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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史古镇(散文)

来源:文艺报 | 左中美(彝族)  2019年02月12日09:56

古镇。斜阳。

“滇西茶马古道第一镇”鲁史的四方街广场上,一方古戏台依旧。

坐北面南的戏台,刚刚被修饰一新,整个四方街广场因此而弥漫着淡淡的油漆气味。夕光从西檐下打进来,照着彩绘一新的柱枋和檐角下的雕头,照着戏台的正靠以及上面圆形的木格花窗(似乎,曾遇见过的古戏台,不论檐头如何装饰,正靠上面却几乎总是有着这样圆形的木格花窗),照着戏台的木板的楼面。在台子的底下,一个穿着牛仔T恤的年轻人正弯着腰、神情专注地给戏台的最后一根柱脚刷上朱红的新漆——恰若一出戏,正要缓缓落向它圆满的结局。又或者,由此打开新的序幕。

“历代壮奇观,睹胜败兴衰,千古英雄收眼底;高台欣共赏,听管弦丝竹,数声雅调拓胸襟。”历来戏台,上演千古往事;所谓看戏,不过听一段笑泪悲喜。一方小台,家国天下;生旦净丑,百态人间。“或为君子小人,或为才子佳人,当场便见;有时欢天喜地,有时惊天动地,转眼皆空。”远山如卧。夕光从戏台的檐角上,从那个神情专注、弯腰劳作的年轻人的肩背上一点点落下去。台上安静着,看过去,不见咿呀呀水袖漫舞,哦呵呵旌旗连天,才子佳人万里江山,都还在旧的夜色里,在赶来这方古老戏台的路上——彩妆漫上,杯茶夜浓。

茶或是澜沧江岸上高枧槽的梅姓老人曾煎予徐霞客的太华茶,专门慰藉羁旅的孤寂与疲惫、古道的烈日与风尘。夕阳西下,归鸦万点。跟着马帮风尘仆仆一路行来的旅人,在一阵犬吠声中叩开路旁的一方古院,门内,晚炊的青烟正从屋瓦间缓缓升起。待客人入屋,抖尘落座,好客的主人,不仅以饭食慰客之腹,更以炭火慢煎的太华茶慰客之神。由是,关山远道,万里披尘,都在这一杯煎茶的清醇厚味里被轻轻安抚下来,而后,化作饮者笔下的文字,留香百年。

又或是凤山春尖。在那条分缕析的清朗模样里,暗藏着几把春风、几筛春雨,藏着关于晒茶的石板、阳光,炒茶的灶火,以及关于那双揉茶的手的指尖形状和气息的记忆。就等着一段风尘仆仆的旅途,等着一个一怀明月两肩风霜的旅人,等着夕阳落尽,等着夜色四起,一把茶叶,在一盆炭火、一盏土陶罐和一壶沸水里,缓缓展开那个春天的模样——等一段离合悲欢的人间故事,于一个新月如钩的夜晚前来相逢。

戏台的左前方、四方街东面正中,起设于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的旧时的阿鲁司巡检司衙门,现如今是可以品茶的所在。古镇的名字“鲁史”,正是由旧时的“阿鲁司”演变而来。这400多年的衙门旧地,从外面看去,门额上“阿鲁司巡检司”的牌额依旧,两旁黑底金字的对联依旧,朱红漆的木大门依旧,只在门楼的上檐下,多了一块浅金底书黑字的牌额:阿鲁司客栈。在上、下两块牌额的两旁,各挂了一对六角的宫灯,等着在一个又一个不断赶来的古镇的夜里,散发出恍若旧时的柔和的光来。

此际,夕光还在古镇高处的屋檐上作最后的逗留。没有马帮前来,没有飞骑报讯,门外安静着,朱红的双合木门被一根钢管从外面穿过门环斜着销上,人不得其门而入。是后来,终于在当地一位师友的文字里,窥见了这客栈里面的样子:这个由旧巡检司衙门改建而来的客栈,里面除了客房,又有茶室多间,古道、古镇、古衙门的文物展厅一间,古道、古镇自然风光展室一间,乃至恢复布置了旧貌的审案大堂,以及大堂“明镜高悬”的扁额、两侧的对联。院中题联处,一彰衙门史职,二显古道风物,三味茶中光阴。

据说,总有那样一些时候,这古镇上,以及阿鲁司衙门外,忽地又来了旧时的马帮,头骡二骡头戴花饰,额嵌圆镜,脖挂铜铃,鞍配花雕,斜阳下,驮着茶叶以及各方货物的马帮在赶马哥长长的吆喝声中,叮零咚隆走进镇来。入夜,四方街的戏台上升起灯火。待一番丝竹声起,从那圆框的木格花窗的正后面,一一走出了青衣和花旦,走出了黑脸、红脸和白脸,走出了王冠,走出了旌旗……夜的古镇,由是一脚迈回到过去,回到数千年攘攘往事的某一个桥段里。且看那台上,你来我往,你笑我哭,啊哈哈金榜高中,哎哟哟陈郎负心;哦呵呵美人在怀,哎呀呀失了江山。数千年光阴如云流走,戏中的人们哭过笑过,打过骂过,到最后,戏终人散,灯光重新照着台下穿着现代服装的男女老少,时间才又重新回到现场:却原来,那叮零咚隆的马帮、那穿着羊皮褂子的赶马哥,那戏台上的江山才人,长袖漫舞,都不过是某部正在拍摄的电影或是电视剧中的一段情节。“上无人上无友人上无友人切莫上;前是客前是过客前是过客不久前。”戏已散,茶在场,且循着客栈里的这一副回联,在古镇的长夜里,煎一壶茶,再听一段千年古道的茶马往事。

一茶天地阔,壶中日月久。当又一个傍晚来临,古镇上不见马帮,不见赶马人,不见徐霞客,不见董姑娘,但见镇西头的饮马池依旧,数百年的古榕树依旧,古镇依旧,楼梯街依旧。在楼梯街中段西侧,一户人家门面上暗红的油漆,在时光流走里显出了浅浅的灰。临街的窗铺门开着,里面开了一爿杂货店,货架上摆着白酒,瓶装和罐装的啤酒,以及各种瓶装和罐装的饮料,各种糕饼糖食。楼上的屋厦下,秋天里收获的玉米以中间的厦柱为分隔,白色的堆挂在左边,黄色的堆挂在右边,一挂一挂状若松塔的玉米,堆画出古镇的田野在过去这个秋天的模样。亦农亦商,亦耕亦读,这古老的集镇,仍不变地保有着它最初的质地。时间正要进入晚饭时分,开着的窗铺前没有顾客前来,店内也不见主人,想必是在里面忙着。待后来翻起手机上拍下的照片,看那窗铺旁临街的木板大门上,饰了花边和福童的红底金字对联,上联写着:富贵门庭日兴旺,而下联被留在了镜头外面,于是诌上一句下联:平安家宅长吉祥。

在古镇的高处,楼梯街入口的古榕树下,一间小店在门前的小货架上卖着各种饮料和当地的土特产。在古树根上,白色的泡沫箱子上摆开了一排形状大小不一的、装在土陶罐子和塑料罐子里的豆豉,在那一罐一罐的“鲁史滋味”里,使人遥遥想见这古镇千年绵延的光阴。日暮天远,古树下的公路上车来人往,树后的一间民居,将楼梯挂在临街的墙外。看过去,不见民国时大理茶商曾于此修建的迤西会馆,不觅门外青石铺就的九台阶梯。

“是夜为中秋,余先从顺宁(指今凤庆县城)买胡饼一圆,怀之为看月具,而月为云掩,竟卧。”古镇的冬夜,寒冷而清朗,明崇祯十二年中秋之夜徐霞客没能看到的那一轮月,化作一弯窄窄的弦钩,清照着这一方古老的集镇,在夜色里,与一壶山长水远的古茶如约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