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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翔《檀香插》:人心的隐微

来源:《芙蓉》 | 马兵  2019年02月20日09:00

英国批评家弗兰克·克默德在他的代表作《结尾的意义:虚构理论研究》种谈到过一个有趣的看法: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人们对于小说的结尾都有额外的关注,这是因为人们在生活中往往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开始与终局。用他自己的话便是:“我们的虚构作品中的隐晦和复杂等属性是与结尾和开头的遥远和可疑等属性有着密切的关系的。”(弗兰克·克默德:《结尾的意义:虚构理论研究》,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5页)于是,人们在小说人物的结尾中把潜在的世界变成行动的世界,或借助虚构的力量创造现实中匮乏的和谐,以完成对生活和自我结局的一种代偿。只是,这种文学化的对不确定感的结束的转嫁在现实层面中有多大的拯救意义又另当别论了。

南翔的短篇小说《檀香插》里的女人罗荔正需要这样一个被赋予意义的结尾。小说里的她在遭遇一场家庭变故,她心爱的丈夫因涉嫌贪腐被纪检部门“双规”,她也要被迫接受调查组的讯问,当调查组向她展示其丈夫与别的女人欢会的视频时,罗荔内心一点仅存的幻想破灭了,原本稳定的、如蜗牛一般缓慢而温暖的生活行将解体,罗荔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她该怎么面对呢?这是罗荔,其实也是作者本人面临的一个问题。换言之,这篇小说的关键在于,作者该如何用一种叙事秩序去兑换罗荔崩溃的生活秩序,在故事的结尾完成小说对生活与人心最有意义的观照。

那南翔是怎么让小说收束的呢?在恍惚中,罗荔听到丈夫回家的声音,一切仿佛会迎刃而解,生活将回到之前的轨道,她在调查组那里看到的听到的只是一场梦,但是她突然发现丈夫西服上有一点胭脂红,这让她再一次想到视频里那些污秽的画面,罗荔盛怒之下要赶走男人,可待男人真的要走,她又变得“怵然一惊”。丈夫回家这一笔,小说在处理时与前文的榫接非常自然,以至于它会误导很多读者,让人误以为这是确实发生的一幕。且不谈我国纪律检查机构目前的政策不会让一个涉案人自由回家,通过小说叙事的伏脉稍作揣摩,这一笔也只可能是罗荔心力交瘁中的一场梦境。一则,小说虽是第三人称叙事,但从一开始即以内聚焦的方式,对罗荔内心的错乱、惊惶和悸动做细致的勾绘,如果丈夫回家是实写,聚焦点的转换就显得突兀了。二则,也是更关键的,这种仿真的“梦境”,在叙事层面上是一个巧妙的收尾,但在情节和主题意义上却指向一个更大的悬而未决,它以叙事的完成遥指一个女人陷入无尽苦涩的情境,让读者感触到弥散于文本之外的那种痛苦情绪的沉积,是它让这个看似简单的小说具有了复杂的属性。

换言之,对于一个篇幅不长的短篇而言,如果结尾这一笔是实写,那这篇小说过于平实,因为它本来就不是靠外在的狗血情节来驱动的常规反腐小说。小说中,丈夫贪腐的细节与纪检方的查办经过都是一笔带过而已,南翔更关注的是反腐潮流中的个体,是一个个令人拍手称快的案件背后相关家庭和人心的伤痛与种种不可向外人道的委曲。罗荔的困境不只是法理与人情的纠结,还在于“简慢而单纯”的生活信条的整个扭曲。丈夫无事平安回来是她最焦灼的渴望,但丈夫与别的女人有染的事实又让她无力承受,所以幻梦中丈夫的回来是安慰更是刺痛,小说有意融混叙事放大了这个善良女人内心的悖谬,她的未来如何,小说没有允诺,但读者自当领会——这就是仿真的梦境以完成的方式带给小说的“未完成”性。

南翔近来的写作,如备受好评的《特工》《回乡》《抄家》等以对大历史褶皱中个体命运的呈现著称,这些小说中体现出的可贵的历史反思力和思辨意识让人印象深刻。就这一点来说,《檀香插》并非南翔写作主攻的方向,不过,其对人心隐微之处的发掘与洞察,还是能见出其与前作的内在关联。坦白说,笔者以为小说以“檀香插”的意象串联全篇并以之为题过于刻意,这个意象在小说中承载着主人公散淡自适的生活愿景,并且辅助叙事构成贯穿性的组织,但因为不断被人物召唤出来,反而给人坐实之感。这与结尾让人不能一下坐实的处理恰恰构成对比!但我也充分理解作家的这一做法,小说中,无论事发前夫妇的伉俪情深还是事发后的背叛、丑恶接踵而至,一切都笼罩在似有似无的檀香之中,它不提供净化,但确乎构成一种象征性的道德化的氛围,作者似在提示我们,任何对道德与人性简化的判分都有违生活的正义。这是常识,却恰恰是我辈在面对如腐败分子等奸佞之辈时常犯的错误。小说中,檀香不言,而却包蕴对人生的洞察、审视与反讽。

此外,《檀香插》的题目还让我想到台湾女作家李昂的名篇《北港香炉人人插》。小说中,罗荔的丈夫在买下檀香插时曾与她调情,出一“檀香木插檀香”的上联要其对出。如果允许我们做一点性别文化的诠释,这个细节更是与李昂借情色写政治的动机不谋而合。丈夫也好,公权力也好,对罗荔而言,都意味着一种霸凌的势力,她生活的意义被他们赋予也被他们剥夺。这个如檀木一般静好的女人其命运几乎被“檀香插”如咒语一般主宰着,真是令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