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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文学批评:审美信任最珍贵

来源:文艺报 | 张莉  2019年01月16日13:55

与20世纪80年代相比,整个社会对文学批评的信任度正在下降,这是一个事实。今天,作为文学批评从业者,给予一部新作品恰如其分的判断也的确变得非常难。比如,当我们讨论一部作品优秀时,我们是在何种尺度里说它好?放在现代以来的文学框架里,还是中国古代以来的文学框架里?又或者,把这位作家和国外的同代作家相比呢?还比如,如果这位新作家模仿了最新的拉美文学、欧洲文学,或者日本、俄罗斯文学呢?如果这位作家从当代最新的美剧、韩剧里获得了灵感呢?那么,批评家如何理解这位新作家的新作品?作家的涉猎面宽广,相应对批评家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今天的文学批评,要求批评家要有广泛的阅读,要有敏锐的视野,要有雅正的趣味,要有审慎的态度。

很多批评家同行越来越倾向于不给一部作品下判断,但我对这种看法存疑。我的看法是,现场文学批评是文学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是奠定一部作品文学史地位的第一个声音;文学批评家的判断意味着一种标准与尺度,它很珍贵。

今天的文学评价标准是多元的,有豆瓣评分,有网友投票,有发行数指标,更有各种各样的大数据支持。在有如此多数据的情况下,还需要批评家的判断和评价吗?这是一个问题。但这又不是一个问题。有许多标准是由机器和大众参与的,有许多标准取的是平均值和高点击,而与真正的艺术判断无关。越是在大数据流行的今天,越要不追随大众和大数据,越要有批评家应该有的判断、应该有的主体性。今天,更需要无数个文学批评同行共同努力,建立一个文学的尺度、一个雅正的文学标准——要给未来的文学史写作留下我们这个时代批评家的声音,未来人们读今天的文学作品时,不仅能看到数据、看到网友感受,也要看到严肃的来自批评从业者的判断。

前不久,我回清华大学参加了“朱自清先生诞辰120周年研讨会”。研讨会上,许多研究者都提到,朱自清不仅仅是一位优秀散文家、一位大学教授,还是一位学者和批评家。1929年,朱自清在清华大学国文系课堂上开始讲授“新文学”。在他的讲义里,既有鲁迅、沈从文的也有冯文炳、叶绍钧、丁玲,他将正在发生着的中国文学带到了课堂上。当年,朱自清讲授新文学史是冒风险的选择,可能会让许多人认为时间间隔不够,今天看来却是功德无量的事情。朱自清是给现代文学作家垫下第一块评价基石的人。90年过后,我们如此感兴趣他的评价,他为何如此评价鲁迅,如此评价沈从文,如此评价老舍……我们会发现,朱自清的判断深刻影响了后来人的认知。不得不说,朱自清当年的拓荒工作有着重要的文学史意义。

每一段文学史都不是自然形成的。它是由不同阶段、不同年龄和不同身份的文学批评家共同努力写成的。文学批评家最重要的工作是以自己的现场判断参与文学史的建构。我以为,今天我们的批评从业者对文学批评的重要性认知不够,很多批评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本身就是文学史的构建者,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判断都很可能会影响未来读者对一位作家的认知。

当然,整个社会对文学批评的审美信任度下降,也在于批评家自身的表达。学院化体制导致很多批评家已经不以“人的声音”说话了,大家似乎不约而同地喜欢“论文腔”。这也是许多作家会说看不懂当下文学批评的原因,甚至批评家同行也说自己不看文学批评。好的文学批评是平易近人、娓娓道来的。今天的文学批评以使用一种“非人的声音”写作为荣,这意味着批评家不把普通读者视作自己的理想读者、不再看重自己批评文字与广大读者之间的沟通。用什么样的语言和腔调与读者沟通,也代表了批评家如何理解文学批评的功用。当文学批评乐于“躲进小楼成一统”时,是需要每位批评从业者反省的。

批评家与作家之间,不是粉丝与偶像的关系,不是追随者与被追随的关系,他们是同行与同道的关系。他们之间需要真挚坦诚、直言不讳。在一个采访中,李敬泽谈起过一个观点,“作家要让同时代的聪明人服气”,我深以为然。事实上,一位优秀批评家也要让同时代的聪明人服气——他要让同时代读者相信他的每一个评价、每一个判断;不仅仅大众读者相信他,同行也相信他;他要有能力让作家们相信他说的那部作品是真的好,要让批评家同行认可他给予的作品评价并不浮夸。这样的信任并非一时一势,它需要终生积累,作为批评从业者,要时时刻刻有反省精神,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偏差和懈怠。只有不断地累积信任,才能最终实现真正的审美信任。

真正让人有审美信任的批评家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我想,他首先得是中国当代文学的“同时代人”。所谓同时代人,不是同龄人。不是说“70后”批评家就一定要写“70后”作家,“80后”批评家一定要写“80后”作家。所谓同时代人,要与当代文学同生共长。这位“同时代人”要有足够的、广泛的阅读,要有能力和当代文学构成对话关系,与当代写作者构成对话关系。一位批评家可以不评价某位作家作品,但是,他要了解他的创作概况,只有充分了解当代文学创作现状,才可以做出谁是出类拔萃者的判断。

文学批评是与时间博弈的工作,此刻我们做的每一个判断,10年或者更长时间以后有可能成为一个笑柄,当然也有可能是极好的、闪闪发光的预言,因此,批评家终生的工作都是在和时间较量。一个优秀的批评家固然要写好的批评文章,但另一项重要工作还在于发现优秀作家,而这些作家在未来则会以文学成就证明你的判断是正确的。因此,这位“同时代人”,不仅仅要了解当代文学正在发生什么,还要了解当代文学以前发生过什么,预言未来有可能发生什么。当然,同时代人的概念来自阿甘本,阿甘本关于同时代人的另一个意思是说,这个人在时代之内,但又在时代之外。他能够在这个时代看到晦暗,但其实晦暗也是光的一部分。他要在黑暗中感受到光。我以为,这个同时代人要有定力、有耐性,不能随波逐流。

“文艺虽小道,一旦出版发行,就也是接受天视民视、天听民听的对象,应该严肃地从事这一工作,绝不能掉以轻心。”这是孙犁先生的话,我尤其喜欢“天视民视,天听民听”这几个字。它提醒我要充分认识文学写作及文学批评的庄重性和严肃性。我以为,批评家的每一个评价、每一个用词都应该是审慎的、反复考量的而非轻逸的和任性的。即使文学批评的读者寥寥无几,即使没有一个人看,批评从业者也要谨慎严肃,时刻意识到“人在写,天在看”。

这是新媒体时代,是一个以讲“惊人之语”为荣、以文字刷屏为荣的时代,但也是需要每个写作者都要有省察与自律精神的时代。作为批评家,要做到“不虚美,不隐恶”何其难。要与自己的虚荣心做斗争,要有职业的良知。——当众人都说此部作品好时,唯独你讨论这部作品的缺点,这当然是一种勇气,但是,这是为了证明自己与众不同还是真看到了作品的问题?又或者,如果人人都知道这个作品质量很差,而你独独要写一篇关于这部作品的赞扬之文,那么,有没有勇气问一问自己,此刻的书写是否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显示自己的标新立异?如果为了显现自己的“与众不同”而并不基于作品本身的本质,那么批评从业者就严重背离了自己的职业律条,也便辜负了读者与作家的审美信任。

基于以上种种,我以为,建设文学批评的审美信任至为重要,也是今天文学批评要面对的难题。当然,这并非一个人或几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批评家群体面对的难度。也许我们终生不能克服这个难度,但是,要为跨越它而努力。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正是在此意义上,我认为,普通读者与批评家之间、作家与批评家之间,批评家与批评家的审美信任最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