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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虹灯下的生之欲 ——几部黑泽明的现代题材电影观后

来源:文艺报 | 苏往  2019年01月16日08:41

2018年是黑泽明去世20周年,电影资料馆在年末组织了两轮专题放映,12部片子里很多是4k修复的精品。关于黑泽明,以前只看过寥寥几部作为各种榜单常客的武士电影,《罗生门》《七武士》《椿三十郎》《乱》等等,它们或生气勃勃,或宏大精美,而且全部意境深邃,有的作为电影已经无限趋近于完美。但奇怪的是,这些多年间反复看过多次的电影,于我本人没有更深的触动,每次看时也只是感慨曾有过这么好的电影,看过就丢开不再想了。

倒是在这次专题放映活动中新看的几部现代题材电影,从1949年的《野良犬》到1963年的《天国与地狱》,从1952年的《生之欲》到1960的《恶汉甜梦》,虽然并不都在黑泽明电影的第一梯队里,但霓虹灯下反复上演善与恶的对峙、生与死的选择,却每每于我心有戚戚焉。

善与恶的对峙

《天国与地狱》仿佛是《野良犬》一声沉重的回响。这两部片子,作为类型片同样可以划入但又不仅仅是刑侦悬疑题材;同样设置了一个在影片前半段近乎隐形、抽丝剥茧被找出来慢慢现形的凶徒,作为男主角三船敏郎的对照;最后一场揭示主题的戏,同样发生在男主角与凶徒之间。

拍摄于70年前的《野良犬》,大约还是迄今最好的寻枪电影。年轻的警察村上在拥挤的公交车上被扒手摸去了配枪,寻枪的过程中,不断有人被抢劫,死于他的枪下;随后一同查办此案的、师长一般的老警察也被这把枪打成重伤;最终相遇的村上和已穷途末路的凶徒游佐都在近乎癫狂的状态里,他们在泥泞中缠斗在一起。

有人评论说在这场打斗中分不出谁是谁了,我看却恰恰相反。影片给两人安排了相似的经历——在回乡途中被偷去了全部家当的退伍兵。相同的境遇,不同的人生,这里强调的显然是选择,村上选择向上,而游佐选择向下,所以成了完全不同的人。

《天国与地狱》从片名开始营造对照,这个故事同样有一个在贫穷中急转向下、直至堕入地狱的年轻人。竹内是个住在贫民窟里的年轻医生,他逼仄的房间有一扇小窗户正好能望到山顶上的别墅,那是一家鞋业公司专务权藤的家,于是他有了绑架富人孩子的念头。最后,这位几乎没有台词,我们对他差不多一无所知的绑架犯,在身陷囹圄后提出只想见权藤一人。尽管他嘶吼着对后者道出了如上作案的初衷,但他的贫穷并换不到什么同情,观众最终认同的是初看从设定到个性都不讨喜的权藤——他在几经纠结后,为了救被错绑的司机儿子,赔上了视为生命的事业。

向死而生,向生而死

“还剩下75天活命的男子。”1951年的秋天,黑泽明用3B铅笔在草稿纸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拿给编剧桥本忍,说这是下一部电影的主题,请他先写个初稿,“绝对不要超出主题一步”。这便是《生之欲》的起点。

生死与爱,可以涵盖所有作品的主题了。在处理主人公的生死大事上,《生之欲》是一部奇特的电影。主人公渡边课长是基层公务员队伍里的“老油条”,恪尽职守,忙忙碌碌,一事无成。画外音点出,“他只是为消磨时间而活着”,“他在20年前就已经死了”。一个罹患癌症的公务员,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推动一个臭水塘改造成公园。看了这样的梗概,本以为故事的大部分篇幅会放在渡边改造水塘的艰难过程。但是,电影演了2/3,渡边才决定开始做这件事,兴冲冲地推门出去,下一个镜头便是他的遗像。电影后1/3内容是同事们在灵堂里的聊天。

也就是说,这个精神上已死20年的人,在生命开始倒计时才选择开始“活着”。而电影偏偏跳过他走出去、重获新生的段落,用蒙太奇直接带观众到他的死后,用一场其他已“死”的公务员们在冗长而略显沉闷的对话中对他的误解和猜测,拼凑出主人公最后的时光。中途突然拿掉主人公这种设定,下一个玩得好的就是近10年后的《惊魂记》了。

《恶汉甜梦》里,主人公西幸的死亡也是留白的。在举办记者会揭露腐败窝案的那天早晨,他消失了,妻子和大舅子抵达现场,只看到血衣和针管,西幸的朋友告诉他们,西幸在来时路上撞上火车的那辆汽车里。此处的留白也有对公务员的讽刺。“你们不了解公务员,他们从来不做有损于上司的事,不论发生什么。”西幸的岳父为了捂住窝案,不惜让女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两个关于公务员的故事,老人向死而生,年轻人向生而死。《恶汉甜梦》也可以看作是《生之欲》的某种回响,两部电影都有惺惺作态的上司,出现在一场公务员的葬礼上。

浮士德与哈姆雷特

黑泽明是化用西方经典的高手。

众所周知,他曾将《麦克白》改编为《蜘蛛巢城》,将《李尔王》改编成《乱》。而在这些现代题材的电影里,在日本都市的霓虹灯下,浮士德在寻欢作乐,哈姆雷特在策划复仇。

《生之欲》的前90分钟内容,是渡边收到了死亡判决书后的彷徨,这是一场含有存在主义命题的拷问。从来浑浑噩噩的老人试图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可是,他的独子和儿媳妇、偶遇后带他灯红酒绿的二流作家以及青春活力的年轻女同事,都没有帮助他找到,总是以为抓到了什么旋即又成虚空。不断寻找、不断失落的情节里,渡边像是被浮士德附体了。尤其是那位二流作家,高高的个子戴顶黑色帽子,黑色外套披在身上像斗篷一样,有些梅菲斯特的影子。

而《恶汉甜梦》则是一曲《哈姆雷特》的变奏曲。为父报仇的西幸是哈姆雷特,他的妻子是奥菲利亚,他的岳父、某地土地开发集团的副总裁岩渊则是叔父。故事里一样有因主人公报仇而精神毁灭的女孩,有对“疑凶”是否心虚的公开试探,有复仇前的犹豫不决。

不过,这部政治惊悚题材的电影没有哈姆雷特式的自我拷问,也缺乏《生之欲》那种于无声处喷薄而出的生命力,显得有些呆板,它的长处在于讽刺更为辛辣决绝,权力和被权力裹挟的资本,面目更为可增可怖。最讽刺的是,一贯高高在上的岩渊给那位观众只闻其声的上司打电话,即使对方看不见,也总是毕恭毕敬地站着讲话,低头哈腰把全套动作做足。而西幸的好友,本应讲述哈姆雷特故事的何瑞修,在权力的强压之下必须闭紧嘴巴才能活下去。

暑热蒸腾的众生浮世绘

与二流作家带渡边投入夜生活相似,《野良犬》和《天国与地狱》各自有一段著名的、游走在现代都市众生相里的华彩段落。

前者是村上为了寻枪,装扮成落魄的老兵,潜伏在熙熙攘攘的底层社会,从扒手、黑市贩子到皮条客、舞女,他一步步接近游佐。街头实拍,白描手法,化用了同时代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的手法,用来拍战后尚在创痛中的破败街景和贫穷的底层生活,相得益彰。

而到了10余年后的《天国与地狱》,看得到经济的确发展了。《野良犬》里无处不在、让每个人烦闷不已的暑热,在山上的“天国”——权藤的别墅里已经被一种叫做空调的新玩意儿隔绝到室外。而将臭水塘修成公园的渡边,只是体制内一个转瞬即逝的杂音,住在贫民窟的竹内依然与臭水塘和酷热相伴。当然比起战争刚结束时,城里繁华了很多,竹内这样的人,也可以到豪华舞厅里一时忘我。他从舞厅离开后,抓捕他的警察们跟着他到了比贫民窟更可悲的地方——瘾君子的聚集地,他们游魂一样聚在一起,除了一具即将破灭的身体一无所有,那里是真正的地狱。

那场舞厅戏的迷醉感,让我想起《大都会》2010年修复版恢复的16毫米胶片内容中,对地上世界夜生活的展示,虽然黑泽明应该没看过这一段。天国与地狱两个世界的对立,地狱复仇者剑走偏锋后的覆灭以及劳心者向劳力者伸出的手,同样与《大都会》同声共气。

“我有时候想到自己的死亡,我想到自己总有一天将‘不再’活着。可我又总感觉自己活得如此之少,于是我开始沉思,心情却并不悲哀。”黑泽明这样提及拍摄《生之欲》的初衷。

沉思不难,真正难的是“并不悲哀”。死亡不难,更难的是活着。《生之欲》剧本曾经叫《渡边勘治的一生》,桥本忍在年迈时写回忆录,仍不喜欢黑泽明改的这个名字,认为“有点拿腔捏调的味道”,可是另一位编剧、处于掌舵人位置的小国英雄支持了这个片名。

在我看来,比起《大都会》最后两个世界缺乏基础的和解,黑泽明镜头下的“大都会”,在臭水塘上蒸腾的暑热和光怪陆离的霓虹灯下,间或闪现的“生之欲”,让人信服多了。渡边勘治的故事,担得起这个有些腔调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