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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山界上追云彩(散文)

来源:文艺报 | 张中原(苗族)  2019年02月12日09:57

老家地处大山,山中云来雾往,在老山界上的亮崖口上,晴天,头顶蓝天脚踏云影追赶云彩,奇景天成,妙处无比。孩童时,在那里玩过一回,真是其乐无穷记忆犹新!

那时候,只要能种上庄稼的地方,都种上了庄稼。溪沟峡谷两岸,沿坡的山山岭岭,一直到梁上的梯田坎下,土脚深一点的种红苕洋芋,土脚浅一点的或者太偏远的地方种包谷黄豆。这还不够,还走十多里山路到老山界上的亮垭口的插花地里都种上包谷,真想广种博收,实际上品种老化缺少肥料,最终是广种薄收,劳民伤财。从我能记事起,家里一年四季都在为吃发愁,吃的是冬来红苕夏来洋芋,有时候连红苕洋芋都没有,只得光吃青菜萝卜。队里分的几颗谷子都是留在犁田打耙栽秧打谷等活路重的时候果腹。

女人的手脚比男人灵活,打猪草一般都是她们,奶奶包着“三寸金莲”,母亲整天在队里忙活,我没有姐妹,家里打猪草的事全是我的,打的人多了,近处的猪草很稀少,老山界上和堰塘坪猪草很多。到老山界上去的时候是缓坡,回来比较轻松,堰塘坪就非常艰苦,去的时候下罐子坡,真的像走在瓦罐壁上,上来挑一挑猪草,磕磕碰碰撑上石梯,汗水从下巴滚下来砸在地上,衣裤湿透了,上到坡顶放下箩筐,脱下衣服外裤拧干汗水再穿上。

我还跟着父母到老山界上薅过最后一道包谷草。上界是很辛苦的,去来两头黑,披星星戴月亮。中午坐在包谷地里,折一双树枝或细竹棍做筷子,吃用麻布包袱包着的一大碗洋芋颗粒冷饭和盖在上面的酸菜。做到天黑的时候,肚子饿得咕咕叫,还要扛上一根柴或者挑一挑猪草跑十几里山路。山路很凶险,黑洞洞的无路天坑卧在脚底下,高耸的大山围在四面。树木很茂密,即使6月晴朗的中午也寒气逼人,一年四季白色的雾气冲天而上,摇撼着洞口近旁的草木枝叶。夏天暴雨来临,电闪雷鸣,彩虹从洞口冲出来,乡间传说彩虹是妖怪吹的妖气形成的,如果距离它很近了,它会像妖魔一样舔走人的魂魄。还要经过淹死过人的绿茵塘,传说中死去的人在天色模糊时,经常在水塘上面现身,甚至从水里爬上来撵人。胆小的人如果落单了还会遇上鬼,姑妈和母亲说自己遇上过一回,上界的人都上前了,早上天空黑蒙蒙的,她们走到一片没有人烟的树林里,姑妈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抱着茶树摇起来,慌忙拉住母亲喊道:“姐姐,那里有个鬼摇树子啊——”她们接着看见漫山遍野的树子都摇起来了。她们拉着手连滚带爬往回跑,嘴里“咦哩哇啦”地吼叫,近处的人家认为是鬼叫,呼唤着狗跑到她们跟前,她们已经吓得不省人事了!

老山界上,山顶是成片的青灰色的石林或直立或漫蹲或躬背缩头,千姿百态地掩映在绿树翠竹里,包谷林像翠绿的梯田层叠上去,湾梁里的包谷绿绸似的飘荡下来,停留在长满猪草的大土坪里边。鸟儿奇异的歌声山下人从来没听见过。沿着从石头下面伸出来的石板路走上山腰去,一块高约两米宽一米五左右、表面板平光滑的石头站在路边。我们拿起镰刀敲击它,它发出铜锣般的声音,再捡起石头砸在上面,也发出同样的声音,这就是著名的铛铛岩。我们敲啊,敲啊,后来敲起了三棒鼓的调子,还唱了:亮垭口的倒湾坪,岩头发出铜锣音,虽是世间稀奇物,坐在深山人未闻……玩倦了,跑到大土坪外沿上,朝来的路上望去,脚下的山岭宛如条条青绿色的巨龙扑下山去,沟壑纵横,远眺新峡、老峡、贵帽山、沙子坡……无穷无尽的山头灰绿色地依稀探望过来。矫健的山鹰仿佛一片黑色的树叶飘荡在天上。我们低头割着猪草,一会儿脚下拂过片片阴影,抬头望上去,朵朵白云贴着头顶飘过去,转过脸来望下山去,蔚蓝的天空撒下白云投下深绿色的阴影,像片片巨大的豹纹一样从峰峦上扫过来,拂过头顶。我们急忙丢下镰刀猪草,呼叫着欢笑着望着白云高举双手,踩着云影随了她的节奏奔跑。我们蹦上三尺多高还是差那么一点点,一直追到石林跟前,云影从脚底下溜走了,白云碰在山头上一个斤斗翻过山去了。我们追来赶去,闹累了,躺在6月的阳光下软绵绵的草地上睡去。母亲走过来喊醒我们,微笑地看着稀少的猪草,没有责备,吃了午饭,我们一起去割猪草。

山影渐渐淡下去了,父亲过来用藤条捆起猪草,插起签担挑在肩上。母亲在柴背篓里把猪草装成小山似的,艰难地背起来,跟上父亲。我也背起猪草,肚里咕咕叫唤,迈开酸痛的腿步,回头望去,那高耸挺立的山峰,那绿树翠竹掩映的石林,那平板光滑的铛铛岩,那软绵绵的绿草地,那层层叠叠的包谷林……都模糊在彩云装饰的天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