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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18年第10/11期|伍迁:父亲简史

来源:《红豆》2018年第10/11期 | 伍迁  2018年12月29日09:28

伍迁,广西北流人。漆诗歌沙龙发起人之一,广西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委员。著有个人诗集《流浪的情人》和诗歌合集《漆:五人诗选》,编著出版旅游、文化类作品集十多部。有作品收入《中国新诗白皮书(1999-2002)》《感动中学生的100首诗歌》等多种选本。现居南宁。

我的父亲伍启达,排行老四

一生勤勉、善良、与世无争

我一直以为他可以长命百岁

 

1944年农历六月十二日

父亲生于粤桂边城云开大山深处

一个叫东冲的小村庄

那时候日本鬼子还没有投降

听老人说,那些鬼子所到之处

都是灭绝人寰的烧杀抢掠

 

我的祖父是一个非常威严的人

虽然我一直没有见过他

哪怕是一张画像或相片

“未闻其人,先闻其声”

从父亲和旁人的口中

多少可以还原祖父的影子

 

祖父是一名民间中医

小时候,我的床头边

就有一个黑不溜秋的药柜

那是祖父烘烤中药材用的

父亲说,有一年祖父已决定

飘洋过海去南洋谋生

当然要带上我的祖母

如果真的这样

那我现在可能就是一名华侨

 

五年前的夏天

我和父亲有过一次促膝长谈

关于他读书这一段经历

我记住了几个关键词

那就是私塾、高小和银元

应该说,父亲读书是比较聪慧的

字也写得很好。但造化弄人

读书之路似乎与父亲无缘

虽然他后来也做过一段临时老师

我会写的第一个汉字

就是父亲在昏黄的煤油灯下

手把手教会的

 

关于父亲和母亲如何相知相惜

父亲一直没有说过

我至今也没有问过母亲

但我想,不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小时候,我从母亲的压箱底里

曾看到过父亲母亲

大红奖状一般的结婚证

我隐约记得上面没有照片

 

1969年,25岁的父亲

来到桂西北大石山区

参与修筑金城江至红山煤矿铁路

这一段82.9公里的铁路

经温平、坡华、普洛、华江、雅脉至上朝

沿途都是高山峡谷。地势非常险要

父亲曾多次和我们兄弟姐妹四个

说起这一段引以为豪的青春岁月

 

1973年农历小年夜

我的哭声第一次在这个世界响起

那是在桂东南一间最为普通的砖瓦房

现在已经有些许破败

父亲30岁的时候,我在此出生

父亲70岁的时候,在此仙逝

我觉得不只是巧合

 

其实,关于父亲的身份

我曾经一度茫然

如果不是因为母亲的家庭出身

父亲也许就可以继续留在铁路

但他最终回到了

生他养他的故乡

 

父亲是方圆十里唯一的乡村兽医

医术也还算高明

我的叔叔也是一名乡村医生

这大抵和祖父曾经行医有关

父亲认识很多种中草药

屋角田头、山间溪涧

总有他取之不尽的奇花异草

我小时候读到的最早一本画册

大概就是父亲的中草药图谱

我经常坐在父亲的

28吋凤凰牌自行车后座

一起走过六角垌、回龙坡

鱼鸭塘、长江坡、枫树坪……

这些熟悉或者陌生的地名

就是父亲曾经行医的地方

 

父亲是一名乡村巧匠

斧锯刨凿一应俱全

家里的床柜椅凳

大多出自父亲之手

甚至祖父入土为安的棺木

也是父亲和村里的二爹一起打造的

两年前,二爹也和父亲一起走了

 

父亲是一名神奇的魔术师

一段段竹子剖削的竹篾

在他的巧手之下

会编织成精美的竹篮等用具

父亲还是一名乡村建筑师

打地基、砌砖、抹墙样样在行

60多岁还奔忙在乡村工地上

让我在一次次电话之后泪奔

 

父亲善良

邻村的一个谢姓叔伯

有一个儿子读大学

父亲每年都匀出一点微薄的收入帮助他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

一个风大雨大的夜晚

父亲在陆川县思罗径曾救起

一个昏倒在公路边水沟的路人

 

父亲宽容

从我懂事的那一天起

父亲和母亲就很少红过脸

父亲曾经赊猪花给民乐镇的一个伙计

十几年也没有追债

父亲说,也许人家有难处

16岁那年,我孤身一人远走重庆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

第一次坐火车

父亲说,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父亲没有豪言壮语

也没有过多的说教

只是安守一个农民的本分

默默地教我们如何做人

包括后来我读大学、找工作

父亲都没有干涉太多

现在想来,自己年少时的任性

甚至恣意妄为

给父亲和母亲徒增多少愁绪

 

我到南宁工作后

2003年11月,父亲来过一次南宁

我请他在中山路吃饭

在南湖边的大桥前照过一张像

那时候儿子出生还不到半年

那是唯一的一次

2012年9月我搬新家

父亲在老家已病重。远行不便

最终没有成行

 

父亲一生好烟不好酒

水烟筒不离手

烟是他辛苦劳作之余的命根

2012年中秋节前

父亲在玉林被查出肺癌晚期

我们兄妹几个瞒着他

想尽办法为他治疗

终无力回天

 

父亲仙逝于2013年 3月5日下午

享年70岁。在他生命的最后四个小时

我一直把他搂在怀里

父亲温顺得如同一个婴孩

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心跳

那是我和父亲

最为亲近的一次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三年了

我还时常在梦里遇见他

仿佛他就在天上

如同一轮在故乡冉冉升起的明月

默默注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