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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时年轮里的节日和文学

来源:文艺报 | 李林荣  2019年02月15日08:49

诸多节日已在文学世界里留下了密集的投影。一部古代文学史,顺着这个视角看,几乎可以说,相当于一部记述和感喟时空体验的话语史。

看起来似乎可以天马行空的文学,其实从不曾离开对大地山川和四季光阴的依赖。创作如此,理解、领会、欣赏创作也如此。生发想象、设譬造境,和反过来感悟品味这一切,说到底,都得靠作者和读者共有的一份从生活经验中累积而成的时空感受做支撑。在此之中,空间感来得最直接。乡野村镇、都会城市,凡属成长、栖居、优游之地,都是我们空间感受最自然不过的触发点。时间感则缥缈得多,除了与物是人非的空间迁移相伴随的那种体验之外,时间更经常也更平淡的形式,无非只是计时钟点、晨夕昼夜以及一年四季的循环轮换。而这样的轮换,显然太刻板太生硬,由不得人,也不照顾人的心情。虽说追到根儿上也都是人为制定的一套刻度,却更像是自然界本有的铁律,冷冰冰、硬邦邦,少了些温情和暖意。

节日的出现和存在,仿佛对此所作的一种弥补。一个个节日嵌入岁时年轮,散发着精神温暖,贯串着人间情趣。正是靠着节日,冷硬严酷的时间才每隔一段,都会流露出一缕亲切、随和的气息,好像终归还是由人来把握,而不是反过来,人只能处于它的驱遣、摆布之下。民俗学家概括得好,在当今生活中,节日有三路来源:一是自古传承下来的传统节日,二是为纪念或凸显特定的政治文化意义而设立的新型政治文化节日,三是随着国外习俗把别人的节日当成自己的节日来过的外来节日。这三路不同来源的节日,都有传统节日所体现的节日的一般意义,都属于“人们加于日常时间生活之上的一种人文符记”,都“实现了时间阶段切分”,也都表达了一定的历史社会内涵和文化主题。(参见萧放:《节日传统与社会和谐》,《民间文化论坛》2005年第3期)

传统节日和文学一样,他们从现实生活中的萌发、创制一般,本质上或许都可以看成对于生活现实的一种想象性和符号化的升华、凝练,并且多半都以叙事成分为要素,甚至完全构筑在某个可以广泛传述的故事的基础上。表面看,只是一个符号化的标记,细讲起来,却能展开为一个枝叶俱全的故事。节日和节日所连带、依托的内涵、主题,正像文学作品的标题和文本似的,有自己的意义架构,也有自己的表意系统。

事实上,诸多节日已在文学世界里留下了密集的投影。一部古代文学史,顺着这个视角看,几乎可以说,相当于一部记述和感喟时空体验的话语史。其中,有关节日的体验或因节日而衍生的体验的抒写,简直足以堆积、连缀成一部脉络独具的文学别史或文学史分册。尤其是在诗赋词曲一类的韵文写作中,时令节日每每被因袭为感怀兴咏的惯用熟题,以至渐成俗套、趋于泛滥。

相似的基于想象的生成机制,赋予文学与节日不仅相关而且相近相亲、相得益彰的联系。无论中外,人气最高、人缘最好的节日,同时也都是汇集文学资源最丰富、在各体文学作品中出场率最高、能见度最强的节日。传统节日历久不衰、传承有力,往往也得益于文学对其精神文化内涵源源不断的承载、激发和持续刷新。相应地,文学作品因题材聚焦或关涉节日而广受读者青睐,得以传之久远,成为经典名篇的实例也不乏其数。特别是在古诗词中,像王安石的《元日》、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还有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流传深广,脍炙人口,早已积淀、定型为全民族精神感受中新年、中秋和重阳这几个节日的共同经验标识。

在节日背后,在文学与节日互为镜像的映照之间,是否还有更内在的意味值得探寻和把握?那么,以上所述,也就不过仍是一层表象。节日背后,文学与节日相互映照的关联点上,确实还有更重要更具体的深意。

流传至今还能保留着广为人知的名目和节俗的传统节日中,春节、元宵节、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最为人们重视,也因此都配有法定假期。相较其他名目、节俗尚存的传统节日,如寒食、七夕、中元、重阳、腊八等,这几个目前有节有假的节日,推重家庭伦理、强调社会道德的意义明显突出得多。其中,季节性祭献和驱疫意味较重的端午节,相形之下又远不如春节、元宵节、中秋节那么受人重视。从生产力水平、科学知识和生活方式的发展提高等角度,当然能够为传统节日的时令祭献或驱疫避忌等蕴含的消退或专为祭献、驱疫而设的节日渐趋失落这一社会历史现象,作出充分合理的解释。

而从余留下来的伦理、道德功能和意义格外突出的一类传统节日本身的变化看,如今,它们在现实生活中的普遍作用,也正朝着形式和目的都越来越显得单一的家庭团圆、亲人相聚的模式,不断简化、不断归并。在这种趋势下,春节、元宵节、清明节、中秋节,都逐渐被等同为一年中不同时刻家人团聚的同一种行为仪式。传统节日的过法逐渐趋向新型节日和外来节日,只要逢着可以休假的节日,也正顺应这一趋势而变。唯一能抗衡或消解这一趋势的另一趋势,是把一切有假可休的日子都用于出外旅游的新习俗。在这两股习俗变化的并行大潮中,对于亲情的匮乏感或过高期待和对于个人日常生活情境的不满足感或厌倦感的展露无遗。

亲情的内核是自我与他人超越一般社会关系的高强度信赖和高强度依存。而旅游又是建立在假想或想象的心理投射底色上的瞬间生成而又瞬间消逝的审美体验为精神实质的一种行为仪式,无法与实际的日常生活经验等价等效。年复一年的岁时流转中,仅有家人团聚和外出旅游两种仪式性的节假行动,区隔出凡常生活或工余时间的几个身心闲暇时段。这确凿地反映出:节日习俗里精神诉求为重、内在感受为主的古老传统,已经在世俗化潮流的强劲冲击下,遭遇到没顶式的消融、瓦解。节日和假日正因此而呈现混为一体的状态。人们原本寄寓于岁时节日之上的一份庄重、虔敬、深沉的精神蕴含和文化主题,正在被愈益外化的身体层面的行为习惯所取代或置换。与此相应,不但类似古诗词中吟咏节日时分特殊心境的那种写作,在当代变得源尽流绝、难以为继,更别提再出佳篇力作,而且在节日来临之际人们实际的心理感触中,“节”的成分已大幅度地减少,“假”的成分则充溢弥散开来,满可占去节日体验的全部。

面对一部远去的文学史,我们也许会对节日更多地记录、映现在抒情的韵文类作品中,而较少生动、细腻、完整地展示在叙事类作品中的情形,感到有些遗憾。但转眼环顾当下,节日作为生活习俗或岁时标记,在各类文学创作中的显现,差不多都稀少、含糊到了接近空白的地步。而之所以这样,首先就是因为节日本身在当下已经丧失了传统中它曾富集的种种丰厚、鲜活的来自日常生活,而又凝练、提升了日常生活的精神情趣和文化力量。其次,本该与节日这一时间维度上唯一的人文标记系统共生的文学,在为节日不断地敷设、增添和更新精神蕴含、文化意义方面,要么过于怠慢,要么疏失太多,也确实难辞其咎。毕竟在漫长历史中,节日的精神文化意蕴,一向就是藉文学的途径和形式,才得以牢牢地附着于节日的名目之上,深深地沉降在过节时刻特殊的社会心理积淀层之中,并且完成与时俱进的步步更新和反复重构的。

不同节日的过法都归于同样的单调和刻板,这反衬出节日的习俗传统已然陷于式微甚至断流的尴尬。包含在节日习俗中的多样化的精神蕴含和文化主题并未被新起的生活时尚,比如全天候蔓延的娱乐消遣方式所担当,也没有转换或发展为其他的生活仪式。相反,伴随传统节日和节日传统的衰落,这些因节日的存在而存在,随节日习俗的迁延而迁延的精神文化仪式及其内涵,大都形神俱散,撤出了人们日常的生活空间,未能找到替代的形态和转化的去向。

文学表达对于节日意义和节日形式的乏力、疏离或者遗漏,只是这一变化的一个局部和一个侧面。残留、叠加在当今各种节日之上的促使家人团聚、强化家庭伦理,进而增进人与人之间从亲情开始、以亲情为本释放善意与温情的那层传统节日的独特韵味,证明今天的人们、今天的社会、今天的生活,虽然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有意无意地遗失了节日完整充沛的精神传统,但世道人心的客观态势还是在缺失、匮乏中,期许、召唤着这一传统的回归。同质化的生活方式和原子化的生活空间,正在并且已经切割出了人与人、哪怕是亲人与亲人之间的精神鸿沟和情感隔阂。

小至家家户户,大到城乡社区以至民族、国家和整个世界范围内的中华文化圈,因传统节日习俗而来的共同时间、共同仪式和共同精神体验,都是历史馈赠、传续给今天的一笔文化财富和一道心灵纽带。这笔财富、这条纽带,应该重新激活,也亟需激活。因为日常生活的岁时循环中,无论是个人、家庭,还是国家、社会,要向精神的高处提升、向心灵的深处迈进,传递并且储存着同时共感的心灵能量的时间标度,都是必不可少的。历史上这已是传统习俗,现实中这也是与我们同时代的其他族群和国家、社会的常态。

基于此,恢复乃至丰富节日传统本有的仪式与意义同在、行为习俗与精神蕴含并陈的形态,进而据此把传统节日和新型节日的过法和功能,都充实、调适到合理、得当、完备的程度,即成为必需之举。这当然是一项社会系统工程,并非单靠节日习俗本身直接关联的少数几个领域的努力就能济事。但很显然,文学创作和文学话语的传播,在节日传统的复苏和活跃过程中,定将可以发挥最有声有色的助力,这恰如它们在历史上对每一个节日的成型和生生不息的流变,都曾经起过至关重要的积极作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