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人物的平台

来源:《小说选刊》 | 王干  2019年02月15日15:49

小说是搭建平台的艺术。小说要有人物,人物要有活动空间,这空间就是平台。平台是近年才有的词,以前我们习惯把它称之为环境,但环境本身带有太多的自然因素,环境又是广谱类,是对所有人物而言,平台则是从创作发生学而言,是作家主体对人物生存空间的赋予,一个平台往往是对一个人物或一类人物而言。

好的小说家是为人物搭建平台的高手,曹雪芹则是高手中的高手。

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特定的时空之中,在时间与空间的交汇点上显现出自己的命运轨迹。都说《红楼梦》是史诗,《红楼梦》确实是伟大的史诗,但是和那些以时间作为纵向坐标来展示人物命运不太一样的是,《红楼梦》不是太倚重时间的线索,尤其是前八十回主要以空间的轮转来体现时间的变更,以致有研究者认为林黛玉的年龄前后有矛盾。作品中经常出现“又一年”和“第二年”这样含糊不清的时间概念,因为在曹雪芹的叙事理念里,空间才能展现事物的本质和人物的命运,而在高鹗的续篇里,空间的变换非常少,后四十回的叙事逻辑基本是线性的时间结构,和前面的空间转换的叙事形成较大的反差。这也是后来读者认为续篇不如前八十回的原因之一吧。因为前八十回通过空间的不断转换和营造将人物的性格自然托出,也将贾府的兴衰顺势带出。小说没有按照编年的方式去写贾府的人和事,而是通过人物平台的变异写出了沧桑,高鹗则是没有领会或者没有能力来搭建新的平台来体现家族的兴衰,基本在原有的框架里打转,这也是很多读者看续篇觉得不过瘾的原因。

《红楼梦》里有太多的平台,而这些平台往往与人物的性格和命运休戚相关、共生共灭。《红楼梦》最大的平台就是贾府,而贾府里又分荣国府、宁国府。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荣宁二府大宅的架构,《红楼梦》构造出的世界会如何单薄。《红楼梦》的空间场景,主要在荣宁二府以及荣宁二府派生出的大观园。这是众多人物活动的主要平台,就像一个舞台,人物有出场、聚光、唱念做打,都在这个舞台上。

这个平台是对称的。荣宁二府对称。这两府的建构形式取自贾代化、贾代善两兄弟。在小说中,贾宝玉、王熙凤等主要角色,都在荣国府。这又是对称中有所侧重。如果以绝对平均的笔墨写荣宁二府发生的事情,小说将失却重点。当然,我们知道,宁国府的贾家后裔,事实上也比荣国府少,这也是一种对称中的侧重。另一方面的对称,是荣宁二府与大观园之间的对称。在元妃省亲后,贾家姐妹、林黛玉、薛宝钗、李纨等年轻女性以及她们的众丫鬟一并搬到大观园居住,一同入住的还有和姐姐妹妹们分不开的唯一男性——贾宝玉,后来史湘云、香菱、薛宝琴等也在大观园暂住或停留。大观园像一具渔网,让曹雪芹将自己钟爱的人物一并打捞,放置在这个“梦幻”的新平台上。

大观园的创造,是《红楼梦》的鬼斧神工。描写大家族的兴衰和腐败,在《红楼梦》之前已经有《金瓶梅》,《金瓶梅》对大家族的描绘的深刻——至今还有人认为《红楼梦》没有能够超越。但是,《红楼梦》创造性地建造了大观园,一下子超越了《金瓶梅》的格局。如果没有《大观园》的存在,《红楼梦》对于大家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本质的揭露和描写,是很难和《金瓶梅》比肩。因为《金瓶梅》在前,《红楼梦》在后,模仿天才的永远是二流的才能。

《红楼梦》因为有了大观园的存在,不是一个单线条的家族兴衰的历史,而是一个融青春与沧桑于一炉的复调小说。余英时先生在《<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一文中把大观园和贾府作为理想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标本进行研究,认为大观园内外是“乌托邦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余英时的文章在红学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于纠正了一些人研究的偏颇,当时不乏一些学者用考古的方法去寻觅大观园的真实存在。然而,余英时先生断言大观园就是太虚幻境,不在人间,而在天上,似乎也有探讨的余地,似乎也陷入了某种误读。大观园在美学意义上,是通过对比来写青春的美好和灿烂,青春虽然易逝,但也是客观存在,并不虚幻。限于篇幅,这里不展开论述。

诚如余英时先生所言,大观园是“清”,是“情”,是“真”,相对于荣宁二府的肃穆、威严和强烈的等级感,大观园更多呈现给读者的,是随和、自由、平等及青春。这是地理空间的对比,同时也是小说主题的对比。荣宁二府是规则的象征,具体在小说中,它们有时也成为藏污纳垢的肮脏之地。譬如,本是宁国府中贾敬的女儿、贾珍胞妹的贾惜春,在“抄检大观园”一回中,就明确表示要与宁国府撇清关系,不仅不要丫鬟入画了,又扬言宁国府那边也不去了,因为她“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而与之相比,大观园这个“青春王国”,是寄予了作者笔下的美好、纯洁的地方。中国古代建筑似乎大致可分为“庙堂”与“园林”两类,前者肃穆,可看作儒家传统中严苛、不可侵犯的法度与秩序的象征;后者灵活、移步换景,追求小空间里的大变化,与道家所言效法自然、人性回归的旨归可成映证。《红楼梦》营造的庙堂与园林,看似是建筑空间的问题,其实也如《红楼梦》中处处可见的意象群落一样,是一种更具包容性的大意象,具有象征意味。人物活动其中,受环境影响;环境包容人物,也选择人物。贾政、贾赦等朝廷命官,是不会入住大观园的;而林黛玉初入荣国府这种深宅大院的感受,也必然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在大观园这个大平台上,曹雪芹又适时搭建若干小平台,大观园多处住所,均有不同的设计和命名。中国园林一向在命名上颇为讲究,这在《红楼梦》中得到了突出体现。怡红院、潇湘馆、蘅芜苑、稻香村、栊翠庵、蓼风轩、暖香坞、秋爽斋、紫菱洲、缀锦楼、藕香榭……单看“院、馆、苑、村、庵、轩、坞、斋、洲、楼、榭……”竟无一字重复。而曹雪芹又专为大观园中的景观题词,给贾宝玉设计了一场戏。可见作者在经营平台上的用心。当然,若只说命名和题词,未免成为文字游戏,但大观园各处住所的主人性格,也与平台相互映照,或成为其命运的隐喻,这就是平台与人物互相烘托、相互成就的高手制造了。怡红院的芭蕉海棠,潇湘馆的竹,稻香村的田园风格……借助园林设计“移步换景”的天然优势,小说家曹雪芹在大观园中活生生实现了多样化的“装修风格”,这对生活在现代城市中处处雷同的“精装修”、“宜家风”的当代人而言,的确是值得艳羡的。对小说而言,若缺少大观园多层次、多样化的平台营建,不仅《红楼梦》的阅读会枯燥乏味不少,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众多人物的活动缺少平台的变化,许多经典场景想必也无法实现。在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中,邢夫人找贾母讨要鸳鸯给贾赦做妾,鸳鸯跟平儿在园子里说这事儿,而“平儿方欲笑答,只听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好个没脸的丫头,亏你不怕牙碜。’二人听了不免吃了一惊,忙起身向山石背后找寻,不是别人,却是袭人笑着走了出来问……”袭人这天本是去寻宝玉的,未见宝玉,却不想“可巧你从那里来了,我一闪,你也没看见。后来他又来了。我从这树后头走到山子石后,我却见你两个说话来了,谁知你们四个眼睛没见我。”“一语未了,又听身后笑道:‘四个眼睛没见你?你们六个眼睛竟没见我!’三人唬了一跳,回身一看,不是别个,正是宝玉走来。”这“四个眼睛”和“六个眼睛”如果不在大观园这处平台上,又怎么“竟没见我”呢?同样,六十二回中,史湘云醉卧芍药园画面的美好也在于“芍药”,同是美人醉酒,史湘云之醉和杨贵妃之醉大相径庭,也在于她们的平台迥异。

不同的人物自然会出现在不同的平台,《红楼梦》中的一个谜一样的人物秦可卿,历来为读者感兴趣,在于她的平台和命运与其余的“钗”们相异太大。秦可卿虽然名列金陵十二钗正册,但是排位最后,居然在外来者妙玉的后面,因而说她是皇亲国戚,恐怕不太靠谱。因为十二钗的排序,基本是按照和贾府的亲疏及长幼排列的,若秦可卿果真是皇亲国戚,当排在前面,至少不会落在妙玉、巧姐之后。最奇怪的是秦可卿虽为十二钗,但是唯一没有进入大观园的“钗”。这是很有意味的,因为在大观园营造之前,秦可卿已经魂归西天,她自然没有机会进入大观园。为什么?在大观园营造之前,《红楼梦》的故事,虽然展开了贾宝玉、林黛玉的一见钟情,但是更多的篇幅却落在“风月宝镜”之类的世俗言情故事上,落在秦可卿、秦钟、贾瑞等人的风流故事上,甚至贾宝玉的“初试云雨情”以及与琪官、秦钟的基情也在进大观园之前。进入大观园之后,贾宝玉的情欲非但没有大规模的释放,反而收敛了,在大观园中几乎没有再出现“试云雨情”的场景。因而,作为“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的淫主秦可卿,也自然会在大观园建造之前出局。

秦可卿的平台是什么?秦可卿生活在贾府的宁国府,前面我们说过贾府分为荣宁二府,但十二钗除了妙玉、史湘云之外都出自荣国府,而唯有秦可卿来自宁国府。这宁国府,口碑有点差。“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也就是说贾家的衰落实际是从宁国府开始的。在《红楼梦》中秦可卿著名的平台应该是“天香楼”,《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本是小说的主要章节,后来为忌讳的缘故从书中删除了。“天香楼”什么样子我们已经难以考证,因为被作者删除了,但通过当年的一些点评,我们依稀能够读出“淫丧天香楼”的蛛丝马迹,这是一个风月的场所。其实,我们在阅读贾宝玉进入秦可卿闺房的那些字句时,依然可嗅出天香楼的气味来。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里写到贾宝玉到晚辈秦可卿的房间休息,“说着大家来至秦氏卧房,刚至房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贾宝玉此时便觉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赵飞燕立着舞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宝玉含笑道:‘这里好,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亲自展开了西施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

天香楼里的“天”和“香”,在秦可卿的闺房里已经得到充分的体现,让贾宝玉“眼饧骨软”的甜香,该就是天香楼里的香,而“天”在秦可卿房间里则和神仙以及武则天、杨贵妃、赵飞燕这些天上人间的天女联系在一起。可以说,秦可卿的闺房就是小天香楼,或天香楼的浓缩版。秦可卿生活在这样的空间里,被视作淫人也就很自然了。贾宝玉当时只是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还有研究者从前后文的关联认为只有八岁),在这样的特殊“平台”上神游了太虚幻境,见到了警幻仙子,还做了春梦且梦遗,之后又按照梦中的情形和袭人“初试云雨情”了。就某种意义上,贾宝玉的初夜是交给了秦可卿,不论梦中的警幻仙子是秦可卿还是警幻仙子姐姐,贾宝玉的第一次梦遗是在秦可卿的床上。所以,贾宝玉闻讯秦可卿的丧报之后,大口吐血,也就不难理解了。

秦可卿是贾宝玉男女之情的导航员,她的弟弟秦钟则是贾宝玉断臂情第一人。虽然同为风月高手,秦氏姐弟的平台却大不一样,秦可卿的平台可谓高大上,而秦钟的平台则接近矮矬穷,馒头庵和天香楼有天壤之别,馒头庵的“馒头”自然是某种象征,而秦钟和小尼姑、宝玉在这里鬼混,倒也是让贾宝玉体会到草根的野趣。当然,秦可卿的高大上风月和秦钟的草根风月,最后都导致他们的夭亡,与作家的色空思想紧密相连。

当代的一些优秀作家也善于在小说中为人物营造平台,像莫言的“东北高密乡”、贾平凹的“商州”、苏童的“香椿树街”都是很有创造性的场域设计,他们笔下的人物只有在这样的空间里才能充分展示自己。恩格斯在说到现实主义时,曾强调“典型环境里的典型人物”,是说合适的人物找到合适的平台,才能成为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