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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19年第2期|修白:养老院里的故事(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19年第2期 | 修白  2019年02月03日00:24

作者简介

修白,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13届高研班学员。在《北京文学》《当代》《十月》《钟山》等发表小说200多万字。部分作品译介国外。根据本刊发表的同名小说《手艺人》改编的电影在北美上映,入围27届棕榈泉国际电影节。

时间永恒,人生苦短。再风光的人生,也都无法抗拒衰老,最终都会进入步履蹒跚行动不便乃至生活不能自理的阶段。这时候你是否会考虑进养老院,可你了解养老院的现状吗?养老院里那些奄奄一息的老人,又是如何度过他们人生的最后岁月呢?无论你是何种年龄,请跟随作者走进养老院,提前体味一番这些老者的人生滋味吧,这或许会对你和你的家人有所启示、有所警醒。

第一章

陈大爷,男,87岁,肝癌晚期,石油公司退休职工

早年,石油公司在市区分给他两室一厅的房子。他和老伴两个人住,日子过得安稳。后来老伴去世,他独自一个人生活。80岁后,身体不如从前,一个人过日子,越来越艰难。陈大爷的女婿有眼疾,在澳洲治病,女儿知道后,带着外孙女搬过来和老人一起生活。陈大爷像过去一样,自己的衣服,自己手洗,生活还能自理。几年后,陈大爷的糖尿病日渐严重,每天要打针,女儿就把他送到有医疗康复的养老院。

陈大爷在每家养老院住的时间不长,就要换一家养老院,他生活基本能自理,跟护工也没有矛盾。搬走的理由是嫌养老院伙食太差。老人的饭菜,少盐寡油,日复一日,吃同样几道菜,不见荤腥,天天如此,没有胃口。

陈大爷进养老院之前,每天去小红山看人下棋,有些老熟人在一起玩,打个招呼,聊聊天。进了养老院,忽然间与外界隔绝开来。陈大爷不甘心,又没有地方可去。一楼大厅有下棋打牌的人,那些人在这里住了几年,彼此熟悉,年纪差不多,比他小了近乎一代人。他们坐在轮椅里面打牌、下棋,懒得搭理他。跟他年纪差不多的一些同事、邻居,到了这个年岁,各奔东西,没有人到养老院看望他,也没有外面的食物补充。陈大爷很羡慕邻床阿梅家的老人,阿梅总是带着家里做的好吃的到养老院,老人天天能吃到外面的东西,金川锅贴、韭菜虾仁水饺,老人点什么,家里就给他送什么。逢年过节,家里人开车来接了老人去饭店聚餐。陈大爷嘴上不说,心里暗自比较,落差大。自己没有亲生子女,晚年生活就是不一样。

陈大爷已经住过十多家养老院,比来比去,还是这家养老院的伙食比较好。这家养老院的院长、主任、医生、护士、护工、老人,每天吃同样的饭菜。天天中午有荤腥。大荤一份,小荤一份,蔬菜一份,半碗蔬菜汤,饭随便打。陈大爷在这家养老院安心住下来。他和别的老人不同,知道自己除了养老院,没有地方可去。这样的结局,他认了,就一直住到死,陈大爷心里明白。养老院是医院模式的标准房间,南面房间大,住三个人。北面房间小,住两个人。南北两边住满了老人。走廊里到处是行动迟缓的老人,在缓慢移动。住久了,大家都认识,见面打个招呼。每天有人说话,总比一个人孤独地死在外面好。

童年的时候,陈大爷经历过独自流浪的生活,那种日子不堪回首。有时,他跟阿梅聊天,想把自己过去的生活经历告诉阿梅,他的一生已经走到尽头,不能改变什么,也不敢期待什么。活一天少一天,后面的日子会更难。他一个人独自在赴死的路上。就像童年,独自流浪要饭一样。童年,人的身体在蓬勃生长,战胜自然的能力加强,人对未来有了信心,期待着日子变好。老年,没有未来可以期待,身体一天天退化,死亡是归途。老人到了这里,就是在奔赴死亡的路上。阿梅是文化人,跟养老院里的其他人不一样,阿梅要是能把他一生最大的遗憾写出来,告诫后人不要像他一样。不然,他死了,就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他等于没有活过。他在找机会,告诉阿梅,自己的身世。

一年前,陈大爷还能自己下床行走,拄拐棍,自己到六楼的露台晒太阳,坐在小亭子里,远远看见阿梅,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后来,陈大爷胸部疼痛,去医院拍片,查出肝癌晚期。这么大年纪,各种疾病缠身,已经没有开刀治疗的价值,养老院给他一些缓解疼痛的药物,他时常痛苦地紧锁眉头,咬牙,自己和自己抗争着痛,不喊不叫,一个人忍着。他不愿意错过与同屋室友家属打招呼的机会。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真正的亲人,谁对他好,愿意搭理他,谁就是他的亲人。

有时候,阿梅走得匆忙,会忘记和他打招呼。那时候,可以想见,陈大爷会有轻微的失落。每次,阿梅来了就忙碌,忙完就走,很少有专门的时间跟陈大爷聊天,聊天的时候,也是手上在忙碌着。陈大爷只听见她的声音,看不见她的脸。陈大爷一直在等阿梅走的那一刻,他仰脸看她,不能错过和她说再见的机会。但是,阿梅行色匆匆,经常会忘记和他打招呼。事后想起,阿梅会后悔,提醒自己,下次去,要把陈大爷当家人一样,走的时候记得和他打招呼。陈大爷坚持生活自理,自己的衣服泡在脸盆里自己洗,吃饭的碗筷也自己洗。护工最喜欢遇到陈大爷这样的老人,连洗澡都不要护工操心。陈大爷跟阿梅说,医生说他最多活半年,他已经多活了半年。半年后,陈大爷已经无法去露台散步、晒太阳。他只能坐在养老院租的轮椅里面,不停晃动自己的脖子,摇头,叩牙齿,活动手指关节。午睡起床,坚持自己穿衬衫,扣衣服扣子,手已经哆嗦着,颤抖,扣半天也扣不上了。

陈大爷的腰渐渐也弯得更厉害了。阿梅看不下去,过去帮他扣扣子,帮他把衣服收拾整齐,裤子系紧。陈大爷先是不肯,后来,到了自己实在无法完成这些简单的动作,就无奈地接受了阿梅的扶助。

直到离开这个世界,87岁的陈大爷都是坚持自己吃完最后一口饭。他吃得艰难,哆嗦着,咬牙切齿的样子。他不仅是肝癌晚期,还有糖尿病、高血压等一系列毛病。养老院根据他的病情,给他做的病号饭,每天一大碗烂面条,一些雪菜肉丝在里面,看到黑乎乎的雪菜,看不到星星肉丝,没有胃口吃,陈大爷强迫自己吃一点,多吃几顿。陈大爷跟阿梅说,人是铁,饭是钢,吃不下也要吃。阿梅想给陈大爷一点外面带来的食物,陈大爷不肯要,他说,我不吃。他不吃别人给他的食物。他觉得自己没有好吃的给别人,要了人家东西,拿什么还呢?白吃人家的东西又不过意,他就坚决不要别人的东西。阿梅有时会给他面碗里放些卤菜,自己家做的无糖的熏鱼、盐水鸭腿、炖烂的牛腩。陈大爷推托着,阿梅非要给,两个人像躲猫猫一样,争抢一只碗。最后,阿梅还是把菜放到他碗里。陈大爷不可能把卤菜再放回去,只好吃了,再三谢谢她。

午饭前,穿粉红色护士服的小护士清脆的嗓子,像百灵鸟一样穿过走廊,飞进来:爷爷,打针了。小护士白色的瓷盘里,托着粗大的针筒、针头和一大管药水。陈大爷掀起衣服的下角,很快,一针筒药水进入腹部。

打完针,小护士跟阿梅闲聊,说她母亲只喜欢她弟弟,不喜欢她。她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觉得自己在世界上很孤独,没有亲人。阿梅劝慰她,等你找到对象,结婚就好了,你有了自己的家庭,就不会孤独了。小护士点头,像踩着滑轮,溜回护士站。她每天都来给陈大爷打针,声音清脆,爷爷长,爷爷短,摸爷爷脸,逗他,一点不嫌弃老人的样子。阿梅喜欢这个小姑娘,有心,送了一支雅诗兰黛口红给她,她不好意思要,阿梅说,在美国买的,不值钱,你拿着,出去玩的时候,把自己打扮漂亮一点。小护士说,我从来不会化妆。阿梅慈爱地说,从这支口红开始,慢慢学会化妆。

有时,家属离开后,陈大爷会独自垂泪。这是92岁的闵大爷告诉女儿阿梅的。阿梅没有见证过陈大爷哭泣,但是,闵大爷告诉她,陈大爷经常在夜里哭出声音。

最近,阿梅时常能看到一个70多岁的老妪,衣着光鲜地来看望陈大爷。老妪嗓门粗大,喋喋不休,来了也不愿意走,对陈大爷有说不完的话。闵大爷讨厌她,嫌她吵了他的午睡。闵大爷忍无可忍的时候,吼出来,别吵了!

这时,阿梅想,要是有一间会客室就好了。但是,目前的状态不可能。闵大爷告诉阿梅,陈大爷经常哭,等她走了以后,夜里,陈大爷甚至会把他哭醒。陈大爷边哭边自言自语,他伤感,没有亲人来看他。陈大爷一个亲人也没有。

陈大爷在这家养老院的第一年,基本没有亲属来看望过他。后半段日子,接近临终的时候,来看望陈大爷的人多了起来。上午是他的女儿,9点钟左右进门,匆匆忙碌一阵子,吃午饭前离开。下午是他的儿媳妇。陈大爷告诉阿梅,儿子和女儿都不是他亲生的,儿子是侄子过继来的,哥哥在农村种田,哥哥也不是亲哥哥,是养母的儿子。哥哥把儿子过继给他就是为了能申报南京户口。女儿是老伴和前夫生的,自己和前妻没有孩子,前妻去世后,又娶了现在的老伴。现在,老伴也去世了。

陈大爷平时是寡言的,看见阿梅,却健谈。他说,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是——他还没有说出来的时候,阿梅脑海里就飞快地旋转他的生活经历。陈大爷告诉过阿梅,他是继母在家门口捡拾的婴儿,刚会走路的时候,就挎着篮子出门去割羊草,如果羊草割得少或是没有割到,继母就不给他饭吃,割羊草就是割自己的饭食。等到兄弟姐妹们都去上学的时候,继母为了省钱,不让他上学,叫他跑更远的地方放羊。

后来,羊长大,卖掉。家里找不出要他做的活计。继母嫌他在家吃白食,把他赶出家门。他随村子里流浪的汉子去了大庆,在大庆,他四处找活干,饥一顿,饱一顿,找不到活,饿极了,吃过野果、植物根茎,要过饭。十几岁,成了石油工地最小的工人。现在,陈大爷的退休工资有5000多,在南京,还有石油公司早年分给他的一套房子,房子已经过户到女儿名下。他到养老院后,女儿把他的房子卖了,添了钱,换了大套的房子。

他告诉阿梅,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他叹口气,唉,人生最大的遗憾应该是——他紧锁眉头,在轮椅里摇头晃脑,他在忍受疼痛。阿梅想,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苦了一辈子,到了该享福的晚年,却得了不治之症。阵痛过后,陈大爷终于对阿梅说,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识字,文盲。

看到阿梅惊讶的眼神,陈大爷告诉她,因为自己没有机会上学,是文盲,吃了一辈子不识字的苦。在大庆油田,再苦再累的活都干过,当过先进、劳模,因为不识字,入不了党,提拔不了干部,在公司的底层做苦力,出不了头,混不上去。跟自己一起干活的同事,人际关系还不如自己的,都提拔到干部岗位。平时的娱乐只能看看电视,连商店的招牌都不认识。也不会写信。

陈大爷的肝癌已经是晚期,医生说他最多活半年。但是,陈大爷坚持了一年,他说他还有半年的时间。这个时候,他的家人出现了,先是他的外孙女来看他,给他买了辣油馄饨。陈大爷吃了辣油馄饨,疼得更厉害了。阿梅告诉他外孙女,她外公的病不宜吃刺激性食物。

但是,外孙女还是带辣油馄饨过来,陈大爷继续吃,然后疼痛。后来,他的女儿也来了,隔三岔五的,给他带些吃的食物,各种小食品、点心,小面包、旺旺雪饼之类。外孙女穿着体面,戴副眼镜,在学校教书。外孙女靠在床边,陪他说说话。喂他吃馄饨,他坚持自己吃,不要人喂。外孙女隔天来一次,一次待一两个小时。

陈大爷女儿现在天天来,来给陈大爷洗脸,擦身体,换衣服,两人面对面,不怎么说话。

电梯到了楼层,陈大爷的女儿进电梯。她前脚走,后脚,陈大爷的儿媳妇就从另一台电梯钻出来。陈大爷的儿媳妇是回民,高大白皙,华丽的容貌,很难想象枯萎矮小的陈大爷会有这样美艳的儿媳妇。儿媳妇每次来,给陈大爷洗脚,丰腴白皙的双手搓洗他干枯的脚丫,抱他到轮椅上,去露台晒太阳。抱他去卫生间抠大便,给他擦洗身体,比女儿还要贴心的样子。儿媳妇私下跟阿梅打听陈大爷女儿来的时间,尽量不和她碰面。

但是,陈大爷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还是悄悄告诉了女儿,儿媳妇来看他的事情,他希望女儿能跟儿媳妇和好,不要有矛盾。但是,女儿不高兴了。女儿碰见儿媳妇就骂,骂她财迷心窍,老头病了这么久都不管,死到临头才来假惺惺作秀。

儿媳妇很委屈的样子,跟阿梅诉苦。说她不想老头的钱,就是可怜老头,人都有父母,过来看看,照护他一下,哪个人不是爹娘养的,老头最后的日子,无论如何,她是要来尽一番孝心的。老头的房子给了女儿,她没有闹过。工资卡也在女儿手上,她也没有意见,她什么都不要,只是尽点孝心。好歹,她也是老头的儿媳妇,凭什么女儿能来,儿媳妇不能来。

儿媳妇再来的时候,就抱怨陈大爷嘴巴子不紧,叫他不要告诉女儿,他不听。其实,陈大爷不是不听儿媳妇的话,他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儿媳妇对他这么好,他见谁都想说,见到女儿就憋不住了。

陈大爷后悔,自己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制造了女儿和儿媳妇之间的矛盾。他跟阿梅诉苦。阿梅笑他矫情。陈大爷跟阿梅说,本意是不想女儿跟儿媳妇闹架的,结果,我这个嘴巴子忍不住,都怪我不好,我不是故意的。阿梅劝慰,她们都来孝顺你,你很幸福。没有遗憾了,不要自责,要开心才对。

两个女人争着抢着来伺候陈大爷。陈大爷现在不再独自垂泪了。两周后的一天,陈大爷发高烧,送到外面医院抢救,过了一周,救了回来。陈大爷出院了,女儿和儿媳妇在医院碰面,当着陈大爷的面又吵起来。

几天后,陈大爷面条吃不下了,水也不喝。躺在床上起不来。他的心脏开始衰竭,意识模糊。这个时候,他的女儿、儿子、儿媳妇、外孙女,一大家子人都来了,来送他最后一程。同一个病房,医生用屏风隔开了阿梅和闵大爷。阿梅坐在父亲的床边,屏风挡住了对面的陈大爷一家。

医生对陈大爷进行了最后的抢救。心脏复苏,没有结果,心脏的跳动渐渐成一条直线。陈大爷在家人的注视下平静地离开世界。没有人为他哭泣或是默默流泪。陈大爷的女儿给了护工一个红包,护工给他的脸盖上抽纸。护工脱去老人身上的衣服,换了事前准备好的寿衣,他的嘴巴大张着,护工一手托住他头顶,一手托住下巴,用力推起,反复两次。终于关上陈大爷的嘴巴。一会儿工夫,殡仪馆的车子就来了,两个男人把床单上的陈大爷掀翻到担架里的裹尸袋,用绳子捆好固定在担架上,飞快运到电梯口,有护工按着电梯开关,楼下面包车的后车门打开的,陈大爷连同担架被装进一个铁盒子棺材里。车后,站着他的一行亲人。

护工把陈大爷用过的床单、被套、枕套卸下来,堆在墙根,一会儿送到洗衣机里面。很快,会有新的老人来填补这个床位的空缺。这家养老院入住率很高,要提前预约。

陈大爷的日常用品,牙刷、牙膏、肥皂、毛巾、脸盆,等等,被从卫生间收拾出来,护工问他女儿是否带走。他女儿说,不带走,你自行处理。护工把衣橱里的陈大爷穿过的衣服收拾出来,堆在门口,让他女儿带到火葬场烧掉,没有人要陈大爷的衣服。他们什么也不愿意带走,护工只好自行处理。护工留下了陈大爷用过的一床较好的毛毯,睡午觉可以盖盖。护工自言自语。陈大爷有一件宽松的羊绒衫,深灰色,蛮新的,估计是老人身体好的时候穿的,护工自己留下了。床头柜里吃的食品原包装还在的,护工放在一边,其他护工过来,帮着陈大爷的护工收拾,看看有什么自己需要的,一瓶洗发水,能用的放在一边,不能用的,没有人要的放在另一边,很快就被他们清理到电梯口的大垃圾桶里。床头柜的抽屉打开了,有一张陈大爷的医保卡,还有一个铝制的饭盒,饭盒里有陈大爷的工作证、退休证。护工把这些上交到护士长那里,留待以后家属来要。陈大爷在这个世界的痕迹逐渐消失。

阿梅在家族微信圈留言:今天下午陈大爷终于走了。上午抢救了半天。阿梅的女儿跟帖:你什么意思?言外之意是指责母亲期待陈大爷早死。阿梅的姐姐出来解释:你妈的意思是陈大爷终于解脱了,“走”比“在”更适合他。人老了,要视死如归。

说第二句话需要狠心和勇气。弄不好小侄女会把她批得无以言说。这个姑娘,小小年纪,书没有读好,经常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教训别人。她这样的年纪,无法理解陈大爷“生”的艰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