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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从开头写起

来源:文艺报 | 王文革  2019年01月07日08:33

常言道,万事开头难;又言,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可见,开头、开始,既困难又重要。但任何事情都有开头。文章也有开头,理想的开头是像“豹头”一样精彩,所谓“豹头、猪肚、凤尾”。好的开头具有启发性、引领性、涵盖性、意味性,能引出下文,为下文指明方向、为下面的写作开辟道路。托尔斯泰在写《安娜·卡列尼娜》的时候,为开头伤透脑筋。他尝试过各种开头,就是不满意;在几乎绝望的时候,据说,他看到他儿子谢辽沙朗诵的普希金的小说《别尔金小说集》,被其中一篇未完成的小说开头所吸引:“客人们来到了别墅……”忽然脑洞大开,便有了小说的开头:“奥布朗斯基家里一切都乱了……”这就是《安娜·卡列尼娜》的真正开头。他之所以这么折腾开头,好像那个意中的开头就在某个地方、只是他一时还没有找到似的,需要“众里寻他千百度”,下一番功夫,然后才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如果对开头觉得不满意,有两种态度:一是聊胜于无,有总比没有好;一是宁缺毋滥,不好就不要。第一种态度完全适合于写作。对于“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的写作来说,完全可以通过选优,从已有方案中找到最佳的一个方案(当然,最佳也未必就是满意的)。如果没有找到更好的,那么,现有的便是最好的。托尔斯泰在找到满意的开头前也完全可以找到一个最佳的开头或较佳的开头,以便让创作进行下去。但托尔斯泰所选择的似乎是第二种态度:宁缺毋滥。我们可以假设:如果他没有遇到普希金的这篇小说呢?或者即使遇到了但灵感却没有来呢?也就是说,如果他始终没有找到一个满意的开头,他便始终在折腾这个开头,或者,折腾不出开头,他往下怎么写呢?这里其实有两种选择:一是从现有方案中选择一个最佳或较佳者作为开头,一是等作品写完了再来折腾开头。

如果是第二种选择,那么,写作便不一定要从开头写起。但写作总得开个头,总得从第一句话写起。这里就要进行区分了:写作的开始与文章的开始可以不一致,可以不是一回事。文章总得有开头,从哪里开头都是开头,只是有优劣好坏巧拙深浅之分。这是就文章的完成、定形的状态而言的。文章与音乐一样,是线性的、时间的艺术,不同于空间艺术。空间艺术,比如一幅画,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或梵高的《向日葵》,你是看不出开头的,你也没必要看出开头,你只能看到焦点。虽然画画是有开始的,但你从画上看不出哪一色块或哪一线条是开始的第一笔。文章则不一样,文章的字句都是有序地、依次地出现的,没有第一句就没有第二句,或者说,没有第一句,第二句就是第一句。这是从完成的、定形的文章而言的。从文章的完成过程即写作来说,写作也总得有个开始;写作开始,就是开始写作。开始写作,最“理想”的情况,就是从文章的开头写起,一路写来,一气呵成,写作的过程与文章的顺序完全一致。但这只是一种理想的状态。受这种理想状态的制约,或者为了达到这种理想状态,很多人往往被这种理想式的写作方式所束缚、所压抑,以致找不到或达不到这种理想状态,写作就难以进行下去,甚至无果而终。从道理上讲,写作可以从文章的任何一个部分写起,从开头写起可以,从中间写起可以,从结尾写起也是可以的,然后在写作中把各个部分一一补上,组成一篇文气畅通、文脉贯通、逻辑相通、内容自足、意思清晰的文字,即文章,也就完成了写作。现在的电脑写作,为人们从文章的任何部位写起创造了便利:在电脑上,文字的调整倒换比在纸上的书写要自由得多。写作工具的变化也带来了写作方式的变化。

从文章的开头写起,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作者对要写的文章已经心中有数,即已有一个大体的构思,有较成形的想法,也就是说打好了腹稿,“胸有成竹”。这时你按自己的构思从开头写起,起承转合,一路写来,如同“竹筒倒豆子”。这种写作方式适合那种篇幅不太长的文章。这种写作,不过是用文字把“腹稿”记录下来而已。还有一种情况是,写作前只有一个意念,因为这个意念而开写,写作由这个意念所引起,写的也是关于这个意念。一个意念,也许具有生成一篇文章的潜质,但它会生成什么样的文章你不知道,甚至它能不能生成一篇文章你心里也没有底。对于这样的写作,即使你认为是从文章的开头写起的,但结果却可能是你在“开头”之前又加上了新的开头,或者把“开头”挪到文章的其他位置。就如同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头,开头本来是“奥布朗斯基家里一切都乱了……”但在正式出版时托尔斯泰又加上了那句人人熟知的议论“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写作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它是一种“无中生有”的创造,只有到最后写成了,你才知道你所要写的东西是什么、是个什么样子。这和按图施工的情况大不一样。按图施工,是在还没有施工的时候你的头脑中就已有了这个房子完整、精确的样子,施工完成了,不过是把这个头脑中的房子变成了眼前的实际的房子。写作则往往做不到这一点,一是写成之前不知道自己要写的是什么,二是写出来的东西可能与你想要写的东西不大一样。

不从开头写起,客观上是因为你头脑中还没有一个成形的文章,主观上是要摆脱这个开头的限制,让写作更自由一些。因为找到一个恰当的、具有生发性的开头殊为不易。有作者就深有感触地说:“常常是,你面对一张白纸构思,无数开头在眼前闪现,你脑子里只想着4个字——怎样都行。但并不是真的怎样都行,不同的开头会引领截然不同的方向,你总要盘算几天、甚至几十天,哪一个更美妙些。”(蒋峰《永远不要从开头写起》,《文艺报》2013年10月25日)如果开始写作时硬要从文章的开头写起,那么,这个一开始就被设定的“开头”就很可能束缚下面的写作,因为你下面的写作都要围绕它转,不能离开它太远。这就把写作真的变成了“戴着镣铐跳舞”。所以,不如把开头悬置起来,让开头“待定”,这样,谁都有可能成为开头,随处都有可能成为开头。开头呈开放性,思路就容易打开,写作就容易左右逢源;待文章基本成形后,再来依据文章主体和成熟的思想主旨确定开头。这样,也许“开头”会更容易一些,甚至会开得更精彩一些,还不致于因为开头开得不好而束缚思路。

文无定法,贵在得法。是否从开头写起,也因人而异。不从开头写起,用意也只在于打破开头所带来的思维定势,让思路更宽广、想象更丰富、写作更自由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