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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满(散文)

来源:文艺报 | 李小红(土家族)  2019年01月04日14:24

在我的老家,管叔叔叫满满,旺满叫田兴旺,与我同龄,也是我童年时候最好的玩伴。旺满的家本来在河对岸那边深山沟里,那一年除夕,大雪封住了山路,旺满迫不及待地要来到这个世界,旺满娘终究因为大出血难产而死。听老一辈说,旺满娘本来是不会死的,只因为雪太大,又是除夕,旺满的爹找不到人帮忙抬旺满娘去医院,以至于旺满的娘从清晨喊救命一直喊到黄昏才咽气。后来,旺满的爹带着一双儿女在深山沟里相依为命。再后来,16岁的姐姐因为跟旺满爹吵架喝下了敌敌畏随娘而去。那一年,旺满10岁,跟着父亲和几根开始腐朽的木桩子搬到了我家附近。

记忆中,旺满家很穷,几根开始腐朽的木桩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茅草房。旺满家的后院,就是我家的红薯地,10岁的我,已经开始做农活了。我常常扛着锄头在旺满家后院的红薯地去挖红薯,旺满赤着脚,躲在用玉米杆做成的板壁后面偷偷地看着我,当我挖满一背篓红薯想背回家起不了肩时,旺满会飞快地从后面跑来帮我把满满的背篓端起来。

孩子们的熟识就是这样简单。我们一起上山砍柴的时候,旺满像机灵的猴子一样爬上高高的树干,剔着树干的枝桠,然后梭下树,找一根藤条,很利索地把枝桠捆好,而我,只需要坐在旁边的大石头上,吃着旺满给我摘的野果什么都不用管,就可以扛着现成的柴火回家。下河撮虾、逮蟹是我记忆中跟旺满最好玩的事情。清澈见底的河水里,虾子体肥而通透,在背光又潮湿的长满青苔的旮旯角,虾子成群结队集结在那里,我们挽起裤管,拿着撮箕,轻轻下水,从虾子的后面迅速地一撮而起,然后将捉到的虾子倒在晒得滚烫的、大大的青石板上,一会儿工夫,通透的虾子在青石板上就开成了一粒粒红色的花。相对于捉虾而言,逮蟹显得惊险而又刺激,螃蟹喜欢躲在石头下,当轻轻掀开石头刚看到螃蟹的时候,它会迅速逃到另一块更大的石头下面去,这时候,只见旺满屏住气息、对准目标,迅速出击,他用食指按住螃蟹的背部,然后用拇指从后面扣住螃蟹腹部,这样,一只大大的螃蟹就成了旺满的囊中之物了。我曾经因为技术不熟,被螃蟹夹住手指而血流不止,便再不敢捉蟹了。旺满将螃蟹的两只大夹子扯下扔进水里后,把失去武器的螃蟹放到我手里,自己则拿起砍柴的刀嗖的一下钻进了岸边的竹林,一会儿工夫,旺满就将一根一尺左右的细竹篙递在我的手上,只见竹篙的一端用刀削成了锋利的利器。我正疑惑着,旺满又夺过竹篙给我演示了一番——他轻轻地掀开石头,对着正在逃跑的螃蟹背部猛地戳下去,螃蟹就只有在利器尖尖上挣扎的份儿了。回家后,母亲会将虾子和螃蟹用油炸得金黄金黄给我们吃,记忆中,这是我童年最美味的佳肴。

日子就在树上和溪水里悄然而过,转眼间,我们小学就毕业了。初中在十几里外的镇上,开学那天,我跑到旺满家去邀约他上学,还没进旺满的家,就听见旺满带着哭腔说要上学要上学,紧接着就是摔碗的声响,我怯怯地推开门,看到旺满父亲正给旺满一记响亮的耳光……

旺满终究还是辍学了。那一年,旺满13岁。跟着泥瓦匠的父亲走村串乡给人砌墙。而我,则去了镇上的中学住校。再后来,我去了县城读师范,跟旺满的联系也就越来越少了。

我师范还没毕业,旺满就结婚了,婚后的旺满家境并没有好转,一年生了两个女儿后,旺满和他老婆就从村里消失了。

在我做了镇上小学教师的8年后,旺满和老婆带着四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回到村里。旺满安顿好老婆孩子后,自己南下打工去了。旺满的老婆也是一个家境贫寒的农村人,十分能吃苦,旺满走后,她起早贪黑、喂猪喂牛,将五个孩子和一个老人打理得井井有条。也许是没有老婆在身边管着,也许是这些年生活的压力压抑着旺满,南下打工的他开始学会了赌博,那年冬天格外冷,旺满因为输光了所有的路费而无法回家过年,旺满的老婆只得东拼西凑借来500元钱邮寄给旺满作路费。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我因为要回一趟老家,又想着旺满家那些缺衣服的孩子,就把家里女儿的一些旧衣物整理出来准备一并给旺满的孩子送去。

很久没回老家了,旺满的家也有了一些变化,茅草早已换成了瓦片,玉米杆的墙壁也换成了木板。还在旺满家院坝的拐角处,就听见了旺满老婆如河东狮般骂着旺满:“才在煤矿挖得一个月煤,5000块就被你输得精光,那是你用命换来的钱,你有没有想过一家老小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看看孩子们一个个冻成啥样了?……”

远远地,我看见旺满跪在房前的泥院坝里,低着头,不敢说一句话。旺满老婆则拿着藤条,对着旺满使劲乱抽,几个孩子站在旁边吓得哇哇大哭,旺满的父亲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使劲地抽着旱烟一言不发。或许是打累了,旺满的老婆扔掉了藤条,呆呆地站在旺满的面前,一个劲地哭泣,良久,她也突然扑通一下跪在了旺满的面前,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旺满竟然嗷嗷大哭,然后抱住面前的老婆。

我没有上前,而是将带来的衣物放在房屋后墙的拐角处,悄悄离开了。后来的日子,我经常托母亲带一些生活用品或者衣物给旺满的孩子。

前些天,我跟母亲回老家,我又准备给旺满的孩子捎些日用品和衣物,母亲笑着说,现在不用了,他们家的日子也好了。

远远的,我就看见了旺满的家。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层楼的小洋房,在政府投资的民居改造工程所修建的白色栅栏里面显得耀眼而温馨。房前屋后,栽满了油桐树。我穿过成林成荫的油桐树,站在大门外面,看见几个孩子整整齐齐坐在桌前写着作业,旺满跟着老父亲刨着满院坝的桐籽,旺满的老婆在院坝旁边的水池边哼着歌洗着衣服。

我抬起头。旺满家朱红色的大门在太阳底下铮亮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