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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19年第1期|刘益善:心灵之光

来源:《北京文学》2019年第1期 | 刘益善  2019年01月30日09:39

一段美好的爱情故事引出作者对生活的思考。人怎样才能走出迷茫和黑暗?需要的也许并不是心明眼亮,而是对生命的真实体认,是黑暗中盲人的指引。

大约是上世纪80年代末,甘肃的《读者文摘》杂志在全国搞了一次征文,我根据我大学同学明晖和他妻子奇特的爱情故事,写了一篇千字文投稿,结果获了一个奖,奖品是一套中国古典四大名著。我收藏的四大名著有不少版本,但《读者文摘》奖的这套《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的版本,却是很少见到的袖珍本,64开,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软皮精装,内文用超薄纸印刷,小字,四大名著浓缩到四本小书中。这套书,旅行时携带方便,摆在书架上占的地方少。不像现在有的书,字数不多,开本大,书架里竖排放不下,只好让它们躺着,结果我不能一眼看到它们,忘了,它们也就睡着了。

我经常看到这套袖珍书,旅行时常带一本在身边,闲下来时就翻翻。每逢这样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明晖和他的妻子,我终于决定把他们的爱情故事写出来,现在就动手。

那年我出差到黄石市,办完事后,想起了在市文联工作的大学同学明晖,好几年没见了,找他聚聚去。于是赶忙给他打了电话。

明晖不仅是我的同学,而且还是我的诗友。前不久我收到他的一本诗集,细细读了一遍,诗比在大学里写的要强百倍,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明晖在学校里写了许多诗,寄给不少报刊,就是没见一个铅字印出来。那些诗我读过,缺少感悟空灵,实在得如一截截木头棒子。毕业才两三年,他竟出版了厚厚的一本集子,而且诗的感觉特好,敏锐轻灵,意蕴袅袅。明晖确实可以称为诗人了。大学时,大家称他诗人,但称呼里充满了揶揄嘲讽,明晖从不敢答应。

电话通了。明晖一听是我的声音,就高兴地呼喊起来:“啊哟,老兄什么时候来的?太好了!来来,来!到我家来喝酒,马上就来,我在家等你。”

明晖很真诚很热情,在电话里告诉了我他家的地址后,没等我回答去不去,就挂断了电话,这家伙!

我很感动,毕业后几年未见,同窗情谊更浓烈了,我看看表,是下午三点钟,没话可说,马上就动身。

在路上,我才意识到明晖已经结婚了,要不怎么说“家”呢?我记得明晖的家在南边的一个县里,现在他说的是黄石市的“家”,肯定是他的小家庭了。明晖的性格很古怪,有些所谓的诗人气质。大学四年级时,同学们纷纷谈起恋爱,也不乏一两个女孩子找明晖。明晖却不理人家,还在寝室里对我们宣布:我的爱情由我自己去寻找,别人找上门来,那不是爱情。当女孩子再找他时,他就说要写诗,把人家赶走。

明晖到黄石市这么快就寻找到了爱情,而且成了家,这说明他的运气不错。明晖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长得漂亮是不消说的了,因为当年明辉宣布自己的爱情观时,提到未来的妻子一定要“比较漂亮”。何况明晖现在是真正的诗人了,诗人的妻子应该是不丑的吧,我想。

到了,我在市文联宿舍一楼的一个单元门外,将那蓝色的门铃按钮按出一串音乐,门很快就开了。

明晖跑到门口,给了我一个拥抱,然后把我拉进屋,嘴里还嚷着:“你这家伙,分到省城就将哥们儿忘了,几年都没到黄石市来看看,在这小城里,哥们儿想同学想得慌哟!”

我看到门边亭亭立着个年轻女子,朝我微微笑着,那笑好温静好亲切。女子披肩发,浅蓝色薄呢裙服,脚上穿双红绒拖鞋,皮肤白皙,身材苗条,浑身透出股俊逸秀丽稳沉来。我的心一动,果然如我所料,这家伙到底是诗人,好眼力好艳福。

明晖松开拉我的手,对女子说:“孙小兰,这是我大学的同学刘一山,在省政府工作,和我是哥们儿。”

明晖转过身又对我说:“这是我爱人孙小兰!”

孙小兰轻盈地朝前跨了一步,伸出手握了握我的手,微笑着说:“欢迎你来,请坐!”声音轻柔,很好听。

我再次细细打量了一下孙小兰,孙小兰戴着副眼镜,她的微笑很真纯,我却吃了一惊,想说什么却没说什么。

明晖把我带到书房兼会客室的沙发上坐下,急切地询问我在省城其他同学的情况,我们立刻热烈地谈起来。

孙小兰仍是轻盈地走过来,在茶几上放下两杯泡好的茶,就走出去,我听到厨房里有哗哗水声传来。

我和明晖谈着谈着,两人急着要了解的情况说得差不多了,我突然问:“伙计,该说说你的爱情了,你是怎么寻找的,你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要说的。今天急着见老兄,我要给你说的重要内容就是这个,我和孙小兰过得很幸福。”明辉喝了口茶,就对我叙说起来。

到市文联工作将近一年,我很满意这个单位。我编一张文艺小报,两个月才出一张,而且还有个助手给我帮忙。百分之九十的时间我都写诗,仍然是运气不好,投出去的稿都是泥牛入海。我有点着急了,没能发表诗叫什么诗人,文联的人都晓得我是个诗人。在市委组织部报到时,组织部长问我有什么特长,我回答说会写诗,他就把我分配到文联工作,文联主席在欢迎我的大会上,向大家介绍说我是青年诗人。你说我不急着发表几首诗行吗?

我日日苦吟,夜夜辗转,诗稿写了一大纸箱,可就是没一丁点成绩。我痛苦死了,怀疑自己不是写诗的料,但我又丢不开诗。那段时间我急躁苦恼,人瘦得不成样子。

文联主席是个好老头,他说:明晖,诗苦吟不出,还是到生活中去吧!领点出差费,到鄂西的峰县那一带采风去,那里的五句子民歌是有名的。

我听了主席的话,跑到峰县土家族山寨走了半个月,那里的民歌丰富得不得了。将我写的诗与那民歌一比,我简直无地自容,一个深刻生动,一个平淡呆板。我慢慢地悟出,作为诗人,我差了些什么!我在生活中寻找感觉,寻找我缺少的东西,来充实自己,我记了好几本。

一个月后,我回到了峰县县城,住在招待所里,并买好了第二天回黄石市的长途汽车票。我准备回去后好好地思考消化一番,然后再写出一批新诗来。这回一定成功,我的信心十足。

可能是命中注定,我合该有事。当天下午,我听招待所的服务员说,出县城朝东十五里地,有一个大溶洞,溶洞里能驻扎千军万马,里面的石头千奇百怪,溶洞长有数十公里,岔洞无数,现在已装有电灯,每天有好多游人去参观,到峰县没看溶洞,那就太遗憾了。

我一定要看看溶洞,说不定那里有许多我写诗的东西呢。因此我便毫不犹豫地动身了。

溶洞前是一片稻田,洞口高丈余,洞顶的一块石头上凿着三个歪扭的字:观音洞。洞口安着铁栅门,铁栅门边有间小草屋,住着两个看守洞口并卖票的老头子。我赶到洞口时,已快到下午五点了,两个看门的老头正在草屋前煮猪头喝酒。我花五元钱买了门票,就进了铁栅门。

一进洞,眼前豁然开朗,洞顶高达数十丈,洞庭宽达百米,庭中石笋参差林立,各色钟乳石五彩缤纷。洞顶壁高悬一朵大莲花,莲花中有一石,酷似观音,莲座下蹲立数石,似人形如兽样,都在参拜观音。从洞外牵进来数根电线,在洞庭中吊着几十盏电灯。山区的小发电站发出的电,电力不是很足,那电灯昏黄,明暗相叠,洞庭中奇幻虚渺,高深莫测,更增添了一种神秘动人的气氛。

洞里的游人不多,三三两两分散在洞里的石笋之中,赞叹之声,啊呀不断!那分散在石笋与沟壑里的游人,在朦胧的灯光下,如活动的石头。这么好的洞景,能引发多少联想啊!

很快,我就忘了时间,忘了洞庭中的游人,完全沉浸入一种诗的境界之中了,我与眼前的景致已经融化在一起了,我成了洞中的一块石头,一块游动着、寻找着、观赏着的有生命的石头。我完全被眼前的奇景征服了,早已忘却了自身的存在。

一道沟壑,沟壑里有潺潺的流水,那水时急时缓。缓时,如乡间小河,潺潺流淌;急时,如三峡激流,涌起一沟惊涛。在一段水缓处,我见沟壑中有一小岛,岛上似有村落,隐隐有狗吠鸡啼,傍晚落日,有炊烟升起。

一条石径,弯曲蜿蜒通向幽深处。沿石径登高,那顶上有古寺钟声,有诵经僧人喁喁之声。寺顶祥云缭绕,翠柏掩墙,善男信女们顶礼膜拜,好一片肃静庄严的所在。

前面有一平坦之处,阔约半亩。半亩之地看似阡陌田畴,钟乳石经数年塑成了满田畴的稻浪棉海,黄的黄白的白,微风吹来,可见那稻浪在涌动,可听那棉田里的飒飒声。田畴阡陌处有散落的村庄,牧牛的童子洞笛横吹,好一派歌舞升平的田园景象。造物主真是位大艺术家啊!

我沉浸在我的心灵世界与洞中天地的相融合之中,洞外的世界,心灵外的一切,对我来说,都不存在了。

天已晚了,洞中游人陆续离去,我已到了洞的深处了,再朝前,线路没有了,电灯在这里为止,前面是一片黑暗。那黑暗中有什么?是一个谜。我真遗憾,如果电线再拉长些,前面黑暗处肯定有更壮丽恢宏的天地。

我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想着的时候,隐隐约约觉得有很轻的脚步在跟随着我。是一个游人吧,我想。

就在那一刹那,突然的事情发生了,洞里的所有电灯都灭了,黑暗毫不留情地充塞着整个溶洞,“停电了,完了!”我情不自禁地喊起来。

我四周都是黑暗,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是暂时的停电?还是守门的老头子切断了电源?

眼睛适应了黑暗,但还是分不清洞里的轮廓,看不见眼前的石头。我稍一迈步,头碰到一块石头上,痛得我“哎哟”叫了一声。

我站立了半分钟,心里骂着门口的老头,真不像话,洞里人还没走光就断电,把人困在洞里,出了危险怎么办?我也恼我自己,只顾看那些石头,而忘了出洞的时间。我决定摸出去。就移动着脚步,双手扬起来探着空间,双脚一寸一寸地朝前移动着。不小心,扬起的手碰着了面前的洞壁。怎么?前面没路了,就转弯吧!向左转,是石头;向右转,还是石头。那就后退吧。啪!一只脚踩落了空,脚卡在一条石缝里,脚踝骨立时火辣辣地痛。我小心翼翼地抽出脚,用手一摸,袜子已经划破了,脚背上有黏湿的血。我忍住痛,提起脚慢慢地移动着。

于是,我鼓起劲,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前闯。我在黑暗中左拐右弯,只要能走过去的地方,我就朝前走。我想,就这样走下去,总能走到出口去。

我左冲右闯,身上的各个部位不知被碰撞了多少次。总之,开始碰一下,就火辣辣地痛,碰得多了,肉体好像麻木了一般,也不觉得痛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洞口在哪里,光明在哪里?谁能把我带出黑暗,谁能为我指出一条路来?我估计我已迷路了,不知钻入了哪个支洞里。我想,此时大约是半夜了。

我累了,已经精疲力竭遍体鳞伤了。怎么办?我一屁股坐下来,喘着粗气。屁股碰到凉石板,有些冰人。那是十月天气,我穿的衣服不多,一单一夹,那凉气很快就进入到体内来。我打了个寒战,洞里的湿气寒气好浓好重,人一停下来,身子马上觉得冷了。我将双臂抱住,无济于事,身子还是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胃里不好受了,肚子饿起来,我根本就没吃晚餐呢!我把手伸到衣服的各个口袋里,看能不能搜出点什么吃的来。没有,什么吃的也没有。口袋里只有钱包和一方手帕。我忘了自己是最不喜欢吃零食的,所以口袋里从来都不装吃的东西。我沮丧地叹了口气。

四围是黑暗,四围是洞,四围是石头。昨天傍晚在电灯光的映照之下,这里是那么美,那么有诗情画意,那么激动人,使人乐而忘返。可现在,那美景那画意那诗情呢,哪里去了?全都变成了冷冰冰的石头,变成了撞头硌脚碰身子阻挠人前进的障碍。

因为没有光。一切的美在黑暗中都不存在,甚至变异为丑,变异为恶。

坐在地上实在太冷了,寒气沁骨,还是要走,要活动,要寻找那洞口。要是坐在地上长久不动,我非冻僵不可。为了生存,我也必须走动,摸出洞去。

我站起身,觉得眼前冒着道道金光,身上的骨头都酸痛难忍。

根据我的感觉,我是走出了有灯的洞子,已经进入即使洞子里的灯亮了也照不到的岔洞。我摸来摸去,一次也没有摸到电线或灯柱之类的东西。

我朝着黑暗里的一个方向走去,还是摸索着,一步只能移动很小—段距离。洞子里寒意沁人,我不停地颤抖着。有时碰到石头上,口里发出哎哟声,声音很小,却在黑暗的洞中响成一片。声音消失了,黑暗里好静好静,静得世界似乎不存在了,静得洞壁上浸出的水珠摔到地上,都能使人吓一跳。我横下心,咬着牙,朝一个方向撞去,妈的,我就不信找不到洞口,我就不信完蛋在这暗洞中。

我涉过一道溪流,流水浅浅的,但冰凉刺骨,我的鞋袜与半截裤腿都湿透了。

我感觉脚下的地势在升高,似乎在爬一道山坡坡,洞子变得比较宽敞了。我一步步地登高,登高,再朝前迈一步,只听得扑通哗啦一声,我一脚踩空,身子失去控制,裹着碎石骨碌碌地滚下去。

这大约是在下地狱吧,我唯一的感觉就是下坠,下坠,我在骨碌碌地下坠。我想抓住点什么,伸出手去,只有空洞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把眼一闭,由身子滚下去吧,该下地狱,想跑也跑不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觉得身子停止了滚动,躺在一处平地上了。我睁开眼,还是一片黑暗。这黑暗有多可怕,没有经历过黑暗日子的人是体会不出来的。

这时,只在这种时候,我碰够了壁,跌够了跟头,浑身碰撞得伤痕累累时,我才不再烦躁了,也不再乱冲乱撞了,也不再痛苦了。我只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几年,太冤枉了。我追求的事业,我寻求的诗情,现在才觉得还没幵始,我没给世上留下一点有用的东西,太冤了,太屈了。过去写诗,没真正的生命体验。我觉得现在体验到了,但已经晚了。我估计我是摸不出暗洞的,我将被黑暗埋葬,与黑暗融为一体。

就在我彻底失望,坐在暗洞里万念俱灰,准备静静地告别生命,走向死亡时,我变得特别灵敏的耳朵似乎听到一种声音。这声音隐隐约约,若有若无。我立即调动浑身的器官来捕捉这声音。是的,我马上肯定有一种声音,这声音那么具体、那么实在,这声音渐渐地清晰起来。这声音使得我立即充满了希望,四周还是那般的黑暗,可我似乎在黑暗里看到了亮光了。

突然,我脑子里一闪,我想起来了,这是某个人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就是我进洞时,跟随着我的那种脚步声,轻轻的、碎碎的、缓缓的,我甚至从中听出了一种韵味来了。我的心跳起来了,又是一个失踪者,他也困在洞里了,恐怕也是走不出去,四处闯碰,使我们碰到一起来了。既然是难友,就招呼一声,两个人在一起总比一个人要好,两个人主意也多些。

我喊了一声:“喂,谁在那边哪?我一个人困在这里啦!”

我听到我的声音沙哑而颤抖。

那边响起了答话声:“我叫孙小兰!同志,你等等我。”

天哪,是个女的,那声音很好听、很柔美。

脚步声响向我这边走来,我站起身,朝着脚步声迎过去。

黑暗里,一个女人的声音,使我当时只想到我不孤独,有两个人,也使我感到一种男子汉的精神升起来:不论出不出得去,我一定要把她带着,不能丢下她。

脚步声响过来了,我都听到她咝咝的吁气声,嗅到一个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我伸着双手迎着。我的手掌很准确地落在了她的手上,我立即握住了,我觉得那手细腻娇嫩,手很小,也很柔软,握着好舒服。

我说,我叫明晖,是出差路过这里,顺便看看洞子,没想到遇到洞里断电,迷了方向。

“我们走出去!”她牵着我的手,慢慢地但很有把握地说。声音里没一丝恐慌和沮丧。

我说:“我们迷了路啊,这四周都是黑暗,走得出去吗?”

“没关系,走得出去的!”她仍是那么有把握地说。

看来她是本地人,对这洞子熟,我心里一喜,便有了信心。黑暗也没什么,只要有走出黑暗的正确道路,就会迎来光明。当时我没有想,她既然熟悉这洞子的路径,为什么没早点走出去,而在洞子里碰到我呢?

她牵着我的手,在前面缓缓地走着。从她的手和她走动的步态,感觉得到她很谨惧,在探着路,但她却一次也没碰着洞壁和石头。她走着,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步步为营,拐弯,上坡下沟,脚步踏得很稳。不时她还发出小心、注意的信号。我像个瞎子被人牵着。

我们是在黑暗里行进。

我问她:我们走得对不对呀?

她答:你放心,就是这条路。

被她的小手牵着,嗅着她身上那好闻的香味。我想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干什么的?

你是本地人么?我用手掌反过来握着她的小手,问。

她的手在我的大手掌中老实地待着。她答:不要说话,现在我要集中精力探路,我怕思想走岔,路也走岔。

我再也不说话了。我成了黑暗中的一具木偶,被一个小姑娘操纵着。从她的手与她的声音,我分析她的年龄不大,是个小姑娘无疑了。

我们在洞里缓慢而稳妥地摸索着,一寸一寸往前挨,一尺一尺往前进。我们都不说话,我们凭着双方的手联结着,我们的命运也联结在一起了。我身上的寒冷、饥饿、疲困、失望都没有了,是那只手赶走的,是我的男子汉自尊驱走的。我们在黑暗中行进,用心灵体验着我们的生命的寻求和每一次悸动。

那时,我突然感悟到我今后应该如何写诗。我与孙小兰在黑暗中的跋涉与探寻,不就是一首人生之诗吗?诗中没有诗人生命的振动和感悟,那能称作诗么?诗,是一个生命对世界的认识和看法,诗人必须将生命放进去。

我们在洞里一共待了24个小时,孙小兰也是头天下午四点多钟进洞去的,她经常到洞里去,去用她的小手抚摸美,去用心灵体验洞中之美。

第二天下午四点钟左右,孙小兰牵着我,走到了暗洞的门口。铁栅栏上挂着一把大铁锁。

我抓着铁栅栏,摇晃着,呼唤着。洞门外的小屋里,两个老头大约又在煮猪头喝酒,听到喊声,钻出草屋惊恐地看着铁栅门内的我们,那脸上的表情,与看到两个鬼一样。我看看我自己,鼻青脸肿,遍体伤痕,脸上大约有血,两眼放着凶光。我很气愤,这两个死老头,只顾喝酒,把游人关在洞里都不知道。

一个老头忙从裤腰上掏出钥匙,给我们打开了门,口里说:天爷,你们是什么时候进去的呀?

我出了洞门,拉着孙小兰。我泪流满面,洞外是一片明媚的阳光,秋高气爽,洞门前的稻田里晚稻一片金黄,在等待收割。啊,阳光多么好,世界多么好,生命多么宝贵!

我在洞门口看见一张墨写的告示:因为停电,观音洞停止开放。我错怪了守门的老头了。

我看看身边的孙小兰,孙小兰戴着副墨镜,脸上是一种平静的微笑,那笑很文静很温柔很甜。孙小兰果然是个年轻的姑娘,皮肤很好,身材气度都很俊美。我拉着孙小兰的手不放,我说:孙小兰,真感谢你啦,不是你,我是决然走不出这暗洞来的。

孙小兰没说话,还是那种动人的微笑。她挣出她的小手,轻轻地摘下墨镜,我呆了。

孙小兰是个瞎子,她双目失明。

我冲动起来,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扑过去抱住了孙小兰,不顾身边有两个吃惊的老头,我狂吻着孙小兰。我大声说:孙小兰,我爱你,你做我的妻子吧!我今年26岁,还没结婚。我不管你结婚没结婚,我一定要娶你做妻子!

事后我问孙小兰,你是怎么走出黑暗的迷阵的?

孙小兰说:感觉。

孙小兰是特意在观音洞里寻找我,把我带出观音洞来的。在她听到我说停电了之后,她就一直在寻找我。她当时只是把我当成个一般的游人,担心游人迷路走不出观音洞而寻找的。她并没有料到她会找到一个丈夫的。

我一直静静地听着明晖的讲述,明晖讲得很动情,深深地吸引了我。

孙小兰一个盲人,就是这样生活着的,她生活得很坚强也很轻盈,她造就了一个诗人。明晖如果碰不到孙小兰,他的诗可能至今也写不出来,我心里默默地想着。

“明晖,请刘一山吃饭!”孙小兰从厨房里走出来,蓝色的薄呢裙服上扎着条花围腰,更显得妩媚动人。

我看着孙小兰的眼镜,眼镜里难道不是藏着双明亮而秋水荡漾的大眼吗?如果没有,那双大眼就在她的心里。

孙小兰迈着轻盈的步子,从厨房里端来了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明晖拿出了他珍藏了好久的一瓶五粮液,注满了明晃晃的玻璃杯。

我举杯对明辉和孙小兰说:“祝贺你们夫妻恩爱幸福!我要为你们夫妇写首诗,题目现在不说。”

说完,我喝干了杯中的酒。

明晖孙小兰也干了杯。那酒好香好香。

从黄石市回来,我的诗一直没写成。后来,我读到《读者文摘》上的一篇《纽约大停电》,文章说纽约大停电后,困在地铁中的几百人,被一位女乘客领着,走出了黑暗,走到地面上来了。那位女乘客是个双目失明的盲人,她是凭着心中的光明而引导着人们走出黑暗的。

我把明晖孙小兰的故事,与《纽约大停电》的那位盲人乘客结合起来,写成文章,得了《读者文摘》的奖。

几十年过去了,我还没有给明晖与孙小兰写诗,年纪大了,诗意淡了,就写一篇小说吧,题目与我原拟的诗题相同。

作者简介 刘益善,男,祖籍湖北鄂州,生在武汉江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曾仼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长江文艺》杂志社社长、主编、编审,湖北省有突出贡献专家。现仼湖北省报告文学学会名誉会长、湖北作协诗歌创作委员会主仼、《芳草潮》杂志特邀主编、武汉东湖学院驻校作家。 发表小说、散文、诗歌500余万字,出版诗歌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作品30余部。组诗《我忆念的山村》获《诗刊》1981~1982优秀作品奖,组诗《闻一多颂》获《诗选刊》年度诗人奖,纪实文学《窰工虎将》获全国青年读物奖,中篇小说《向阳湖》获湖北文学奖与汉语女评委奖,短篇小说《东天一朵云》获湖北文学奖,散文《飘扬在田野上的白发》获全国漂母杯散文奖,散文集《民间收藏纪事》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有诗文译介海外并选入中小学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