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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说到电影:如何建立情感共同体

来源:《文艺争鸣》 | 张莉  2019年01月07日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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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从小说到电影:艺术形式的转换与生成”这一话题,我首先想说的是,把一部优秀小说改编成一部优秀电影,难度很大。因为,好小说已经生成了独属于它的气质。所以,有经验的导演在选择经典小说时往往会慎重,因为很难抵达文学读者的阅读期待。当然,文学史上经典小说改编成经典电影的案例并非没有,那显然是作为导演的迎难而上。

以中国当代文学作品为例,我们所知道的,小说《红高粱》很成功,电影改编也很好,《活着》作为经典小说的地位不言而喻,改编之后的电影也很经典,当然还包括《芙蓉镇》《阳光灿烂的日子》《推拿》,都很成功。由这些案例,我想说的第一个看法是:小说是小说,电影是电影,小说有它自己的一套表现形式,电影也自有它的表达渠道。小说和电影各自具有独立的艺术表现形式、艺术地位,也各具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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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好的小说改编成好的电影,对于每一位导演都是挑战,这个挑战是,如何在那个小说“好”的基础上做出独属于电影的“好”。

比如《推拿》。小说《推拿》中,作家充分使用了文字的美妙去传达盲人世界的真实。比如,男孩子是先天的盲人,天生没有色彩感,而和他相爱的女孩子是后天盲人,她是在看到这个世界之后才慢慢“盲”的,她有颜色感。那么,后盲的女孩跟先盲的男孩谈恋爱的问话自然便是:“我好看吗?”她不断发问,渴望从爱人那里得到确实的回答。但男孩子无法说出好看,因为他没有色彩感,难以说什么是好看。最终他的回答是:“好看,像红烧肉一样好看!”这个回答很迷人,这个比喻是属于先天盲人关于好看的感觉,因为他用触觉和味觉感知美。

小说中另一个让人难忘的细节是另外两个青年男女的激情做爱,一般而言盲人脱衣服要有序,这样起身时才可以知道衣服放在了哪里,但是激情做爱时衣服丢乱了,那么,当激情结束,他们各自赤裸身体找衣服以及帮对方找衣服时,小说中便有了既甜蜜又酸楚的味道。这是小说《推拿》的好。但这两个场景在电影里很难呈现出小说中所具有的气质。

娄烨深为了解这样的难处。我曾经跟娄烨导演有一个对谈,题目叫做“电影制作更接近另一种书写”,这句话是娄烨自己说的,非常好,深合我心,所以对谈就用它做了标题。面对一个强调没有色彩的小说,电影怎么呈现盲人的世界?这是难题。因为电影是色彩与光影的艺术,它强调画面感。娄烨最终找到了表达盲的方式,他表现了一种真切的盲,也表现了象征意义上的盲。

人要推门进去的时候,电影采取的是先局部有一个门面,然后拍到一个把手,这强调的是触感。娄烨用的是手摇,这是他的擅长。电影中,整个世界是晃晃悠悠的。电影在用盲人的视角,从放映厅出来,每个人都觉到了轻微的晕眩,感受到自己的视角受限。走出电影院,每位观众都意识到电影讲的是关于盲人的故事,讲的是如何站在盲人的视角看世界。《推拿》之所以改编成功,在于娄烨意识到不能照搬小说情节,而要表达小说中他所认同的那种精神气质:每个人都是有局限的。所谓受限与不受限,正常和不正常,正常的美和非正常的美等等,都是有语境的。重要的是,两部作品用不同的表现方式共同到达了一个精神高度:每一个人,不管是盲人还是普通人,我们都是受限制的;不管你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这个限制有时候在偶然之间也是可以转换的。我的意思是,一部小说改编成电影,至关重要处是尊重的原作的精神高度与精神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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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想强调的是,小说和电影本是两种艺术,两个系统,我们没有必要说,电影从小说中来;也没有必要强调它们之间要有所交汇。当然,交汇很重要,有小说气质的电影,有电影镜头感的小说都特别有意思。但更重要的是独立表达,应该充分尊重每个艺术门类的独立性与独特性,应该如何保持小说之所以是小说,电影之所以是电影的那部分特质。

电影是直接的艺术,直接触动我们的身体感受,它是身体艺术,同时也是情感和精神的艺术。这种情感与精神方面的追求跟小说是共通的。——小说和电影的共同处在于要达到与受众的结盟。小说家要和他的读者、电影要和它的观众凝结成一种“情感共同体”。换言之,在某一个特定的时间段里,小说家和读者、导演和观众在情感上要达到共鸣和共振。好的电影和好的小说要有和读者/观众共情的能力。如此,小说才会是好的小说,电影才是好电影。

多年来我一直喜欢去电影院看电影,好的不好的电影都看。尽管我对中国电影有诸多不满意,但以我的观看经验来说,关于现实生活的电影并不少,青春片,爱情片,喜剧等等,但是,为什么我们依然觉得没有表现当下的电影,为什么我们看完了那么多关于现实的电影后依然觉得很虚假;一如当代小说创作领域,很多写现实的,但读者觉得写得假模假式,假得让人尴尬,原因是什么呢。我想,是现实感,是艺术家感受现实的能力,是我们的艺术家感受现实的那个通道发生了问题。他们以为他们表现的是现实,但在我们看来其实不是。这个当然是属于感受无能的问题。

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艺术家的表达能力。不论我们是否完全喜爱《我不是药神》,但我们不得不叹服,这是表现我们所在现实的电影,这是表现了我们当下生存的电影。还比如贾樟柯的《山河故人》,这也是表达现实的电影。长久以来,贾樟柯电影被诟病的问题是“理念先行”,但是,在《山河故人》里边,他非常圆润的融合了他的理念,并贯彻到电影里边。

他回到了熟悉的汾阳,切实表现了当代人的情感。怎样在人的行为和人的行动中充实应该充实的东西?人不只是社会事件中的人,还是社会关系中的人,一张请柬,一副墨镜,一把门锁,一罐西红柿汁,一串钥匙,在《山河故人》里都是一段情感的隐密入口。正是那些细密的情感使观众和剧中人物一起凝聚成了“情感共同体”,电影说到底是导演借助影像与外界进行的一次内心交流。无论你是贫穷还是富贵,作为同时代人,在面对女主人公三十年人生际遇时,你很难不与她在某个时间节点上达成共鸣。因为,那些向往,那些震惊,那些错愕,那些悲伤……我们都曾经有过,或者正在经历。

因为有现实感和良好的表达能力,电影中的人变成了活生生的人,人不再是导演演绎观念的“符码”。另外,“站在未来看”是《山河故人》中有意味的一笔。多年以后,儿子已经不记得母亲,跟父亲也没有很好的沟通,爱上一个大他很多岁的很像他母亲的女人。引入“未来”看,今天我们追求的所谓美好很可能是黑洞,我们情感的黑洞。换句话说,我们被金钱所裹挟的、以为最有价值的东西,在未来可能一钱不值,反倒是那些最珍贵的东西被我们遗失或者破坏了。

假如你是一个病人,假如你真的生活在与病魔搏斗的漩涡里……电影《我不是药神》设身处地,把这个时代我们作为人的为难,人的遭际毫不遮拦地表达了出来。

今天,观众在电影院里并不愿意看让人落泪的电影,观众的趣味在于喜欢看宫斗,看贵妃怎么赢。可是,恰恰是《我不是药神》把我们拽到了电影院。——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观众愿意去看这部电影呢,我想,是电影作品内部蕴含的现实感,是它切实的表现能力。它表达的东西与我们感受到的东西之间有共通,既没有拔高,也没有降低,它触到了这个时代人的“情感点”,从而,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万千观众在不同的电影院里共同动容,唏嘘,落泪,凝结成了属于中国人的“情感共同体”,那是属于中国的此刻,也是属于我们的电影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