》仍旧在及格线之上。

但是辛夷坞的能力、积累和创作意愿,的确在《我们》的创作中出现了错位,把作品的视野和深度,都局限在了非常狭小的空间中。都市言情类型不是不能写小情小爱,而是即便作为娱乐消遣,人们仍旧希望在其中感受到情爱背后对人性的体察、人物的成长,以及时代中的欲望与焦虑。《我们》安安稳稳地将故事放在富庶的中产阶层,男女主人公在带着花园的独栋别墅群里比邻而居,这个故事背后,大山那一面的贫苦被刻意忽视、野性被无限美化,如同子歉、青溪那“私生子”与“金丝雀”的身份一样,只是为了点缀与猎奇。这都让这个故事更像一戳即破的美丽泡泡。曾经《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中,爱情在不同阶层之间遭遇的碰撞和诘问,《山月不知心底事》中,责任在不同价值观之间的指认和角力,同样消失不见。这个时代的文学欣赏品味越来越丰富,人们希望了解的世界越来越多样,但辛夷坞的创作却越走越窄小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或许因为同期出道的网文作家,大多都已停止文学创作,或许因为旧作进行的影视改编,让资本对创作带来了某些并非有益的影响,或许因为网络发布和纸质出版的规则日趋增多,但这些更需要作者重新探索可行的方向。但是不要以故步自封甚至自我退步辜负这个时代,《我们》之中,祁善为周瓒留下的那句《浮士德》的名句,其实适合作者与读者共勉:善良的人在追求中纵然迷惘,却终将意识到有一条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