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北京文学》2019年第1期|赵文辉:一场搞砸了的婚宴(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19年第1期 | 赵文辉  2019年01月24日08:52

作者简介

赵文辉,男,1969年出生,中专毕业后干过棉检员、超市经理、副刊编辑等,后以开酒店为生。先小小说后中短篇,在《北京文学》《长城》《长江文艺》等刊物发表作品若干,部分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刨树》入选《2011中国年度短篇小说》。曾获第一届河南省文学奖和第二届杜甫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我”在县城开饭店,一个多月前有客人预订了一场婚宴。这场婚宴搞砸了,客人拒绝结账,我找到新郎父亲——深山里的农民付青山。原来婚宴的钱付青山早备好了。可他们为何拒绝同我结账呢?

一个多月前他们来预订婚宴,初步确定了婚礼当天的桌数和餐标。登记信息上显示:主家付青山,新郎付斌,新娘岳裴裴。那天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个“见多识广”的亲戚——新郎的姨夫,据说在城北街一带很混得开,拥有一个12张桌子的路沿麻将场。新郎姨夫又矮又瘦,眼窝深陷,目光难以捉摸,他自始至终都透着几分莫名的蛮横。我带他们上楼看场地,一个能够容纳30桌的婚宴大厅,镶嵌在墙壁上的LED显示屏和宽阔的婚礼T台——这对新人的眼睛马上亮了一下。接下来返回一楼餐厅,在一张浅胡桃色仿古桌前坐下。上来倒茶的是收银员艳菊,一个胖乎乎非常可爱的乡下女孩。我摸出一盒红旗渠香烟,一一给他们让烟,让到新郎姨夫时,他很不耐烦地拒绝了我,从兜里摸出自己的玉溪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突然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把包桌菜谱拿出来!”

一开口,居然是一个烟熏嗓,嘶哑又吃力,让人非常不舒服。

艳菊准备好了两份包桌菜谱,一份递给他,一份递给付青山。付青山五十开外,山里人,大半张脸上覆盖着密密匝匝的胡子,稀疏的头发中夹杂着几缕白色。他又瘦又高,上身向前佝偻,那双翻动菜谱的糙手对锄头肯定得心应手,对菜谱却有些畏惧,也许他是第一次跟菜谱打交道。他的所有指甲盖里都镶满了黑泥,但他并没有为此感到难为情。他把烟灰不停地弹到地板上,好像烟灰缸不存在似的,接着跟我谈起了实质性问题:

“婚礼当天26桌,头一天送妆奁还有3桌,一共29桌。”

我不由得心里一喜,这可是一桩大买卖,时下餐饮业不景气,以前看不上眼的民宴反倒成了主要客源。付青山咕咚一声喝下一口茶,提出了一个很敏感的问题:

“我们要是坐不够怎么办?”

“按订桌协议规定,上下可以浮动一桌,谁也不可能把当天的人数估计那么准,咱们还是从实际出发,干脆上下浮动两桌吧。”

“你的意思是,当天26桌,实坐24桌,不能再少了?”

我点点头:“菜品都是预制的,凉菜还要提前上桌,超出这个范围,我们的损失可就大了。”

付青山刨根问底地问:“要是24桌也坐不够呢?”

“按惯例主家要把欠坐的几桌凉菜买走,或者每桌赔偿一百元损失也行。”一说完我就后悔了,唯恐这个“惯例”把他们吓跑。以前出现过这类事情,客人不能接受这种包赔,甚至对这个“惯例”很愤怒,结果谈崩了。付青山“哦”一声,并没有提出异议。真是谢天谢地。一对新人非常亲热地头碰头看菜谱,小声议论哪一道菜好吃,并不关心付青山提出的问题。烟熏嗓非常厌恶地推开面前的水杯,原来左腿压着右腿,现在换成了右腿压左腿,也没说什么。付青山把烟屁股扔到深褐色地板上,溅起几粒火星,他用脚踩了踩,继续他的问题:

“饭菜实惠不实惠?硬菜有几个?都是山里人,不要花样,能吃饱才算好。”他提出看看盛菜的盘子时嘴角露出一丝笑,眼里闪过山里人那种笨拙而善良、自以为聪明的神情。

艳菊去后厨搬下一摞盘子,一一指给他看:这个是肘子盘,这个汤盆是清炖整鸡,蓝花瓷是扣碗小酥肉,还有宫保鸡丁。她的手触摸到鱼盘时,烟熏嗓忽然打断了她:

“你们上多大的鱼?”

“不低于二斤半,黄河大鲤鱼。”我赶紧回答他。

“你要说到做到,当天我可要专门看看够不够二斤半!”烟熏嗓用手指头点了我一下,“你给我听着,不准上死鱼!要是鱼不新鲜,一桌都别想给你结账。我可清楚你们这些饭店的鬼招数!”

我被噎了一下,还是冲他点了点头。我以前是个很有性格的人,受不得委屈,很多场合跟人一言不合就发生口角,动手的事也时有发生。自从干了餐饮脾气好多了,如今连嗓音都磨得平淡无奇,不剩一点棱角了。搞餐饮就该是这样。这时,烟熏嗓抽出一支烟,谁也不让,自顾自点上,开始讨价还价:“这个468元的标准每桌能优惠多少?”

我回答说,包桌菜都是打过折了,要是按零点菜价计算的话,这个标准少说也下不来600元,所以每桌最多优惠18元。烟熏嗓一听跳了起来,瞪圆了眼睛:“你打发要饭的吧?”然后以不容商量的口气说,“按400元结就看得起你了,少给我耍花样!”

我态度非常坚决地摇了摇头。艳菊是头一次遇见如此砍价的顾客,觉得不可思议,她撇了撇嘴,我生怕她蹦出不满意的话来。这个胖女孩干起活来一人顶仨,每次包桌结束后她会主动从吧台出来帮助前厅收桌,收完桌又去洗碗,都不是她分内的活。要是一连几天包桌不停的话,她会把自己累得歪歪斜斜,很多个收工之后的夜晚,她的手指僵硬,连拧毛巾的力气都没有了,疼痛开始顺着手臂蔓延到肩膀和脖子。她脾气特别不好,难以掩饰自己。有一回酒店所在地——八盘磨村几个年轻人斗酒到深夜,凌晨一点半的时候我进去请求他们结束,结果几只喝空了的酸奶盒和啤酒杯向我飞过来。这几个年轻人地盘感特别强。就是那一次,守在吧台的艳菊突然满口脏话让我大吃一惊。我开始注意到这个女孩年轻和乡村的面具下粗粝的本质。我早就看出她对烟熏嗓不满意了,担心她会突然爆发,又找不出理由支开她,订桌接待本来就是她的分工。

“不跟你打嘴巴官司了,418元,咋样?行了就在这儿订,不行我们再换一家!离了你们烙馍村我们就不娶媳妇了?”烟熏嗓把这里当成跳蚤市场的衣服摊了,居然站起来,做了一副随时离开的架势。我还是不能答应,酒店有酒店的底线。我说最多按430结账,考虑到你们是大客户,才这样特殊对待的。烟熏嗓根本听不进去,开始踱到门口给人打电话。他耳朵贴着手机,尽管声音很低我还是听见了,他企图拿国税所所长压制酒店。国税所所长没有答应他。他脸色涨红地收起手机,对付青山他们几个说:

“走,换一家。”

一对新人站起身,付青山屁股却没动。我也没有阻拦他们的意思,我已经让步到极限了,酒店不能白忙活,昂贵的房租和工人工资不允许我那样做。付青山很实在,他没有配合烟熏嗓的表演,反而一句话把烟熏嗓说得没了火气:“咱不是都转过了吗?”

最后,我们签下了这笔单子,付青山交了500元定金后,拽住我的手交代:“老板,无论如何叫大家吃好,大烩菜里的肉可不敢少了,我老付虽然是个山里人,也不能叫亲戚们戳我的脊梁骨!”我感到了一个山里汉子的实诚,还有对我的信任。我请他放心,告诉他到时候我会亲自去厨房督战。临走,付青山又想起一个问题,他说,还得准备一桌清真菜。新娘也提出需要给她的闺蜜准备一个包间。艳菊一一记下来,告诉他们,婚礼当天酒店还会在门口支一道六米长的彩虹门,新郎新娘的名字连同祝福语一齐出现在上面。一对新人听了很是欢喜,付青山再一次用他一双糙手紧握住我的手:“拜托了,老板。”那双手像兽角和鹰爪一样坚硬。

我冲烟熏嗓伸出手,他拒绝与我握手,低沉着声音丢下一句话:“别想顺顺当当给你结账。”

他们走后,我自审数日,还是弄不清楚哪里得罪了他,但他丢下的那句话当时却让我心里一凛,为此倍感紧张。不知道啥原因,有很多来吃饭的人,仿佛天生就跟酒店有仇似的,一进门,迎宾上去致“欢迎光临”,他连瞧你都不瞧你;结账时他会主动把238元的38元免掉,“鸡巴一个零头”。艳菊说这个零头太大,况且还送您了一个紫菜蛋花汤。客人根本不领情——“谁让你送了!”经过初步接触我感觉烟熏嗓疑似这样的客人,跟他打交道必定会困难重重。于是,我不得不加倍小心来认真对待这场婚宴——就算他没有丢下那句话,我也深知“肉广告”的厉害:一场婚宴下来,会有几百个顾客对你的饭菜做出质量鉴定报告,四处传播。

婚礼头三天,我让艳菊给付青山通了电话,核实桌数有没有变化。付青山在电话里声音很高,他说,婚礼当天正好是星期天,人数只多不少。另外仪式完毕后还需要给新娘找一个换衣裳的地方。艳菊告诉他可以去208房间换衣裳,那个房间备有沙发。电话一放下我就让艳菊下单,24备2。那天是我亲自去的厨房,我听见自己上楼的脚步声非常有力。

老笨叔看见我手里的菜单后两只眸子发亮,喜滋滋迎上来:“老板,早听说来了一笔大单,大伙都在摩拳擦掌等着哩。”我相信老笨叔的话,他总是盼望酒店能忙起来,不像二灶徐小胖,每逢节假日单子多了,会气急败坏地拎着勺子跑到厨房门口冲服务员喊:“别接客了,别接客了!再接你们来炒菜吧!”老笨叔可不一样,如果一连几天没有包桌,他会无精打采,严格监督值班厨师,职工餐里不准放一点肉星。见了我也是一脸愧意,做了亏心事似的。我相信他的忠心耿耿,一点都不掺假。

几年前,老笨叔来酒店应聘,正好缺一个打荷工。他可真够笨的,面对淀粉袋子的封口线竟束手无策,除了手上不离创可贴外,还不断招来徐小胖的责骂——有一回递番茄酱慢了,带着热油的勺子便敲到了老笨叔头上。老笨叔是上世纪80年代的小中专生,原来在供销社下边的轧花厂做棉检员,供销社倒闭后下面的企业都死了。下岗这些年来,老笨叔一直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工作,越混越差:老婆跟人跑了;在大学读书的儿子对他不冷不热,除了要钱,平时一个电话微信都没有;春节的时候外甥们来看他,总是丢下礼品就走;同学们也嫌弃他,除了一年一度的同学聚会,平时很少有人跟他联系,踩着他的影子都认为晦气。这是他的第7份工作了,工资不算高,但管吃管住也算过得去。只是受不了徐小胖的严苛,走投无路的老笨叔感到了海洋的召唤,悄悄去一家输送海外捕鱼工的中介机构填了表,还一个人去医院做了阑尾切除手术。我知道后挽留了他,并且严斥了徐小胖。从此后老笨叔就把酒店当成了自己的家,开始拼了老命去维护它。他和艳菊一样,要是一连几天包桌,就会像个陀螺一样停不下来。

接到这笔单子后,每天一大早他会头一个来到厨房,开始对付洗碗池里高高一摞油脂凝结的盘子。晚上下班后,酸痛的胳膊腿儿都要求他回宿舍休息,但是他不走,他拿起菜单一一检查,把配菜师傅未切配完的芹菜补齐,一干就是一两个小时。做完这些事情他才回宿舍,跟以前一样在床边正泡着脚就打起了呼噜。他睡得不省人事,徐小胖和面点师傅赵长福不得不把他抬起来,扔到床上。

一说起厨师们,我就不由得话长了。赵长福,一个出色的面点师,我们共事已经超过五年了。他连个老板都不会喊,他的优点在别的地方。我承认我喜欢他,他天生内向,除了琢磨新花样,每天很少说话。他做起活来一丝不苟,出烤箱的香蕉派有一点瑕疵都不肯装盘。包桌客人不止一次提出要求:能不能再上一份你们面点师做的香煎洋葱饼?赵长福每天晚上下班后都会去一个地摊上坐一会儿,一碟水煮花生米,一碗女儿红,喝完最后一口酒起身就走。不知道这次婚宴,他又会给客人带来一个什么惊喜。徐小胖,脖子上布满紫色胎记的炒菜师傅,拿手菜是熘鱼焙面和大葱烧海参。只要多干一会儿活,他都会拐弯抹角地提醒我加班费的问题。这一回,当大家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这一场重要婚宴时,他却又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我去后厨的时候,一开始是躲着我,后来犹犹豫豫地来到我跟前,说他要请假,而且是婚礼当天。我一听就有些头大,问他啥事请假。他说是他兄弟未来的老丈人过六十大寿请他去掌勺,要是他那天不去的话,这门亲事就会出现危机。徐小胖总能找到一个让你无法拒绝的理由。我说,咱酒店有规定,大包桌当日除了直系亲属的红白喜事外,其他一律不准请假。徐小胖不死心,昆虫般的小眼睛滴溜溜转动着:“我找个替班师傅还不行吗?”

我知道他的为人,平时加工菜品的时候,火开得很小,生怕油一下热了,这回要是不答应他,加工小酥肉的时候,他锅里的油会热得更慢。另外,一锅烩菜他能给你做整整一上午,婚宴开席的时候也不一定能出锅。我犹豫再三,还是默许了。谁知徐小胖找来的那个替班师傅几乎毁了这场婚宴,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婚礼头一天,我们一直忙到大半夜,备菜的师傅们下班后我和老笨叔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冰柜,还有电源天然气关妥没有。老笨叔拿出电子秤,把提前切配好的冷盘一一过秤,牛肉不足秤赶紧加上几片牛肉,唯恐客人说我们酒店不实惠。对这次婚宴,我们真是慎重有加。那天下过单后我约谈了全部材料户,一一提出要求,提供的食材务必新鲜上乘,保质保量,并且不惜成本修改了进货标准:同样重量一箱11只装的三黄鸡换成了9只的,70大虾变成90大虾。我和老笨叔亲手验货,黄河大鲤鱼都在二斤七八两,过秤后在厨房现杀,想往里面加塞死鱼,门儿都没有。这时,老笨叔还在给牛肉凉盘添重,我点燃一天中最后一根香烟,思量着有没有什么漏洞,楼下吧台传来艳菊喊我收账的大嗓门,还说有重要事情给我汇报。

晚上司仪带着新郎新娘来彩排,那个烟熏嗓也在现场指手画脚,把服务员训得都不敢靠前。艳菊一边把一沓钞票放进验钞机一边对我说:“你知道不知道,新娘跟烟熏嗓突然很火热,新郎好像成了外人。新郎一说话新娘就冲他瞪眼。咱酒店服务员都看出来,他俩不般配,新郎要个头有个头,清清朗朗;新娘小短腿,比我还胖,眼睛有点斜视。”艳菊说着忽然咕咕笑起来,而且越笑越厉害,“新娘,那个新娘居然讨厌胖子,临走冲吧台撇着嘴对烟熏嗓说,‘瞧他们酒店,用这么胖一个收银员!’”

艳菊学着新娘的腔调,泪都笑出来了。我批评她不可以在背后议论客人。她一嘟嘴,翻了个白眼:“现在都下班了,又没外人。”接着笑容从她脸上迅速消失了,她说烟熏嗓开始挑毛病了,说今天晚上送妆奁那三桌饭菜做得屁味没有,连地摊都不如。而且还嫌我们上菜速度太快,盘子压盘子的声音太大。我看他不是个省油的灯。我听了心里不由得一凉,要知道走菜时我守在后厨,每道菜都尝了,不敢说精雕细琢鲜美异常,厨师的水平确实发挥到了极致。饭菜自己是不会说话的。见我脸色发黑,艳菊又安慰我:“你也别太在意他的话,就有这么一种人,鸡蛋里面挑骨头,要是他哪天起得早去体育场锻炼,他会对朝霞挑毛病。咱明天尽力把菜做好,让客人挑不出毛病就是了。他一个人说三道四也没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