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红豆》2018年第10/11期|陆阿勇:故乡风物

来源:《红豆》2018年第10/11期 | 陆阿勇  2018年12月26日08:39

陆阿勇,本名陆锡勇,广西宾阳县人。南宁市作家协会会员,宾阳县作家协会秘书长。作品散见于《广西文学》《红豆》《广西日报》等报刊。

名山野茶

“鞍山如画透天空,狭脑成峰出脉容。高插红旗龙下殿,一首名山胜六臣。”这是一首流传在我的故乡广西宾阳县“地理先生”口边的诗。

地理先生,在故乡广西宾阳县也称风水师傅。他们翻飞着两片薄薄嘴唇,仿佛无所不能,能说天下之事,能掐会算。无论婚丧嫁娶,还是乔迁择坟,自然少不了他们沾仙带露的身影。

诗中的“名山”,指的就是我的故乡宾阳县陈平镇名山村委。诗的大意是说,故乡著名的名山顶一带有“龙脉”,钟灵毓秀,是能够横空“冒”出六个朝代官员的风水宝地。当然,信与不信,任由人愿。只是那里却是真真切切的鸟鸣脆悠、小桥流水、绿荫扶疏,连空气也带缕缕梅花清香。

好山好水,自然也产好茶。

这茶好,全体现在一个“野”字。

名山一带本也产好茶,只是在洪荒年代,零星地生长在高山荒野,不成规模,鲜人问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大公社治下,到处大生产、大炼钢,于是在莽莽名山半山腰处,高田公社广大民众就种下了上百亩的高山雾茶。等这一阵“狂热”之风过后,这上百亩的高山雾茶就被历史遗忘在大山旮旯了。被遗忘的大片高山雾茶吸日月之精华,沾山野之灵气,渐渐地华丽转身,变成了真正的山野之茶。被遗弃的野茶,勤劳一辈的乡民却没有忘记。先是三五个人,悄然爬上五六百米的山上采摘,渐渐地每年清明前后,有人途经这片茶场时,就踅入摘之。近几年,随着名山生态旅游的热潮的兴起,质朴的乡民知道了这茶的好处,茶遂成“香饽饽”,甚至在城里工作的本地人,也驱车回乡加入到采摘大军中。但毕竟“僧多粥少”,业余的人工采制,一天也摘不了几许。先是山下附近几个村的农户,慢慢地养成采摘的习惯,但每一年每一户人家,虽然采回一大堆鲜茶,经过烘炒之后,最多留存两三斤。去年我的二四叔,变成最专业、最勤劳的采摘之人,卖茶得了两三千元,笑得咧开了嘴,说这茶好卖呢,有多少人家要多少,比养猪养鸭还挣钱!我当然知道,那是二四叔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凡事抢人先的干劲,才攒下这笔“巨款”的。方圆十里,再无二人。

尽管茶叶俏销,但多年来还维持在200元一市斤,尽管乡民很差钱,但从他们知足的脸上,看不到坐地起价的贪念。故乡山民质朴的本性,竟成了我心头的暖。

酸梅佐粥

梅花早已蜚声春秋时期文人墨客的嘴边。可到三国时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青梅始广为人知。而梅子的模样,穿越尘世风雨,到宋代周邦彦笔下才以“脆丸”精妙喻之。

在故乡,家家户户都留有一两坛盐巴腌制的酸梅。不管是在缺衣少食的年代,还是丰衣足食的今天,酸梅都是乡民佐粥的最常见“小菜”。在我不惑之年的记忆里,多年以来,凡有异乡人来到村庄,路过农户家门口,都会被热情地招呼,遇上国家干部就说:“同志哥,吃粥再去。”遇上普通民众或小商小贩就叫:“师傅,吃碗粥再走!”

于是,那些从县城,或县城周边乡镇而来收废旧品、竹编制品、粽叶之类的各类商贩、老板,在走村串巷装满一车货物之余,总能在农户家免费饱粥一餐。如进得屋来,尽管这些村民因家境窘迫未有酒菜待客常露羞赧之态,但总能跑上阁楼或墙角处、床头边,夹来半碗盐腌酸梅,让来客佐粥。后来,不知是那位吃货或“醒水之人”,用自制花生油、生抽、蒜头、紫苏、辣椒等混合搅匀,捣鼓出一碗色香味俱全的凉拌酸梅,见者无不喉结挪动、垂涎欲滴,吃起粥来就更“扒拉”得欢了。如能用腌制三年以上的酸梅捣鼓,味道更绝。本能吃一碗的,会再来一碗,本能吃两碗的,也必定能吃下第三碗。

乡人,逢年过节,大鱼大肉摆上,是一定要在佐料酱汁里,加入酸梅的。后来,宾阳酸粉、白切狗肉、白斩鹅肉闻名遐迩,其中配料里的酸梅当记一功。再后来,南宁高峰柠檬鸭、横县的鱼生等周边市县“名菜”风靡市场,在其汁料中,也能觅见酸梅的踪影。近几年,每逢梅熟季节,在宾阳县城都能见到一些个头较大、肉质肥嘟的青梅充斥其中,但买者过后皆呼上当,都一个劲地说:还是陈平、高田酸梅好!

怀念故乡酸梅的,还有那些漂泊异乡的游子。姐姐和弟弟,近二三十年来,曾闯荡广东、北京、成都、重庆等地,每次回来,都要带走一坛或一瓶盐腌酸梅,尽管行李沉重,途中需挤上火车或过严苛的飞机安检,但他们亲自层层捆绑的酸梅,是一定会被重点保护安全抵达他乡的。

其实,又何止姐姐、弟弟有这口腹的牵挂?有多少宾阳儿女,都忘不了这一碗酸梅。独在异乡为异客,尤其在炎炎夏季,在某个节日或昏恹的午后,面对丰盛的鱼肉或寡淡的稀粥,却遗憾似乎少了啥味。须臾拍打额头:哦,原来少了一碗狗日的酸梅!念头未消,喉咙处已“咕噜”作响,咽下口水。

其实,酸梅的大名,早已跳出了狭义的故乡,在整个宾阳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宾阳地处岭南,夏季气候潮湿、闷热。时令刚进入六月,全县就已一片燥热了。县里的人们,长年保持早、中餐吃粥,晚餐吃米饭的习惯,尤其在炎炎夏季,更是无粥不欢。于是,县城里随处可遇粥摊。常常时针还没爬到六时,整个县城就开始沉浸在嘈杂中了。宾阳县的粥摊,一般都有白粥、玉米糊粥或玉米头粥,常常还有米粉、粽子、包子随卖,但主打还是粥。“五花八门”佐粥的小菜,供食客免费享有,则是该县粥摊最大的“亮点”。佐粥的小菜,最常见的计有各种时令青菜、腐竹、酸菜、榨菜、四季豆、酸姜、油爆辣椒等一二十种,有的粥摊甚至多达三四十种。因其多,当地人把这些佐粥的小菜戏称为“宾阳二十四味”。毋庸多言,在这众多佐粥小菜中,必有一碗凉拌酸梅!

如你哪天到了我的故乡陈平,只要村民觉得你“够意思”,就会执手与你称兄道弟,就会用陈年的梅子酒敬你。正所谓“青梅煮酒”论时势,看今日山乡巨变,俱往矣,酸梅也能酿出甜生活!

粽叶

不得不承认,粽叶也成了我的乡愁之一。

以前,少不更事,总是抱怨母亲和其他乡民,包粽子时不舍得多放绿豆、五花肉,吃起来不像城里人包的粽子馅多料足。

陈平一带,被县城周边乡镇的人们称之为“内山”,明指偏僻之地,暗讽贫瘠之境。而陈平、思陇一带的乡民,则把县城周边交通便捷的几个乡镇称为“外垌”,不同的是,言语之上,多的是敬意与歆羡。时光荏苒,迄今全镇没有一家工厂企业,可见“外垌人”所言不假。然而,祸福相倚,没有现代工厂的污染,清风徐来,鸟鸣滴翠,林木葳蕤,好山好水自然孕育了一批好“土货”。

粽叶,就是其中代表之一。

别处的粽叶,反复使用两回,就勉为其难了。而陈平粽叶至少可重复用上三四回。究其原因,与高山地域环境与气候,不无关系。

渐近不惑之年,母亲已逝,再追忆故乡的粽子、粽叶,心头五味杂陈。

少放馅料,是因为母亲勤俭一生的写照和生活所迫。吃多了城里人或包或卖的粽子,竟发觉容易腻歪,糯米糜烂无筋道,剥开的粽叶,容易烂。而故乡的粽叶,剥开可见粽子表面沾着一层闪亮的青釉色,吃起来感觉香糯弹牙,一股粽叶的清香弥漫在味蕾间,鲜有发腻之感。

于是,“外垌人”和更远县、市的城里人,记住了“山内人”的粽叶。

长期以来,能吸引外地大批客商前来收购的故乡特产,除了酸梅,就是粽叶了。

故乡的粽叶,曾给母亲一样的乡民带来实惠。随着春节渐近,腊月时节的故乡,开始热闹起来。许多从城里赶来的老板,深入故乡各家各户,挑买粽叶。

因粽叶是一把把叠绑而售,有些商贩不知陈平粽叶的好处,常以粽叶根部叶梗的大小,衡量粽叶的大小和品质,只图表面视觉和心理的安慰。孰料,故乡的粽叶虽在叶竿上较之别处的粽叶小些,但包出的粽子却更香糯可口。每逢此时,母亲都是一脸真诚地微笑说:“虽然卖相差些,但包出的粽子好吃着呢,叶子还可多包几次,如拿去好卖,下回再来……”

故乡蓬勃的粽叶之下,还深藏着我们许多的阳光记忆。

粽叶园套种梅树,是故乡农户的标配。每年酸梅成熟时,我们就会钻进各家的粽叶园里捡酸梅。许多梅子掉进翠绿的粽叶丛中,大人们老眼昏花,是很难从粽叶丛中捡完的,这就成了眼尖脚捷的我们的“胜利果实”。从粽叶园中辛苦“掏”来的酸梅,拿去村头变卖,就换成了我们口中的鸡仔饼、辣椒糖……

而我的第一次捕鼠经历,也发生在粽叶园中。不知是不是自己的愚笨,总之作为一个山里长大的孩子,直到上初中时我还是不懂如何用铁夹捕鼠。反倒是念小学二年级的弟弟,在粽叶园中教会了我。粽叶园常有大人挑来的牲畜粪便培栽,故粽叶长得十分浓绿健硕,多汁肥硕的根茎,就成了老鼠口中的“佳肴”。三五丛粽叶之内,必有鼠窝。弟弟先是教我如何观洞识鼠:洞口处有新土堆,粪便粒粗而鲜,则说明洞内有较大的老鼠潜伏。此时,就可轻轻地扒开洞口处的泥土,择址安装铁夹,然后撒上一层薄薄的草屑树叶和泥土,并用铁链或铁丝拴好,于是一场充满期待的捕鼠行动,借着傍晚的暮色拉开帷幕。到了晚上八九点钟,就可以打着手电去“收网”了。当我们悄然走近铁夹处时,只要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就彼此轻声击掌示意:有捞!果然,走上前,但见一只约一斤重的老鼠,宛如困兽犹斗,来回反复奔窜,却始终挣不脱铁夹。飞快地用手提起铁链,旋即对着硕鼠打一闷棍,把其打晕,以防逃脱。收完所有布下的铁夹,提着收获,乐呵返程。到了家里,也不管时近凌晨,连夜烧水宰鼠,辅以生姜、大蒜、辣椒,柴火爆炒。未几,一盘香味四溢的鼠肉上桌,两兄弟就喜形于色吃起来。亢奋之下,还偷喝了父亲摆在灶台上的半斤米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