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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赫楠:作为写作的文学批评

来源:《雨花》 | 金赫楠  2019年01月03日13:14

我从小喜欢读书。家中长辈藏书颇多,且以文学为主,所以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惦着脚尖去书架够书的阅读生涯。现在回想年少上学的时候的文学阅读,我把它们作为无用闲书,当我在数学课上遮遮掩掩地偷看《少年文艺》的时候,在师长“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督促声中插上门窃读《红楼梦》的时候,我从中得到的趣味、感悟甚至教益,倒比现在作为一名职业读者,每天专门地阅读和研究,来得更多、更深入内心。

“文学是对生活的一种虚假的再现,却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生活”,可以说,文学阅读伴随了我的青少年时代,参与了我作为一个少年人内心的成长。无论我们是否明确意识到,文学一直在参与着我们的生活。阅读别人的小说,最终指认和抵达的终归是自己:当我们随着取经团队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成正果的,也许除了唐僧师徒四人,还有读者自己;合上《白鹿原》,崩塌和粉碎的也许不仅仅是作品中过去的世界,还包括我们心中曾经理所当然的固执与坚守……无数次通过文学旁观、参与别人的故事后,我们一次次厘清自己对世界和自我的认知。文学,其间所携带、呈现的复杂性精神对世事人心的体恤和悲悯,其对人的关切和理解,它在当下这个时代存在与安放的强大合理性,确实让我深切感受到这种精神价值的力量。

而文学批评,在我看来,首先是文学的一个门类。如同诗歌、散文、小说的分类与表述,文学批评,首先并的确是一种文字方式和文学形式, 它应该携带着自己独特的文体特征、审美价值和文本范式。当我们盛赞某篇文学批评文章写得好时,我以为,其“好”,不应仅仅指涉其中的发现敏锐和观点深刻,不应仅仅因其说明白了一个论点、阐释透了一部作品,还应关乎文章的行文、语调、结构和韵味——对文学批评的评判标准,其实与对文学作品的评判标准本质上应是一样的,不外乎从内容与形式、从思想到审美。文学批评,绝不能只提供观点,更不应该只提供对某作品的筛选与挑拣、分析与评判,一定要有自己的独立审美价值。文学批评,应该包含于广义上的文学创作之中,除了要有理性知识的参与,还要有情感和感觉的参与,除了体现出评论家对于作品的分析和理解,还应该体现出它对于生活的理解。

而所谓“文学批评家”,究其本质,首先不过是一个读者,同所有普通读者一样,面对一部作品的时候,他要阅读、进入并伴随情感和认知的波动。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文学批评家作为专业读者,他大概比一般读者更不幸:当大家沉醉在情节人物之中恣意啼笑时,当普通读者代入自己“听评书落泪、为古人担忧”时,那个被称为文学批评家的人,得保持足够的置身事外。他不能仅从整体上去欣赏和感受一部作品,而要把其拆解成形象、语言、结构、思想,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打个比方——面对七碟八盏的美酒佳肴,食客老饕们大快朵颐、酣畅淋漓,而美食家们却得详品细啜,把盘中美食和杯中美酒,还原成食材、调味、火候和年份,而无福没心没肺地纯享美味。

所谓“文学批评家”,究其本质,更不过是一个文学写作者。与其说在研究和解读别人的作品,不如说他是在经由这些作品,呈现自己关于世界的打量与思考、释放自己的内心情愫与心理张力。如同现实生活作为诗歌小说的写作素材,文学作品在批评写作过程当中很大程度上也充当着素材,谈论他人的作品,有时往往不过是个由头和引子,引出的是批评家自 己,呈现的是独特的个人语调和个人眼光。

基于此,我坚持认为,文学批评不是在指正培训作者,更不是引领教导读者;确切地说,它是由自己对作家作品的阅读出发,分享自己关于自我内心和外部世界的种种感受和思虑。世界之大,人的一生充满孤独与惶惑,挣扎与不甘,在这个过程中文学提供了独一无二的见证与陪伴,而文学批评,作为同作家作品密切相关的文字,作为文学写作的一个门类, 它同样需要浸润携带着对世事人心的了然与困惑,对世相百态的热爱与警惕。而我自己,每每开始写一篇评论文章的时候,都会暗自提醒:至少要记得,你也是一个文学写作者。

当下中国的文学批评,主要有两种类型:一是学院派批评,论文体,主要见于各种学报、核心期刊和学术著作中;一种是媒体批评,随笔体、文章体,大多刊在文学报刊以及其他媒体的副刊、文艺频道中。另有一些其他的文本形式,比如文学期刊的卷首语、作家创作谈授奖词、研讨会发言纪要、对话、访谈、答记者问等等,包括各种大型文学期刊的某些责编稿签,都可以看作是文学批评的文体变形和延伸。这些文本形式和文字内容,围绕作家作品,但又不局限于作家作品,共同参与着对当下文学现场的阅读、观察、阐释与讨论,更是文学研究者和批评写作者言说世界、呈现自我的审美方式与表达方式。

在我看来,当下文学批评存在一个突出的问题:文学批评的写作回不到文学本身。

回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包括诗话、词话、点评等等,各有其文体特点,但一脉相承的基本显著特点就是精读文本,文本批评。品评者远兜近转的分析、赏鉴甚至考据,终究紧紧围绕文本本身,都在努力探究、理解和阐释作品中的曼妙和美好。“五四”以降,新文学全盘西化后的一个重要后果就是文艺理论、文学批评本体论的思维方式和批评实践大行其道,文学批评越来越远离文本,社会历史批评立场和实践渐成主流。西方形式主义批评强调深入文本的精准探究和剖析,但形式主义批评归根到底是仍根植于西方哲学本体论的思维方式。面对一个故事、一部小说、一层人物关系,中国传统的思维惯性和关照方式,是在强调这故事、人物、小说同此在的生活和阅读是什么样的关系。对中国人来说,它是什么不重要,它和自己的关系才是中国人愿意关切和探究的,而不是西方式的那种本体性追问。

20 世纪 90 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批评越来越学院化,及至现在,学院批评已经成为当下文学批评的主流,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写作的资源和人员大都集中在高校人文院系和社科院,各级作家协会和文学期刊多少也有一些,但比例很小、且越来越小。学院派文学批评,其研究和写作主体为受过多年专业教育和学术训练的学者、教授,面对文学作品时,研究方法和行文方式重学理、强调学术规范。高校系统的学术规范、文本范式、考核标准的严正、缜密和标准化体系中,原本与文学作品密切相关、血肉相连的文学批评,日渐学科化、标准化、学术化。

读这些学院派的论文体批评,我的一个突出印象就是:文学作品在他们那里,不是感受、体悟、赏鉴的文本,而是学科内容和学术对象。对于学院派批评来说,打开一部作品的正确方式,不是融入其中品鉴语感语调、情感情绪,而是冷峻而缜密地强调材料、考据,竭泽而渔的方法,四平八稳的行文。它的研究兴趣和讨论重点,不是对人的血肉情感的再次触摸,而是强调对某个问题的再次梳理与发现,以及这个梳理和发现在学术链上的精准定位。

作为新文学全面西化的产物,文学研究学科化、标准化的产物,其教学、传播和从具体到抽象的学术研究成果,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它对于文本初心的疏离和忽略。学院批评在文学演进过程当中有效地实现了新文学的经典化,其体量的庞大,学科化的平台和机制作用显著;其学理性,以及作者的纵深专业背景与深厚学养素质,原本都应该成为探讨研究作家作品时候的天然优势。然而,学院派批评发展到今天,呈现出显而易见的弊端,这大概也来自一些异化的畸变之象:充斥各种学术期刊的学术八股,职称指挥棒下的论文学术流水线,只有“内部流通价值”,完全丢弃了文学批评的基本有效性,甚至冲击着学院派文学批评的存在价值与合理性。当然这就涉及到当下中国高校的科研体系和学术制度的根本问题,文学批评的很多问题之所在,其实也是时代大问题的局部反应。

文本范式和文体,当然不是仅仅作为形式而存在,甚至可以说批评文体的选择和实践,事实上包含了写作者基本的文学观——把文学看作什么,当作什么?文学,最首要的关切,最本质的属性,是人,关乎人的生活、经验、情感、血肉和气息。而上述当下文学批评的“无文”之境与“无人”之境,说得刻薄点,正在把文学批评畸变成屠龙之技——这技艺愈发娴熟、精巧,经过百般改进与演练,但是,龙呢?龙在哪里?文学批评的真正有效性在哪里?

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的关系,往往被表述为鸟之双翼、车之两轮。须知,鸟之翱翔与车之驰骋,相当程度上取决于两个轮子步调协调、一双翅膀节奏合拍。而重建当代文学批评的有效性,重回文学本身,既是当下文学现场的急切现实需要,更是一种重建中国式文学文化批评的自信探索和实践。就我个人的文学价值观和审美偏好来说,理想的当代文学批评,至少要包含这样几个要素:及物,有效,在场。

如果说文学创作是一种分享,是写作者经由语言文字在向他人和世界分享自己的所见所思所想,那么,文学批评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分享,阅读中的且喜且嗔,被击中的灵魂或被唤起的内心,以及会心、惶惑、疑难,缠绕交融着自己的审美趣味和价值观,批评者在这个过程中反观自己——用独特的个人语调来呈现个人眼光,分享阅读和自己。一篇优秀的、有效的文学批评,应该与我们当下真实的现实经验和内心生活发生真正的关切和关联;它所发现、探讨甚至貌似解决了的问题,应该与今日中国人的现实境遇和精神状态相呼应。

马原有一个说法:世界是分为可解析的和不可解析的两个部分,作家和艺术家是在不可解析的世界里创作。而一篇好的文学批评,应该能够用个人化的眼光和个性化的文本方式,把文学作品的不可解析,把其中的微妙、曲折、隐晦的褶皱,用一种有独立审美价值的语言语调来呈现表达。一篇好的文学批评,固然是对某些作品独特魅力的发现和表达,“指认那些被我们忽略的风景”,批评家应该有足够的阅读经验和人文思考能力,陪伴读者一起领略作品的美妙,发现那些甚至作家本人也未明确意识到的东西。而这篇文学批评本身更应该是有魅力、有趣味的文本,言之有物之余,其魅力和趣味能够让读者实现认知和情感上的影响,这里面就有一个批评主体自觉的过程,需要写作者的用心、动心和走心,把自己投射到言说对象当中,充分调动自己的经验和情感。文学批评不该充当这样一种角色:把文学作品的枝叶和汁液风干、压平成标本,把生动变成生硬,

把情感变成关系,把趣味和魅力规范成标准答案。这样的文学批评,其实是在文学的名义下禁锢、矮化、伤害着文学本身。一篇优秀的文学评论文章,温度和深度同样重要,观点明晰与行文恣意缺一不可。

文学是关乎人的艺术形式,复现人的命运、情境,是关于生命的记录、讲述和探讨。作为写作的文学批评,也须竭力调动起自身的生命力量,去真正感受他人生命的复杂性和丰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