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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的“关系论”在小说中的实践

来源:当代文坛编辑部(微信公众号) | 刘川鄂 汪亚琴  2019年02月14日08:50

摘 要:

对人与人关系的把握,体现出小说家对“人”的认知能力和文本表现能力。本文从“关系发现”“关系突变”“关系创造”“建设性的模糊”四个方面论述铁凝“关系论”在小说中的实践,认为铁凝的“关系论”以“人”为中心展开,是对人与自我、他人、世界之间关系的强调,体现了铁凝“人”的立场的创作观念。

 

小说要写人,就必定与关系暧昧不清,所以“关系”一词在小说中普遍却不普通,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小说人物的上场与下场,故事的开头与结尾,都与“关系”一词息息相关。对人与人关系的把握,体现出小说家对“人”的认识的高低和对人物“关系”理解的深浅,考验着小说家的情节构思能力。对人与世界关系的表达,则显示出小说家的生活态度。“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为“人”所下的定义,注定人与“关系”一词缘分太深。

十多年前,铁凝曾在苏州大学作过一次题为《“关系”一词在小说中》的演讲,阐述了她的“关系论”。她认为:“关系”是人和自己(包括自己的肉体和自己的精神)的关系、人和他人的关系、人和世界的关系,以及这种关系的无限丰富可能性。“关系”是人或事物之间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状态,作家通过对关系的表现,达到发掘人的精神深度的目的。她对小说中的“关系”理解包括以下四点:

(1)对关系的独特发现是小说获得独特价值的有效途径。

(2)对“关系”突变的独特表现是小说获得人性魅力和人性深度的方法之一。

(3)关系可以创造,但不可以捏造。

(4)“建设性的模糊”对表现“关系”的意义。

这里可以概括为“关系发现”“关系突变”“关系创造”“建设性的模糊”即矛盾关系造成的模糊四个方面。虽然这四点有交叉之处,但铁凝的“关系论”以“人”为中心展开,主要是对人与自我、他人、世界之间关系的强调,体现了铁凝站在“人”的立场的创作观念。

一 关系的发现

在无涯的生活里,作家需要一双慧眼,朴素对作家来说不是文学,唯有惊艳才会激发作家的创作欲。每天沉溺于生活圈的人,只相信生活的普遍性,但却很少能有撬动普遍性的杠杆,以至于生活中的很多惊喜在无意间流失,可能产生关系的人与事也被切断。沉落于生活褶皱处的独特发现,是打击也是希望,令人惊醒原来生活与固有的认知的相去甚远,可这被否定的“原来”,却为生活创造了普通。所以一部小说能打动读者,一方面是它写出了那份透彻的熟悉,另一方面是它发现、颠覆、碾碎了那份熟悉的亲切。生活处处是生活,当作家以慧眼发掘生活深处的生活,令两个不相及的存在产生新的关系,可为读者带来“陌生化”的阅读感受,发现独特关系可以提升小说的深度和广度,使小说更有活力:

当我写作长篇小说《无雨之城》时,很久都为找不到如何描写开头而发愁。某天中午,我站在窗前,无意中看见一个放学回家的小女孩,一路踢着一只高跟鞋走进院子大门。这个快乐地踢着一只被遗弃的旧鞋的女孩子激发了我的灵感。

——铁凝《幽灵之船》

一次独特关系的发现,意味着一次灵感的迸发。这就是《无雨之城》开头的由来,是铁凝对高跟鞋与偷窥关系的独特发现,高跟鞋里的底片,是葛佩云对丈夫普运哲和陶又佳关系的偷窥成果,也是白已贺威胁偷窥者的证据和底气。这个具有女性隐喻的物品,揭开整个故事的谜底。高跟鞋里暗藏的底片,关系着整个故事的发展,整部小说带着极大的政治与性的隐喻展开。婚姻惨淡的中年女性带着报复婚姻不忠者的狠心,拍下底片,藏在高跟鞋里,自救者葛佩云,同时为自己挖下了一个深坑,导致这张底片最后不但没有对不忠者形成威胁,反而成为搅乱葛佩云生活的黑手。铁凝因为一个小女孩踢红色高跟鞋的动作,开始构思故事。

在《孕妇和牛》的创作过程中,也显示了铁凝在发现独特关系时的灵敏嗅觉。怀孕的女人和牛之间的共同性,启发了铁凝创作这篇小说。小说带给我们的感受,并未染上谈及“孕”字时的焦虑不安。小说蜕去了“生子”母题小说营造的沉重氛围,以平静笔调,叙述新生命降临前的安详宁静和谐。以同为母的共性联系起女人与母牛,在小说里呈现出平等的人畜关系,而不是奴役与被奴役的关系。铁凝通过同性不同类的两种生命之间的相互关照,表达对生命的尊重。

同样,小说《咳嗽天鹅》的素材,也源于铁凝听说的有关天鹅的故事。生活中的一次偶然聆听,使她将咳嗽天鹅和咳嗽妻子建立起独特的联系。小说的男主人公刘富是给镇长开车的司机,一天,他收到了镇长送的病天鹅,这是只叫声像咳嗽声的咳声天鹅。刘富刚开始并不欢迎每天要吃鸡蛋的天鹅,但渐渐与天鹅产生感情。为了使天鹅接受专业饲养,他将天鹅送去天鹅馆,没想到天鹅馆以“太老了”为由,烹煮了这只刘富精心照料几个月的咳嗽天鹅,并以此招待刘富。“你可以说是一个生态小说,但是实际上也有人的生态在里面。”铁凝通过咳嗽这个病象,建立起天鹅和刘富妻子香改的联系。在照料天鹅的过程中,刘富和咳嗽的香改也正在闹离婚。香改是个长相秀美生活却邋遢慵懒的女人,从谈离婚那天起香改就患了咳嗽的毛病。天鹅送去天鹅馆的那天,本是二人约好离婚的日子,当天鹅被吃后,刘富才发现妻子一直被自己冷落于车中,听到香改的咳嗽声,刘富竟有种失而复得的踏实感。人与陌生动物之间都能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却会对与自己朝夕相处、生儿育女的妻子冷漠至此,咳嗽天鹅使濒临破裂的婚姻重获氤氲温度。

在《“关系”一词在小说中》,铁凝谈到写《永远有多远》时,她对白大省和西单小六之间关系的理解。在更多读者看来,《永远有多远》写的是白大省和男人们的关系,忽略了白大省和西单小六的关系,铁凝将之称为“艳羡关系”。一个是众人眼里“仁义”的女孩,一个是“臭名远扬”的狐狸精,但西单小六却开垦了“我”和白大省“心中那无边无际的黑暗的自由主义情愫”,张扬起她们渴望变成西单小六的充满罪恶感的梦想。所以当郭宏扬为别的女人轻易抛弃白大省,再抱着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回来求复合时,她终于喊出多年来心中积压的“黑暗情愫”——“我现在成为的‘好人’从来都不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铁凝发现了西单小六式的女人对“好人”白大省的影响。背负“好人”的名头,意味着要舍去很多成全别人,但人的自私是天生的,圣母玛利亚只是圣母,而不是真正的“人”。白大省和西单小六表面上形成了人格的对立关系,但这层关系的深处却隐含着一个“乖孩子”对“野孩子”生活的向往,一个“规矩”女人对“自由”女人的憧憬。女人从来都是嘴里批判着另一个女人的某些不良作派,心里却气鼓鼓地暗含着对别人抑不住的羡慕。铁凝对这层关系的的独特发现,显示出她对“人”的透彻认识,更说明她是真了解女人。

作家并非俯视生活,而是提取生活,在提取的基础上发掘出生活褶皱处的点滴。即使我们每天过着平实平庸的生活,但唯有作家可以在这类似的生活中以独具的慧眼,提取加工,使看起来相距甚远的两个事物之间产生联系。铁凝所说的对关系的独特发现,强调的便是使事物产生关系的能力。这种发现“关系”的能力,并非无厘头的创造,而是凭借对生活细节的敏锐嗅觉,深入认识,透彻领悟逐渐转化而来。

二 关系的突变

“突变”一词,如果用来形容有些事物,如疾病、基因,往往会引起恐慌,它带着某种质变含义。稳稳地掌握命运,是每个人的心愿,反之人们对不可预测和未知都充满警惕,可生活往往事与愿违地隐藏着诸多威胁。“突变”在很多时候不是个“幸运词”,但在小说里用来形容“关系”一词,会是另一番景象。在铁凝看来,小说中关系的突变,意味着不落俗套,“突变”伴随着转折,从平淡自然到跌宕起伏,也可能从喧嚣吵嚷到舒缓沉寂。“突变”在小说里出现,创造了活力、丰富、可能性。

铁凝的诸多小说,都因“突变”的关系,使小说的走向驶出正轨,摆脱陈词滥调的束缚,别有深意。如《无雨之城》里的几种关系突变:1.白已贺在一次次用底片勒索葛佩云中,二人渐渐从勒索关系发展成了朋友关系,以致白已贺出车祸身亡后,葛佩云自愿承担起抚养白已贺女儿白银的任务;2.普运哲与葛佩云的夫妻关系,从濒临离婚到和好如初,普运哲与陶又佳的情人关系从如胶似漆到破裂。这两种关系的突变,皆起源于普运哲从副市长升迁市长这件事。为了升官,普运哲不可能让自己的出轨事件曝光,为此他不得不疏远陶又佳,更不敢离婚,面对能并肩作战的体贴妻子,和阻碍仕途、定时炸弹般的情人,普运哲毫不犹豫地显示出一个男人在面对事业和感情时的精明,他放弃了陶又佳。

《有客来兮》中的李曼金幼时家境不如阔绰气派的表姐,但风水轮流转,表姐家道中落,李曼金和丈夫在城市扎下了根,生活一天天变好。表姐拖家带口来找李曼金叙旧,李曼金迎来了这家不速之客。表姐一家,生就了少爷小姐的脾气,已没有气派的家底却要过气派的生活,把李曼金自以为殷实的生活贬得一无是处,更将李曼金一家搅得鸡犬不宁。本来忍了七天的李曼金,只需再忍一个早晨,双方便可相安无事。在忍过千山万水之后,李曼金与表姐的关系,在表姐一家拜别前发生突变。不可一世、情商为零的表姐一家,需要清醒地决绝才能达到效果,所以,李曼金的一句“我讨厌你们”,实现了那个“当场告诉”的愿望,也破坏了本可以熟络一生的善始善终,决绝释放了隐忍。但若成全了这容忍,小说便如忘了加盐的一道压轴菜,平淡如水,令人大失所望,终留遗憾。“突变”,使戏剧效果陡升讽刺力量倍增。

暴风骤雨版的“突变”同样发生在《砸骨头》里。“收税”计划落空的村长和会计,在你来我往的斗嘴中火气上窜,瞬间变脸,从互掷月饼到去河滩砸骨头。怒火中烧的二人站在满是鹅卵石的河滩上,在彼此眼中只剩一副骨头架子,用鹅卵石互砸对方,昏天暗地,头破血流,还极尽恶语。一般小说的后续发展,通常是砸完过后出了人命,或者两人老死不相往来结成世仇。但二人关系却在此发生猝不及防的“突变”:“两个血人突然抱在了一起”。刚刚还不砸死对方誓不为人,突然变成知己莫若眼前人,用彼此的体己钱填上了收税漏洞。有怨的报怨,有仇的报仇,仇怨仅限在河滩解决,砸完过后不管伤情轻重握手言和。读者便因这“突变”,永远记住了这个叫“居士村”的地方和“砸骨头”的风度。《第十二夜》里的院子见证着大姑和修琴师的爱情故事,为此大姑用尽最后一口气守护院子。“我”和大姑买卖关系的突变,使故事开头被诅咒“快死”却越活越有劲的大姑,在“我”承诺不买院子后安详离世。只有大姑死了“我”才能成为院子真正的主人,但“我”却选择成全大姑对院子的永久占有。

铁凝安排种种“突变”,并非刻意闪闪读者的眼睛而已,而是用关系的突变推进小说情节的发展,《有客来兮》中李曼金和表姐关系的突变,使小说人物之间的紧张关系达到高潮;《砸骨头》中李会计和于村长在小说里两次关系突变,也推动小说中“收税”问题的进入僵局和迎刃而解;《玫瑰门》大旗和竹西关系的突变,缓解了庄家和罗家的邻里矛盾,结束了眉眉和大旗眉来眼去的暧昧,熄灭了罗大妈不可一世自认规矩清白的气焰。

在小说中运用关系“突变”,当然是个冒险之举,一不小心“突变”就会沦为噱头。铁凝对“突变”的处理也并非十全十美,如在《无雨之城》中普运哲和陶又佳关系突变,就显出作者的力不从心。虽然作者在之前已作了诸多铺垫,依然显得十分突兀。同样的问题在《砸骨头》中再次出现,因为现实生活中两个打到头破血流的人,难以和好如初,铁凝虽然极力想写出“居士村”的独特风俗,但因不符实际的处理,使得“突变”显得突兀,读来一头雾水。尤其是《玫瑰门》中的司猗纹,以“强奸”的方式赢得家庭地位的翻转,这需要多大的心脏才可以想到做到?铁凝三言两语就直通结果,“翻转”太轻易,犯了作家强推人物行走的忌讳。

关系突变是小说走向高潮和情节发生陡转的关键,成全了一部小说的精彩与独一无二。铁凝“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并未因“突变”的处理难度望而生怯,值得敬佩。

三 关系的创造

一个优秀的作家也是一个优秀的想象力创造者,他们将一切不可能变成可能。铁凝在对“关系”的创造上也颇有心得:

第一,创造是想象力对写作者灵魂忠实的投奔,捏造是写作者在抄近道的途中充满功利心的算计。而想象力也不是空穴来风,它其实要靠写作者内心的长久培育,靠作者对体裁感脚踏实地的判断和把握,靠作者对人生逻辑合理的、老实的推敲。

第二,生活中有现成的人物关系,但文学中从来没有现成的人物关系。对文学而言,我们不是生活在真实中,而是生活在对真实的解释中。不可能有拿来就用的人物关系,特别是长篇小说中的人物,都是放在作家心里多年培育出来的,是培育,而不仅仅是存放。

首先,铁凝认为小说中的“关系”创造要合乎体裁和逻辑,即使卡夫卡在《变形记》里将人变成甲虫,莫言在《生死疲劳》里将人的世世轮回写得津津有味,依然能够说服读者相信其存在的合理性,这就是成功的创造。即使创造本身不合乎情理,但作家们却以合乎情感的推敲,弥补了创造本身的缺憾。铁凝在《七天》里,同样尝试了以上作家的超常理“创造”。保姆布谷原是个要搭板凳才能够得上洗碗池的乡下矮姑娘,心仪的男人保安小郭也一直耿耿于怀于布谷的“矮”。但诡异的事发生了,布谷因回乡喝了受污染的水,变得异常能吃,七天之内长成巨人。当然这是一部生态小说,反映出人在巨大的物质文明影响下,对生态的漠视导致自食恶果。但同时,小说也从人的异化折射出人与人关系的异化,小说旨在以荒诞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反思人与人的关系。

其次,铁凝认为没有现成的人物关系,“关系”需要作家精心培育。2006年发表的长篇小说《笨花》里的人物关系,就是铁凝在心中酝酿多年创造出来的。她1998年创作的《棉花垛》里就有《笨花》里诸多人物的雏形,那些为了收花“钻窝棚”的女人,在铁凝心里孕育了八年。

在长篇小说《无雨之城》中,铁凝显示了她创造关系的功力。故事的开头,是小女孩白银从垃圾桶捡回了一双红色高跟鞋,而这个在高跟鞋里发现的底片——记录普运哲和陶又佳的偷情秘密,牵扯了小说中的诸多关系。1.因为在垃圾桶捡东西,父亲白已贺与女儿发生冲突关系,其间白已贺在破坏高跟鞋发泄怒火过程中,意外发现副市长普运哲和陶又佳之间的关系;2.白已贺和陶又佳的好友丘晔是前任关系;3.陶又佳的哥哥陶又峻与普运哲妻子葛佩云是同事关系,正是陶又峻教会了葛佩云摄影技术,拍下了这张照片。这些关系没有矫揉造作的痕迹,自然而然形成。特别是白已贺与丘晔的前任关系,葛佩云与陶又峻的同事关系,两种关系的巧合并未显得突兀别扭,直至小说结束,这两种关系都没有被纠缠于四人中间的陶又佳发现。

铁凝十分善于处理小说中的“关系”,如她在小说《对面》里创造了“我”与“对面”形成的“偷窥/被偷窥”关系,这也是铁凝以男性视角审视女性的一次尝试。小说里建立的偷窥关系,不仅是肉体偷窥,也是对人性本质的偷窥;《告别语》里创造了朱丽和小宝组成的“听/被听”的关系,逃婚的朱丽寄居在舅舅家,每天在房间听邻居孩子小宝和家里客人说“再见”,一次次的听,使朱丽开始反思自己对“再见”的漠然态度,进而生出对家人的愧疚感;《咳嗽天鹅》里铁凝创造了人与动物的共性关系。刘富精心呵护的天鹅,被送进天鹅馆后被工作人员烹煮,诉诸的是现代人对生命的漠视。

铁凝善于利用秘密的巧合保证创造的合理性,通过发现细小处的共同点建立“关系”。当她不知疲倦地创造一种关系时,她也无形地置身于“关系”中。铁凝是个对生活对人认识精准的作家,这得益于她丰富的人生体验。十岁,本是一个女孩最天真烂漫、获得感性认识最贪婪的年纪,但这时的铁凝却不得不远离父母,寄居在外婆家。这段寄居经历,使她获得了对女性对家庭的精准认识,这集中体现在《玫瑰门》里。《玫瑰门》里的女性相知不相惜,家庭是不见硝烟的战场。十八岁,在这个女性该穿最美的衣服、过最时尚的城市生活、看最美的风景的花季,铁凝选择去农村体验生活。在农村她看到了人性的朴质善良和原始冲动,这段农村生活经历集中体现在了《笨花》和“三垛”中。从农村归来的城市人,会对城市与农村人的性格有更精准的把握。四年农村生活后,铁凝回归城市。如果没有农村的那段生活体验,铁凝或许很难体会到城市的独特之处,更不会对城市人有新的认识。她将物欲支配下,城市人情感的不牢靠、算计、背叛,寄居城市的底层人的生存困境,毫无保留地写进《无雨之城》《大浴女》等作品中。

可以说家庭、农村、城市的生活经验,使铁凝对挣扎、向往于生活的人和人的生活,认识更深刻,也积累了她日后创作的丰富素材。这些素材为她的关系创造,提供了可能。“艺术家对于自然有着双重关系:他既是自然的主宰,又是自然的奴隶。他是自然的奴隶,因为他必须用人世间的材料来进行工作,才能使人理解,同时他又是自然的主宰,因为他使这种人世间的材料服从他的较高的意旨,并且为这较高的意旨服务。”歌德这段话,贴切地表达了艺术家与生活素材之间的辩证关系。铁凝小说中创造的关系,可以说离不开她丰富的生活经验,但也更得益于她对生活素材的处理。并不是所有的素材都可以原封不动地照搬,创作之于经验,不同于工业的机械加工,是艺术化的加工过程,是一个审美过程。

四 “建设性的模糊”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暗示了人在定义层面就是个纠缠不清的物种。人更喜欢活得明白,还是活得糊涂?解读人就像解读诗,当有结论时诗就死了。上品的小说同样需要蒙上一层层神秘的面纱,保持模糊美。铁凝提倡小说中的“建设性的模糊”,其实是以矛盾关系造成的模糊。即理想的人是一刀切的黑白分明者,但真正的人往往在大是大非面前犹豫不决,理想的女人会像《青春之歌》的林道静,但真正的女人往往是《色戒》里的王佳芝。

《无雨之城》——一部铁凝立志要区别旧作的小说,前文已经分析过其错综复杂的关系牵扯,铁凝在这篇作品中也有意实践着“建设性的模糊”。在葛佩云和白已贺关系的转变中,葛佩云对这个搅乱生活的勒索者白已贺,既忌惮又帮助的矛盾心态使读者在此留下了模糊。在处理这个矛盾关系时,铁凝想要着力的是人性的复杂性,一个为给女儿提供优越生活的父亲,不得不沦为勒索者,但看到生活在婚姻困境中的焦虑又恐惧的葛佩云,白已贺也生出了同情;葛佩云在捍卫婚姻的过程中,从一个以丈夫为中心的柔弱妻子,成长为有手腕和心机的坚韧女性。在白已贺面前,她既是精神弱者又是经济强者,在看到白已贺不堪的生活后,同样生出同情和理解,两个彼此同情的勒索者与被勒索者,建立了一种模糊关系。即不再是单纯的“勒索/被勒索”关系,而是一个精神困境的弱者和一个物质困境的弱者,在相互提防中彼此安慰。

《玫瑰门》是铁凝立志要写出真正女人的小说,而她也确实通过“矛盾关系”的建构,表现出了女人之间复杂纠葛的情感。可怜又可恨的司猗纹,神经又神秘的姑爸,敢爱又敢恨的宋竹西,这些女人间的关系,就像小说最后苏眉对外婆司猗纹放心不下又恨得咬牙切齿的复杂感情一样,既见不得对方过得好又不忍心看对方过得坏,以最懂的心说最刻薄的话,既相互懂得又难以相互安慰,相爱相杀,不死不休。作为一个女性,无论怎样为自己的无性别视角开脱,都不免要被拉入女性主义阵营。尽管铁凝声称“在面对女性题材时,一直力求摆脱纯粹女性的目光”。以一种双向视角或者叫做“第三性视角”进行创作,为此她试图跳出女性的生活和自赏枷锁,甚至创作了以男性视角审视女性的《对面》。她不愿被“女性主义”禁锢,希望从“人”的立场创作。只是,身为女性必然更懂女性,生活在女性的圈子里,就更懂女人与女人的关系,这些先在的条件,是铁凝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的背景。所以,她必须在女人堆里写“人”,在对这些经验的表达中,我们确实能看到铁凝为摆脱“女性主义”所做的努力,虽然铁凝笔下众多的女性形象,使她难以和“女性”二字划清界限。“除却隽永的短歌,铁凝善于勾勒那种只属于女人们的、尽管有男人间或穿行其间的女性场景。类似书写在有意无意间构成了对女性本质的探询与质疑,而这探询与质疑则伴随着一种对女性性别的、深刻的内在僵乏的感悟。”最懂女人的当然是女性自己,但铁凝写女人并非带着提升、懂得女人的目的,反而是憎恶、原谅、撕扯。在《玫瑰门》里,铁凝通过女人们之间的矛盾关系建立“建设性的模糊”,达到了解构还原女性本真的目的。

铁凝认为,“在小说中,最接近真实的关系可能是最模糊的。反过来也可以说,最模糊的关系可能最接近真实。”铁凝以类似的技法,在《麦秸垛》《大浴女》等小说中,建构了她理解的两性关系。如《麦秸垛》里陆野明不爱沈小凤却与之发生肉体关系,《大浴女》里陈在和尹小跳相爱而不结婚,和万美辰不爱却结婚的矛盾关系。通过这种矛盾关系,说明爱情不是男女发生肉体关系的必要条件,从而使小说最大程度地接近真实。同样的矛盾还出现在《笨花》中,只是这次着力更多的是人与故乡的矛盾。庄稼汉出身的乱世英雄向喜在外闯荡几十年,依然心系笨花和笨花的人,提倡叶落归根的向喜在可以回笨花时却选择逃离笨花,住在粪厂掏大粪,向喜与笨花构成念而不归的矛盾关系。向喜的矛盾选择并非无解,在那样的乱世,向喜的身份使他必须与笨花保持距离,唯有如此才能确保笨花不被打扰。通过“建设性的模糊”,使我们对人与故乡关系的理解,增加了新的认识,爱不一定要拥有。生活往往就代表着纠缠不清的关系,活得过于明白,生活就丧失探究乐趣。小说也需要通过这种矛盾建立的“模糊”,来永葆活力。在作者看来,这种模糊在小说里不是消极的,反之却能体现笔触深度的含糊。

对“关系”的处理技巧,是作家小说观的体现。最著名的当属鲁迅在《示众》《药》等小说中建立的“看/被看”关系母题,“看/被看”关系的建立初衷,是鲁迅基于国民性批评的启蒙主义诉求。对小说中的“关系”的处理,是作家写小说时,必须面对的问题,这不仅考验小说家的创作基本功,也体现了他们的小说观。铁凝对小说中“关系”的重视,很好的实践于发现和创造小说中的关系,处理关系突变与“建设性模糊”。

铁凝不是个小说观明确,或直接告诉读者应该如何写小说的炫技作家,她的小说观往往体现在精神层面,如她的文学责任观——文学应该“坚持写作的难度,保持对人生和世界的惊异之情,和对人类命脉永不疲倦的摸索,以自己的文学实践去捍卫人类精神的健康和心灵真正的高贵”。正如她不提倡在小说中进行单一关系的呈现一样,她也从不做单一的创作说明,她更不做明白彻底,直达目的的创作演说。她提倡“文学的最终目的”,“是要带给世界一种体贴之情,或者是一种暖意”,但她所写的生活往往却用阴暗做底子,那看似和谐的生活,往往埋伏着蠢蠢欲动。这也就是她理解的“写温暖也需要你有犀利的眼光和大的悲悯,不是说让你放弃对现实的批评精神”,因此,她的小说既有生活的琐碎,也有追求生活的高尚,既有相亲相爱也有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