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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19年第1期|李云雷:杏花与篮球

来源:《红豆》2019年第1期 | 李云雷  2019年02月19日08:17

李云雷,1976年生,山东冠县人,200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著有评论集《如何讲述中国的故事》《重申“新文学”的理想》《新世纪底层文学与中国故事》,小说集《父亲与果园》等。曾获2008年年度青年批评家奖、十月文学奖、《南方文坛》优秀论文奖、《当代作家评论》优秀论文奖,获第六、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等。现任职于《文艺报》。

我们村后街有一棵老杏树,长得很奇怪。它长在我六哥家后面,紧挨着他家的房子,房后是一片水坑,地势很低,从北面看,这棵树像长在半空中。水坑的东边是一条土路,这棵树斜着向上生长,横跨过小路,将枝条伸到了路东的老地主家的房子前。那时老地主已经去世,院子都空了。在我六哥家房后,这条路正好是一个大大的坡,这棵杏树正好长在下坡的咽喉处,像是搭起了一个凉棚似的。一到春天,繁花满树,像长了一树的火,夏天那些青杏躲在树叶里,摇摇晃晃的,分外诱人。那时我们经常爬这棵杏树,老杏树是弯的、斜的,要爬上去很容易,从这里能爬上老地主家的房顶,也能坐在横在半空的树枝上,看那条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一边啃着杏,啃完,还可以拿杏核投下面走路的人。不过要爬这棵树也不容易,这棵树是我六哥家的,他家的老太太很厉害,见到有人爬树就跑过来,又是叫又是骂的,非把你拽下来不可。我们都很怕这个老太太,一见到她的影子就赶紧跑开了,只有她不在的时候,才敢偷偷去爬。

这个老太太并不是我六哥的娘,而是我六哥的丈母娘。六哥是我的堂哥,是我二叔家的老二,我二叔家有三个儿子。那时候家里很穷,怕孩子娶不上媳妇,就把我六哥“倒插门”,“嫁”到了这一家。

在我们村里,大姓大都是聚族而居的,姓张、姓王的主要住在前街,后街住的主要是刘、朱两姓,我们李家住在中间偏西,村子里还有一些小姓,姓常的、姓高的、姓代的,则主要散居在后街。姓常的人家在村子里属于独门小户,也不知道是从外村迁来的,还是单门独传。到了常老头这一代,只生下一个闺女,常老头怕女儿受委屈,也没有抱养个儿子传宗接代,而是想招个上门女婿。常老头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他那时是我们村里的饲养员。常老头也不回家,就在牲口棚边上搭了间草房,住在那里,夜里喂牲口很方便。他那间草房,很快就成了村里的公共场所,村里的闲人们吃完了晚饭,都爱溜达到那里,拉拉呱儿、聊聊天、听听戏匣子,有时候还会有年轻人在这里打扑克。还有的时候,有人想喝酒了,就跑到代销点打一点散酒,去菜园里偷点黄瓜、西红柿,就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边喝边聊了起来。常老头的草房里总是很热闹,充满了笑声、叫声和歌声。

那间草房离我家只隔着两条胡同,那时候我爹在三十里之外的苹果园,我娘又管不住我,天一黑下来,我也常跑到常老头那里看热闹。常老头人很随和,也很滑稽,笑起来很爽朗。我们一帮小孩去了,他也不怠慢,有时还摸出些东西给我们吃。有大人的时候,我们跟着看热闹;没有大人的时候,常老头就给我们讲故事。有一次他讲一个鬼,脸像刀刃一样薄,也没鼻子没眼,一般人看不见它,它等人走近了,猛一剁,就把人头砍了下来。讲到这里,常老头的手掌就轻轻砍在了小义的后颈上,大吼一声:“就是这样的。”小义吓得哇哇乱叫起来。常老头还讲狐妖树精,他说什么岁数大了都会成精,他走夜路,就看到过一个老槐树精。那是在十里铺,他深夜赶着马车从那里往家走,像是走迷了,绕过那棵老槐树向前走,走了一会儿,又看到了那棵老槐树。反复走了好几次,总能看到那棵老槐树,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趴在老槐树面前磕了几个头,那个老槐树精才放了他。他说老树变的妖精都不伤人,那个老槐树精是在跟他闹着玩呢,要是野物变的妖精,像狐狸、野猪、黄鼠狼子,就可怕了。常老头还给我们讲男女之间的荤事,谁家的大姑娘跟人家跑了,哪家的小媳妇跟人家钻麦秸垛了,他讲得眼睛发光、唾沫乱飞。不过那时我们不懂男女之情,不大感兴趣,反而更喜欢鬼和妖怪的故事。虽然每次听完,我们都吓得不敢走黑路,晚上睡觉做恶梦。但是坐在那里,围着熊熊燃烧的炉火,闻着牲口圈里的怪味,常老头却将我们带入了神奇的世界。那个世界离我们那么远又那么近,就在我们身边,就在我们村,他仿佛为我们打开了天眼,让我们看到了一个隐秘的世界。

或许就是在那间草房里,常老头相中了我六哥,觉得这个小伙子高大、壮实、可靠,招来做上门女婿是最好不过的了。我六哥那时是一个帅气标致的青年,他个子很高,超过一米九。他刚中学毕业,那时还不兴考大学,就回到生产队里来干活。他有一膀子力气,人也很实诚,不过刚到队里干农活还不适应,生产队长便安排他先到牲口棚里给常老头帮忙。那时我们常常看到我六哥在牲口棚前的空地上铡草,清晨的阳光照过来,我六哥头上冒着白汽,拄着铡刀立在地上,常老头蹲在地上为他续草,闸刀一起一落,麦秸或青草就被铡成一寸长的草料,不一会儿草料就堆成了山。我六哥又挑起扁担到井里挑水,一趟又一趟,直到把两大缸挑满,他才坐到院里的那棵老树根上歇息一下。

那时候我六哥英俊洒脱、年轻力壮,我记得他骑在一匹马上飞奔的场景,那是在清晨,还是在黄昏?他是骑马去放牧,还是去城里?这些我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的是,那个强壮的少年,骑在马上,他那么青春,脸上闪耀着光彩,在追逐自己的未来,这个画面仿佛一幅剪影,永远留在了岁月深处,留在了我的心中。还有一件事,是我记得清楚的,在牲口棚的南边,一棵大榆树下有一盘石磨,村里人要磨米、磨面,会到这里来推碾子,闲暇时也会有不少人聚在树下聊天。有一次不知怎么说起来,看谁能搬动那盘石磨,大伙在那里打赌,有后街的黑糖、前街的猴子,还有我六哥。黑糖很能吹,但是他走到磨盘那里,却只是将磨盘轻微地晃动了一下,连抱都没有抱起来。猴子很不屑地嘲笑他:“看你吹得天花乱坠,却只有这二两劲,看我的!”说着他把身上的褂子脱下来,系在腰间,运了一口气,走到磨盘边上,大吼一声,一下将石磨抱了起来。猴子很壮实,身上的肌肉都鼓了起来,他抱着石磨,憋得脸通红,转着圈向众人展示,却不料一脱手,石磨从他怀中滚落下来,滚了五六米,倒在地上了。猴子喘口气,向围观的人说:“咋样?爷们儿,咱还有膀子力气吧?”众人纷纷叫好。常老头坐在那里抽烟袋,他眯着眼睛说:“这算啥有劲?真有劲,你再把石磨抱回去!”“这有啥的!”猴子又憋了一口气,来到石磨边上,弯腰去抱,不料那石磨却像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猴子不服气:“笑啥笑?让爷们儿先歇会儿。”黑糖凑到他面前,嘻嘻笑着说:“爷们儿,看你吹得天花乱坠,原来也只有这二两劲啊!你要是搬不回去,那可是破坏生产啊,哈哈……”猴子在嘲笑中喘了一会儿粗气,鼓起眼睛又去搬。在地上搬与在磨盘上搬不一样,要更费力一些,所以猴子还是没有搬动。他踹了石磨一脚,看着众人呼呼喘气。这时我六哥走过来说:“我试试。”他走到石磨边上,撩了一下衣襟,弯腰将石磨抱住,轻轻举了起来,随后他走了几步,双手一托,把石磨稳稳地放在了磨盘上,脸不红,气不喘。众人都看呆了,好一会儿才拍起掌来。黑糖还在那里挤对猴子:“你看看人家,这才是真有劲!”猴子说:“你还有脸说我,也不想想自个儿!”从此以后,我六哥在我们这帮孩子的心中,简直像一个大英雄,就跟戏匣子里听到的武松和李元霸一样。

那时候我们经常听我六哥讲城里的故事。他其实不怎么会讲,说的都很简单,不过从他嘴里听到那些的词,大楼、商店、汽车,却唤起了我们的想象和好奇。那时村里驶过一辆冒黑烟的拖拉机,我们都要在后面追半天,城市里会是什么样呢?我六哥在城里上中学,在我们眼里,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了。那时我六哥最喜欢谈的,是他打篮球的风光。说在跟县里其他单位的比赛中,他代表学校出场,为学校捧回了一个冠军。又说县里的篮球队来学校里选拔队员,还挑中了他。但是在那个时代,有谁会将打球当作一回事呢?尤其在我们乡下人的观念中,打球就是玩,又不能当饭吃!有一身力气在球场折腾,还不如到地里锄两垄庄稼呢,我六哥就没有去打篮球。

我六哥太喜欢打篮球了,他在牲口棚边上的一棵杨树上挂了个篮筐,每天都在下面练习投篮。我六哥拿一个坏了的筐爬到杨树上,用一根绳子将之捆束在树干两米多高的位置,随后他一跃而下,对在下面围着看的我们说:“看看这个,怎么样?以后我教你们打篮球。”我们都高兴地跳了起来。最高兴的是我和小义,那时我们刚上小学,都不会打篮球,甚至连见都没见过篮球。我们跟着我六哥走到牲口棚他的那间小屋里,见他从一个口袋里掏出一个篮球,这个篮球已经有些破旧了,外面的皮都有絮絮了,我们看着像一个大西瓜。我六哥一手抓起篮球,在地上拍了拍,发出嘭嘭的响声,屋里腾起了一阵烟尘,他运着球三步两步来到院子里,来到杨树下,突然一定身,右手将球投掷出去,那个篮球飞向篮筐,准确地从篮筐中间穿过,啪的一声砸在地上,又弹起来,蹦蹦跳跳向远处跑去。我和小义连忙去追,一直追到牲口棚,那里有一头牛正卧在地上反刍着,还有两匹马正站在槽边吃草,看到一只球跑了过来,它们都瞪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它们大概从来没有见过篮球,眼神里流露出诧异的神色。我和小义连忙跑过去,我跑得快,一把将篮球抱在怀里,转身就向外跑。小义跟我争抢着,不小心球一下从我手中飞出,向边上的一个大水缸飞去。眼看就要落到水里了,我六哥一个箭步飞奔过来,用手一挑,那只篮球又腾空而起,在空中画了一个弧线,落到了杨树下的空地上。接着我六哥抢步向前,将弹起的篮球一把抱住,飞身一跃,飞到篮筐那里将篮球向里轻轻一扣,篮球就轻松地进了篮筐,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动作叫“扣篮”。我六哥说这一招最厉害了,对方的队员根本就没办法防范。他一边给我们讲解着,一边给我们做示范,可是我们的个子太矮了,跳起来也离篮筐很远,都说这一招我们根本用不上,我六哥哈哈大笑着说:“你们先练练这个动作,等长高了就能用上了。”

我六哥的篮球很快就吸引了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放了学,十多个孩子就跑到牲口棚里来,跟着我六哥练习投篮、扣篮和过人的技巧。我六哥将人分为两队,一队由他当队长,另一队由猴子和黑糖率领,双方互相攻击,看谁进的球多。我和小义都愿意跟我六哥一队,我六哥这么厉害,谁跟着他谁肯定能赢!事实上也是这样,赛场上我六哥生龙活虎一样生猛,他左冲右突,前后跑动,其他人根本近不了身,只要让他拿到了球,他就像狮子一样,突破重重障碍,孤独地运着球来到篮筐下,飞身起跳,一个扣篮,球就进了!猴子和黑糖那一队总也进不了球,后来他们发现我们队的薄弱环节其实在于传球,如果球传不到我六哥手里,那他再厉害也发挥不了作用。于是他们开始将我们当作盯防对象,他们安排了个子高的小孩专门盯着我和小义,我们的球一出手,就被他打飞或者断下来了,我们只能干着急,没有办法。后来我六哥想了一个办法,他让我们抢到球后立刻就传给他,越快越好,不要给对方反应的时间。我们调整战术,按这种方法跟猴子那一队打,他们果然又败下阵来,一个个垂头丧气的。但他们也不甘心失败,猴子和黑糖拿毛巾擦着汗,坐在树根上商量着什么。我们这边的人则兴高采烈的,又是跳又是叫,但是我六哥只是坐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不说话。

就在我们准备迎接猴子那一队的战术变化时,却传来了生产队长的指示,生产队长说你们这一帮人天天打球,也不好好干活,这样下去怎么行?他宣布将我六哥调出牲口棚,编入青年组,跟大伙一起下地干活。我们放学后照样跑到牲口棚,摸出他的篮球,在那里练习投篮、扣篮,我们也分成两队,一队攻,一队守,但是失去了场上的灵魂人物,我们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都很艰难。场面上很热闹,但是我们心里却觉得没劲,只有我六哥下工回来,我们才算找到了主心骨。但是我六哥下工很晚,在地里干了一天活,他也很累,带我们打球也越来越少了。也就是这个时候,我们听说了我六哥和常老头的闺女代莲好上的事。

那时候代莲已开始在生产队里干活了。大姑娘、小媳妇嬉笑着、追逐着、打闹着在一起干活,有时那些嫂子大娘也会开些玩笑:“该找婆家啦,哪村的小伙子不错呀,我娘家有个表弟跟你很配呢。”歇工休息时,坐在田间地头的树荫下,擦擦汗、喝口水,那些嫂子用草帽扇着风,又谈起了自家的男人:“一到晚上就折腾,没一天闲过,真是烦死人。”“谁说不是呢,俺家那口子一回到家,就没有二样事。”“俺家老头子可没这么大心劲了……”她们说这些话也不避人,有懂事的姑娘脸一红,捂着耳朵就跑远了,还有不懂的闺女睁大眼睛,好奇地问:“折腾啥?咋折腾呀?”那些嫂子便爆发出一阵大笑。有的说:“小姑娘家家的,别乱说乱问。”还有的说:“咋折腾呀?等你有了女婿,就知道啦!”听到这边的笑声,男工队那边也闲不住了,猴子和黑糖跑到这里嚷着:“嫂子,我四哥昨天晚上又折腾你了,折腾得够劲不?”嫂子一听又气又急:“折腾你娘个鬼,快回家折腾你媳妇去吧!”猴子嘻嘻笑着:“我媳妇还在丈母娘腿肚子里转筋呢,我打听打听,要是我四哥不禁折腾,我可以帮帮忙呀。”嫂子抓起一块土坷垃朝他扔去,猴子一边笑着一边跑,不小心被田畦绊倒,摔在了麦地里,几个嫂子一拥而上,哈哈笑着就要扒他的裤子,猴子捂紧裤子连连告饶:“嫂子饶命,饶命,再也不敢闹了。”嫂子们逼问:“再闹怎么办?”“再闹你撕烂我的嘴。”她们嬉闹一通。猴子终于从地上爬起来,跑走了,远远地还在喊:“嫂子,今天晚上给我留门啊……”

在这样的环境中,代莲慢慢也了解了男女之情,开始有了朦胧的期待。代莲也听说了媒人上门提亲的事,她一个姑娘家该回避,也害羞,但是这也让她兴奋、恐慌、憧憬,她不知道她将来的女婿会是什么样的人。她想象着他的模样,又像雾里一样看不清,有点害怕,心里又放不下。代莲没有兄弟姊妹,心里有事也不知和谁说,她和邻居家的凤巧一般大,从小关系就是最好的。凤巧去年订了婚,婆家是南边三里韩村的,过年过节的,那没过门的女婿就骑一辆自行车,拎着点心盒子上门来了。那后生看着笨笨的,很紧张,连看凤巧一眼都不敢,他在凤巧家坐着,低着头像受审似的。凤巧在隔壁房间里,有时会撩开门帘看看他的样子,见他那么窘,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跟代莲说起来,凤巧叽叽喳喳的,像是埋怨,又像是在夸耀,是一副安下心来嫁人的样子。代莲呢,代莲为凤巧感到高兴,可是凤巧的事定下来了,想想自己,归宿还不知在哪里,也不免有些伤怀。有时想想自己的爹,一定要招个上门女婿,竟有些恨恨的。过去曾有多少金色的时光,代莲和凤巧,在她们的闺房里一起纺线,一起玩闹,到吃饭的时候,或者在这家吃,或者在那家吃,长都长在了一起,现在凤巧有了婆家,也会窸窸窣窣地说些小心思,但是代莲心里却感觉和她有点疏远了。

代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六哥的呢?我们不知道,毕竟我六哥是那么高大英武,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那么我六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代莲的呢?我们也不知道。代莲长得很娇小,不爱说话,在村里也不惹人关注,像一株长在僻静角落里的杏花,她虽然很好看,但是她的好看却很少有人看到,有人懂得。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发现,我六哥和代莲越走越近了。上工的时候,他们两人时常走在一起,到了地里要分开干活,他们的眼睛也时常寻找对方,但是一看到对方的眼睛,却又一下闪开了。他们的反常举止很快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那些大嫂子小媳妇都是过来人,搭眼一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们可不会错过开玩笑的机会。干着干着活,一个嫂子突然说:“李家的老二来了!”另一个嫂子说:“可不是,他是来找谁的呢?”一面说她们的眼睛一面看着代莲。代莲的心里怦怦跳着,可她却不动声色,继续干活。又一个嫂子突然喊起来:“老二,你找谁呀?”其他嫂子也都笑起来。代莲的脸慢慢红了,她拿眼角飞快地瞥了一眼,发现对面并没有什么人,才明白上了当,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却又感觉空落落的。她的表情变化都落在了嫂子们的眼里,她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小莲,是不是想人家了?”“小莲该找婆家啦!”“别说,李家的老二高高大大的,小莲还真有眼光!”

男工队那边,就更热闹了,猴子和黑糖干着干着活,就问我六哥:“老二,你跟代莲到什么程度了,亲嘴了没有?”我六哥也不搭理他,继续锄地。黑糖见他不说话,故意用夸张的语调说:“我看常家这闺女不错,腰是腰腿是腿的,人也白净,脸也长得漂亮,我一见她就馋得慌……”话还没说完,我六哥手里的锄头就敲在了他的屁股上。过了一会儿,黑糖又凑到我六哥身边,悄悄地说:“老二,别恼我呀,我是说代莲真是不错,你是不是看上了?你看上了,咱兄弟没有二话,你要是没看上,就别怪兄弟下手了。”我六哥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笑着说:“老四,你向哪儿下手呀,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我六哥和代莲走得越来越近,我们看到他们俩骑着自行车去赶集了。这在我们村是很稀奇的,我们村的男女,即使结了婚或者订了亲,也很少一起去赶集,但我六哥是城里的学生,总有些新的做派。那一天我们看到,我六哥和代莲,每人骑着一辆自行车,从我们村的大路上走过,虽然他们隔着一段距离,一个在路东,一个在路西,一个在前,一个稍靠后一点,但是我们看到了他们之间的默契。等他们骑出了我们村,拐向了向西的大马路,在那条进城的路上,我们看到他们俩并排着越来越近了。我和小义爬上一棵高大的杨树,站在最高的树梢上,看到他们两人的身影慢慢变成了两个小黑点。

就在这个时候,公社要举行一场篮球比赛,每个村都要参加,获胜者再去县里参加比赛。这个消息让我们沉寂已久的篮球训练重新恢复起来,这时候我六哥正沉浸在恋爱的甜蜜中,对篮球也不像之前那么热心了。生产队长亲自出马,找到我六哥说:“老二,以前是我错怪你了,现在县上有这个指示,你一定要出马,带我们村的孩子好好练练,到时拿个冠军回来。”我六哥在那里低着头,只是不说话。队长又宣布,让我六哥重回牲口棚,腾出时间来搞训练,我六哥也是低着头不说话。临走的时候,生产队长拍着我六哥的肩膀说:“你好好干,我们村里的成绩就全靠你了。”我六哥又回到了牲口棚,村里在那里搭起了一个简易的篮球架,平整了一下地面,像个篮球场的样子了。我们又开始训练,在我六哥的率领下,我和小义,猴子和黑糖,又开始了激烈的争抢。打完一场后,我六哥坐在树墩上,先分析我们队的得失,再分析猴子队的得失,像个教练一样。我们默默地听着,下一场比赛时感觉如虎添翼,对抗性越来越强了。我六哥坐在树墩上讲时,常老头有时也会坐在牲口棚门口听着。他听不懂我六哥所说的那些名词,但却用欣赏的眼光打量着我六哥。有时代莲也会来牲口棚,她装作来找常老头,却躲在常老头那间草房里,从窗户里面偷看我六哥在篮球场上纵横驰骋。我六哥也知道身后有她的目光,在场上奔跑跳跃,挥汗如雨,打得更来劲了。

公社里的比赛,在我六哥的带领下,我们村很轻松就获得了胜利。县里的比赛是在县体育场举行的,参赛的除了各个公社,还有县里的各个部门,经过两轮淘汰,最后的决赛只剩下了我们村和县一中。县一中是我六哥的母校,带队的正是他当年的体育老师徐老师。师生二人见面分外高兴,但也分外紧张。徐老师看着我六哥,毕业不过两三年,人晒得黝黑,身体更壮了,在学校里六哥就是他最喜欢的学生,现在听说他在村里拉起了一支篮球队,还打进了县里的决赛,真是了不起,他带着欣赏的眼光拍了拍我六哥的肩膀说:“好小子,有出息,待会儿我们场上见。”

正式比赛的时候,我和小义年龄太小,没有参加,只能坐在看台上观看。我们县里的体育场是一个正规的体育场,比我们村牲口棚里那个简易球架气派多了,体育场门口的墙上写着很大的标语:“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从通道的入口进去,中间是四个标准的篮球场,后面是逐级升高的看台,都是水泥铸造的,向后延伸一直到三层楼高,坐在最后一排,可以触摸到种在体育场后面的梧桐树的树梢,也有枝条从场外伸进体育场来。场里都坐满了人,很多小孩挤不进来,就攀到树枝上,在那里着看,比赛时他们兴奋得嗷嗷叫,但不敢鼓掌。

比赛那天,我们村来了不少人,一个村里的篮球队竟然能够杀进县里的决赛,这对我们村来说可是件大事,我们村的大队书记给全村人放了假,并号召我们村能走得动的人都去观看,为我们村的运动健儿加油。我们村一下来了很多人,县里也照顾我们,专门在看台上为我们村安排了一个区域。我爹和我娘来了,小义的爹娘也来了,很多参赛队员的爹娘、兄弟和姐妹也来了,常老头、常老太和代莲也来了。我们村的人扶老携幼,互相打着招呼,熙熙攘攘的,像是在村里看露天电影一样。

我们村上场的是我六哥、猴子、黑糖等人,县一中上场的则是青年教师和学生组成的联队,他们每个人都很高大健壮,看样子是受过专业训练。双方上场之后,我们都为我们村的队员捏了一把汗,看来这场比赛是凶多吉少。比赛开始了,县一中一上场就占据了优势,他们在场上纵横奔突,屡屡突破我们村的防线,场上的比分也遥遥领先。看台上我们村的区域越来越安静了,而对面县一中的啦啦队却时而爆发出一阵叫声和笑声。我和小义坐在最后一排,心里也很紧张,代莲就坐在我身旁,她不时地用手掩住口,或者用手捂着心跳的位置。中场休息时,县一中领先我们村12分。我六哥一边喝着水,一边将队员召集到身边,跟他们说着什么,我们村的队员不停地点着头。对面徐老师也是一样,向他们的队员布置着战略战术,他不停地挥着手掌,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气。

下半场开始了,我们村的优势渐渐显露出来。我们村的人体力和耐力都很好,但学校里的教师和学生就不行了,到下半场时,体力渐渐就跟不上了。他们的技术很好,但是体力一差,很多动作就变形了,互相配合得也不到位,而我们村却越战越勇。我们村的长处是有一个核心,不管谁抢到球,就第一时间传给我六哥,我六哥腾挪跳跃,三步两步就窜到了3分线位置。在那里我六哥腾身一跃,那篮球就像流星贯月一样,在半空中画一个弧线,砸进了对方的球篮。个子矮小的黑糖也显出了他的优势,他在球场上机动灵活,像泥鳅一样,在对方队员中间钻来钻去,一不小心就断下了球,随即向我六哥抛去,我六哥纵身一跳,接球、转身、投篮,球又进了。我六哥每进一个球,我的心就跳一下。我身边的代莲紧张地观看着,紧紧地抓着她身旁的凤巧的手,脸色涨得通红。但是这个时候,我们村在场上的比分仍然落后,我们紧张地看着我们村1分2分艰难地追赶着。

临到快终场的时候,徐老师叫了暂停,此时比分是29比31。徐老师挥舞着手臂给队员训话,我六哥却只是默默地喝水、擦汗,跟所有队员对视了一眼,点点头。比赛重新开始了,一上来对方就加紧了对我六哥的防范,两三个队员紧跟在他身边,极大地压缩了他跳跃腾挪的空间。我们村的队员抓到了球,无法传递给他,自己试着投篮,但都不能命中。离终场的时间越来越近,我六哥也急了,他摆脱对方队员的盯防,一下冲到了自己半场。这时猴子抢断一个球,随即向他传去。我六哥向上一跳,接球。他正要转身时,对方两三个队员围了上来,堵住了他。他艰难地转过身,手里紧紧抓着球,在对方球员抢球之前,脚一点地,又跳了起来,他将球向前一送,用力投了出去。球在空中画了一个长长的弧线,然后从对方球篮中穿过,正在这时终场的哨声吹响了。但是我六哥投球之后落下时,被对方球员一推,立足未稳摔在地上。我听到代莲啊地叫了一声,一下站起来。这时全场的人都站起来鼓掌,代莲从过道上向球场上跑,我们也跟着她跑。到了球场上,我六哥已被我们村的人扶起来了。他的脚崴了,但他仍然龇着牙咧着嘴,等看到场上的比分是32比31,才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那天的颁奖典礼我六哥没有参加,他忍着剧痛看着我们村的队员上台,在雄壮的进行曲中接过了奖品和奖状,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徐老师领完奖,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他竖了竖大拇指。

回到村里,我六哥卧床休息了半个多月。那一段时间我们时常看到他在那棵老杏树下等代莲,他骑着一辆自行车,脚尖点地,站在老杏树下。此时正是杏花盛开的时候,有风吹过,娇红的花瓣像雪一样纷纷落下,落在了自行车和我六哥的身上。在夕阳射过来的万条金线中,代莲从家里慢慢走到我六哥身边。两人相视一笑,穿过杏花雨,慢慢向前走去。

不久之后,开始实行包田到户的政策。刚开始我们都有点不知所措,以前都是生产队长安排任务,现在土地都分到了一家一户,大家也不再一起上工了。迷茫了一段时间,我们村里的人很快就适应了,一家人在一起干活也很热闹。但是生产队的牲口棚也撤了,那些大牲口也都分到了各家各户,队里的饲养员也都各自回家了。常老头刚回到家里很不适应,他以牲口棚为家已经20多年了,已经习惯了牲口棚的生活、气味甚至每一匹牲口的脾性,现在这些牲口都不归他管了,牲口棚里热热闹闹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他只能回到家里干活了,可是这么多年,他只会侍弄牲口,不会干庄稼活。那时候,我们村里的人经常看到他搬个小板凳,在老杏树下静静地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

那一天,县一中的徐老师骑着自行车到我们村,他给我六哥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说省里的篮球队在我们县里选拔青年队员,他觉得我六哥是个篮球奇才,就为他报了名,他来就是要告诉我六哥一声,让他好好准备一下,第二天到县一中去参加选拔赛。徐老师走后,我六哥家里很兴奋,我二叔觉得打球虽然不是个正经营生,但是要能参加省里的篮球队也不错,起码能吃上国粮,不用在泥里土里干庄稼活了。我二婶却不愿意我六哥走,她觉得打球就是玩,还能当饭吃了?我六哥心里也很矛盾,能够加入省里的篮球队,一辈子打球,是他的梦想,也是他最擅长的,但是如果他走了,那代莲怎么办?他的心都在她身上,他不想离开她,也不想离开家。虽然内心矛盾重重,但我六哥仍参加了第二天的篮球选拔赛。在县一中的操场上,我六哥再次展现了他的篮球天赋,他在场上腾挪、跳跃,运转自如,他那矫健的身姿、漂亮的动作和过人的才华征服了在场的所有评委,他们一致认为他是一棵好苗子。在这个偏僻落后的小县城能出现这样的人才,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期,他们都很兴奋,拍着我六哥的肩膀连连称赞,让他回去之后好好等着,他们很快就会发调令,把他的关系调到省篮球队,让他早日参加集训。

从县城回来之后,我六哥陷入了更深的矛盾之中,他家里也陷入了空前的争论。我二叔和家里大多数人都希望他去,他们觉得不管怎么说,去省里一下子就吃粮票了,这是那时候很多人梦寐以求而又求之不得的,我六哥当然也不例外。农转非,还是从我们村转到省城,不是县城,也不是市里,而是省城!相当于一下子连升三级,那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事呀。我相信换了任何另外一个人,都要选择去省城打篮球,但是我六哥在失眠了几个晚上之后,最终却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决定不去参加省篮球队,而留在我们村。

这个决定让徐老师震惊,也让省篮球队的人惊愕不已,他们觉得这么一个有篮球天赋的人,埋没在乡村里,实在是太可惜了。徐老师又专程到我们村里来了一趟,苦口婆心地劝我六哥,跟他分析利弊,说凭他的实力可能会有更好的前程,比如进入国家队、参加全运会等。但是我六哥不为所动,他只是感谢徐老师,也不说话。徐老师问他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和阻力,要是有的话,他可以帮他说服他们,我六哥摇了摇头,说都没有,您就别费心了。气得徐老师怒火上升,劈头盖脸把他臭骂了一顿,最后悻悻地骑上自行车走了。我们村里也有很多人劝他,我和小义那时还小,插不上嘴,但猴子和黑糖那几天却天天跟他摽在一起,猴子说:“这么好的事,你轻易放弃太可惜了。你想想,留在村里有什么出息!还不是跟我们一样在土里刨食,当一辈子农民!就算你再喜欢代莲,到了城里啥样的女人没有,就没有你喜欢的?再退一步说,就算你是为了代莲,到了城里你先扎下根,也可以把她带过去呀,那样不是更好?”黑糖说:“你可以进城,还在村里待着干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树挪死,人挪活,往前一步天地宽,你知道不知道?你去了,对你对我们都好,你到了一个更宽广的天地,我们也少了一个有力的竞争者,你说是不是?你要是不去,看看能否跟他们说一声让我去,我能力虽然没有你强,但是很有潜力呀……”到了后来,代莲也红着脸跟他说心里话,“我先是怕你走,现在又怕你不走,你不要为了我耽误你的前程,你还是走吧,不用管我……”对这些说法,我六哥只是以沉默应对,他心里拿定了主意,就没有人可以改变他的想法。

那年冬天,我六哥和代莲举行了婚礼,他们的婚礼热闹而隆重,在我们那里传诵一时。结婚之后,我六哥便搬到了常老头他们家去住,跟他们一起过起了日子。常老头不擅长地里的活,我六哥便一个人将家里地里的活全包了。我们时常看到他赶着一辆高头大马车,行走在田间的小路上,代莲坐在他身边,他们两个人说说笑笑的。我六哥也很少打篮球了,我们带着球去找他,总也找不到他。后来不知道是谁在老杏树上绑了个篮球框,我六哥偶尔会在那里露一手。当春天杏花盛开的时候,我六哥运球如飞,像是在跳舞,一次次向球篮中投球,篮球碰在老杏树遒劲的枝干上,那些美丽的花瓣像雪花一样纷纷落下,落在我六哥的身上,落在地上,落在篮球上。但我六哥浑然不觉,他潇洒地运球、转身、投篮,动作是那么漂亮,像是在舞台上表演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