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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8年第12期|邹冬萍:都市之鱼(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8年第12期 | 邹冬萍  2018年12月25日08:38

作者简介

邹冬萍,女。2014年开始尝试写作,在起点中文网及17k等网站同时连载两部长篇小说(没坚持完,刚签约就放弃了)。那一年以旅行与学习写诗为主。2015年开始投稿,在江西省省刊《创作评谭》发表处女作散文《返乡》,当年参加省文联举办的“青年作家改稿会”。2016年初加入江西省作协,2017年初签约广州某影业公司,2018年初签约北京一家影视公司。已独立完成多部影视剧、长篇小说及一个40集的电视连续剧剧本。迄今为止,已在纯文学期刊《诗歌月刊》《海燕》《都市》《芳草·潮》等百余家刊物发表作品,并入选多种版本。多次获得全国性各类征文奖项。

插画 / 王诗隽

一个在娱乐圈北漂的女记者,被上司和跟踪的男明星设计利用。在谋生的工作和知心朋友之间,她如何选择?名利场上处处是套路,也处处见真心。

楔子

从晨曦里离去,在暮色中归来。可无论离去还是归来,你都是困顿在都市汪洋中的一只小鱼儿。游弋之所,呼与吸之间,都离不开高楼大厦构建成的海洋。

1

每至周五,特别是下午临近下班的那会子功夫,郝蕾都有一种快虚脱的感觉,恨不得分分钟从单位所处的第十八层的高楼中解放出来。杂志社美编唐晓雅就曾经说过,单位领导太有才了,偏把杂志社设定在第十八楼,这分明就是赤裸裸地告诫大家,工作就得下十八层地狱,一旦加入进来,不脱层皮你是去不得西天取不了好经的。经唐晓雅这么一说,郝蕾果然觉得确实有点这感觉,进而她认定最有才的是唐晓雅,而不是坐在里间、头已秃成一盏二百瓦大灯泡、总爱一边跷着二郎腿一边对着面镜子修鼻毛的朱佩才朱总。

说起总编朱佩才,他虽然名为佩才,可事实上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才”在他眼里几乎等同于或接近于分文不值,“财”才是他办刊的核心取向。有一次唐晓雅喝下午茶的时候,跷着兰花指托着一杯保持在八十度以上的热咖啡,坐在透过绿色落地玻璃窗照进来的太阳光圈里,曾以开玩笑的口气对朱佩才说,老总,您大名为佩才,我怎么看来看去都像是佩财啊?

当时正弯腰接热水的郝蕾都替朱佩才难堪着,本来接到八分满就够的茶水被她刻意拖延抬头的时间而不小心溢了出来,烫红了她一截小手指。可没想到的是,老总心态特好,居然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自己既佩才又佩财,不然在如今自媒体强烈冲击纸媒的快餐时代,杂志社这一大摊子何以为继,诸多员工又何以为生?这句话也算得上灵活机变、掷地有声了。故而郝蕾与唐晓雅、雷蒙这几位80后90后的娱记采编们,悄悄地把私下给朱佩才取的称呼“猪总”又改回了“朱总”。

谐音虽然一样,可在这些年轻人的心里,还是有严格的区分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今天称呼的是“朱总”还是“猪总”。在听者听来都是一样的称谓,可对他们自己来说,这其中的差异可大了去了。简单的一句称谓,外人听不明白有任何歧义的称谓,唯有他们自己知道代表的是当日当时当下的心境。受到老总简单粗暴的训斥或者冷言冷语的揶揄时,愤怒、愤懑、悲伤、忧郁、难堪等等复杂情绪郁积于心时,百分百是在嘴里应着“猪总,我知道了!”心里再大大地在猪总两个音节上打个鲜红的叉叉,恨不得一叉把他叉到爪哇国去。哦不,爪哇国据说在印度尼西亚,风光还不错,让他去爪哇国那是便宜了他,干脆叉到非洲去。让毒太阳烤死他,让他一只手擦屁股又抓饭吃,恶心死他,让艾滋病爱死他(这是杂志社里几位刚受了一肚子气、辛辛苦苦蹲点跟踪采访来的稿子被主编一句话毙了又得从头再来的小年轻坐在一起喝下午茶时私下交流的体己话,有各自鲜明标志的冷幽默与小恶毒)。可若朱佩才当日时间充裕、心情好,动用三寸不烂之舌、语重心长地指出这篇稿子被毙的理由,并安抚性地指出用词华丽、语感不错等小优点并甚至承诺写好了给一笔额外的补贴时,猪总由衷地变成了朱总,在小年轻们抹了蜜一般的红唇白牙中绽放成夏日的玫瑰。

可是,这样的日子毕竟少而又少。眼下的郝蕾,涂了蔻丹的纤纤十指就如飞入了花丛中的蝴蝶,在键盘上苦苦寻找生活的花蜜。采访某明星的稿子这星期已被朱佩才毙了第二次了,今天下班前必须顺利过稿,否则她就死定了。压力山大啊!她早已在心里恶狠狠地开骂,觉得今日若送猪总去非洲都是自己小布尔乔亚式的心慈手软,必须一脚踹到阿兹卡班,让心如磐石般的猪总尝到摄魂怪冷彻骨髓之吻才算过瘾呢。

唐晓雅坐在郝蕾的对面,手里夹着一支彩绘笔,还有闲心转着皮椅玩,看起来极其悠闲自得。疲于奔命的郝蕾,在心里发出一句“同人不同命”的慨叹,愈发加快了手指敲击键盘的速度。

唐晓雅有个好身家。娘家显贵,夫家大富。偏本人又长着一张千娇百媚的妖精脸,一副人见人感叹的白骨精级的好身材。披肩的长直发,除了一绺垂到她锥子脸上的长卷发被精心挑染成彩虹的七种颜色外,其余的全染成了时尚的奶奶灰。精致的五官,在奶奶灰的发色里,愈发衬托出她的雪肤与红唇,酷似一瓣瓣浸润在暖阳与月色底下怒放的蔷薇,在青春的帘幔下越过了盛夏的篱藩。

这样的一个妙人儿,来到这杂志社做美编,分明是为了打发她那百无聊赖的少奶时光而已。更何况,据杂志社知情人士透露的内部消息,原来不仅这杂志社、甚至杂志社隶属的出版社,都是她公公的产业。郝蕾与雷蒙他们才恍然大悟,彼此交换一个原来如此的眼神。

郝蕾呢,不过是一个三线城市普通公务员家里出来的孩子。从小也算衣食无忧,可自打大学毕业她选择北漂的那一刻起,手头就从未感觉到宽松过。

在偌大的北京城,打开门过日子,哪一样不要钱?吃喝拉撒睡行,都不是一件小事儿。何况她是女孩儿,长相不能与唐晓雅那妖精级的比,却也是大眼高鼻的美人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誓将美丽进行到底是她不悔的初心。因此,每月花在护肤美颜衣着上的花费,就占去了她总收入的一半。剩下的开支,通通被她压缩在最小的空间。不说入不敷出吧,也是捉襟见肘,就像小时候长个儿太快而没来得及换新的衣裳,总是露出一大截的手腕来,让人倍感难堪。

其中,租房是最让她苦恼而戳心的硬伤。虽然每月公司有一笔租房津贴,可不过区区二千大洋。在如今高速发展的帝都北京城,这点钱除了合租外别无他法。并且根据时下的房价,五环以内的都基本免谈。

她现在住的,就在朝阳区四环至五环之间的一个小区。离位于京广中心大厦的单位也不远,转一趟车,但加起来不过九站路。路线、地段及生活的安适度,几乎都达到了郝蕾这个普通小白领的心理期望值。若不是她住的是客厅,没有独立的空间,若不是住在她客厅后、由厨房及封闭式阳台改成的小居室内的油腻中年男租客,从她身边过上过下的时候,经常毫不掩饰地用色眯眯的目光性侵她,她甚至会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了。

近来,她越来越感觉到这位油腻大叔的目光里夹上了把带钩的刀,似乎分分钟勾开了她严丝合缝的睡衣纽扣,直捣核心地带。可是,这人分寸掌握得极好,他从不主动找郝蕾说一句话,也能非常坚决地管制住自己的手脚与肢体,实际行动上没有半点把柄。以至于郝蕾私下向房东投诉,希望房东撵他出去或者严重警告一番之时,胖胖的房东阿姨追问过她对方有没有用语言调戏,有没有动过手脚之类的话题。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房东阿姨摊开她藕节般圆滚滚的双手,表示爱莫能助。她走的时候甚至还笑得全身筛糠,认为眼睛性侵无法举证,疑罪从无。

今天早上,她一觉醒来,特别尿急,趿着双卡通拖鞋就往卫生间里钻。没想到她一推开卫生间,看到极为恶心的一幕:男子正拿着她的牙具,上上下下地刷牙!郝蕾当下就崩溃了。合着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居然与这位猥琐男共用一副牙具,想着都恶心死了!

2

郝蕾嗒嗒地码着字,一心只想快点结束手头的工作,好早点下班去找个合适的窝。可坐在对面的唐晓雅,神态悠闲地把这件事当作有趣的事来说,丝毫没把郝蕾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放心里,只管不依不饶地追问下去。郝蕾,油腻大叔被你撞破时的表情是怎样的?他有没有告诉你说这是因为他极度爱慕你,想借着这种法子与你间接接吻?唐晓雅说这话的时候连手里正在转动的彩绘笔也停了下来,一双睫毛刷得老长的眼睛简直要撑破了眉眶。

郝蕾头也没抬,手里继续忙活。唐晓雅你恶心不恶心?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我怎么恶心了?恶心的是与你同居的大叔。唐晓雅说这话的时候唇边并无笑意,因此郝蕾认定她是居高临下看自己的笑话来着,再说出来的话可就有些不好听了。我说唐晓雅你这人怎么这样?不是,你话给我说清楚,我究竟哪样了啊?唐晓雅可不是好惹的主儿,听出了郝蕾语气中的不耐烦与不友善,当下也翻了脸。

郝蕾气得把手里的鼠标一扔,索性丢下手里的活,认真与唐晓雅理论起来。你哪样你自己不知道啊?难不成你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可以居高临下嘲笑别人不成?什么叫作我与那人间接接吻?什么叫作我与那人同居?你虽说是美编,好歹每日也与文字打交道,难道你不知道用词应有的准确性?偏要用这些恶心的字眼来杀我是不是?

唐晓雅被郝蕾这一通噼里啪啦的责问,也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额头垂下的那一绺七彩长发就被她一梭子子弹般的言辞吹得拂来拂去。好你个莫名其妙的郝蕾!我招你惹你了,不就是和你开玩笑说了几句不着边的话吗?你说你至于就这样死乞白赖地与我干上了?你说我怎么着你了,连我家的钱也变成臭钱了!

郝蕾怒冲冲地打断她,对,你就招我惹我了。我把你当好朋友才说的,你偏要在我最忙最焦虑的时候来嘲笑我。你是没怎么着我,可你的话伤我自尊了。如果你不是有几个臭钱,和我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凭你那张狐媚子的妖精脸,想非礼你强奸你的肯定从东直门排到西直门!

唐晓雅气得目瞪口呆。手指着郝蕾,“你你”了半天。刚从老总处拿材料回来的雷蒙,终于看不过眼,插进编辑部两位美女的中间和稀泥。他先对唐晓雅说,我的姐啊,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成吗?你明知郝蕾姐活得好累,一篇稿子都被猪总毙两回了,还长期被同居一室的中年猥琐男占便宜,你说她告诉你是信任你,想从你那儿得一些安慰与温暖。你怎能那样和郝蕾姐开玩笑呢?那不分明是找抽吗?

接下来他话锋一转,批评起郝蕾:我说郝蕾姐这事你也不对!你看你明知道唐晓雅是大嘴巴,你还要把自己的糗事告诉她,她不给你广而告之你就偷着乐了,还在这儿与她叽叽歪歪辩个不休。你说她一个富贵人家的大小姐、阔少奶奶,哪懂民间疾苦?她知道五个来自五湖四海,性格、年龄、素养都有着严重差异的人挤在一个屋檐下是怎样的生活状态?没准她还觉得特好玩!

唐晓雅不等雷蒙说完,先就跳了起来,追着雷蒙打。我钱多怎么了,碍你俩啥事了?合着你二人站在劳苦大众的统一战线上,要给我这资本家出身的千金小姐进行大清算不成?雷蒙你个臭小子,看看你说的话还有点人味吗?我怎么是大嘴巴了?你们说过的话我哪一回拿着大喇叭满世界广播去了?还有,什么叫作我找抽了?对,我是想和她开玩笑来着,但那也是绝无恶意的。她好累?那能赖我啊,要赖赖她爸妈去!什么名字不好取,偏取个好累!

本欲唇枪舌剑回去的郝蕾,听到唐晓雅这最后一句话,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唐晓雅你他妈的太有才,谁名字一到你嘴里就变了味。雷蒙躲闪着唐晓雅的粉拳,抢在郝蕾前头把她该说的台词说完了,郝蕾也就消气了,只管抱着肚子笑得死去活来。

雷蒙看见郝蕾笑得开心,索性乘胜追击。唐晓雅其实你名字也好丑,别光成天取笑别人。

唐晓雅对着天花板翻白眼,刷得长长的睫毛也跟着直眨巴。雷蒙,你别觉着自己取了个洋名就可以嘲笑人。告你,姐的名字取自《诗经》,形如高山流水,处处透着清幽淡雅呢!

雷蒙扑哧一笑,用唇形一开一合地说着什么。唐晓雅听不清,又猜不到他说的是什么,就一直保持警惕的神情望着他,显得特别“卡哇伊”。

朱佩才猛然打开办公室的门,探出头来的脸比驴脸还长,光秃秃的脑门也比他身后的玻璃门还亮。笑,有什么好笑的?回头让你们加班到十二点,看你们笑得出来吗?

郝蕾与雷蒙立刻把脸拉成一条苦瓜,假装在各自的电脑上忙碌起来。唐晓雅却不在乎朱佩才的威胁,兀自指着雷蒙喋喋不休。雷蒙,你给我说清楚,我的名字怎么丑了?丑在哪里了?

朱佩才表情淡定,直截了当地说,唐晓雅没想到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要问雷蒙?唐晓雅可不就是唐老鸭的近亲唐小鸭吗?

说完,朱佩才就一本正经地缩回了办公室。一堵闪亮厚重的玻璃门,堵住了唐晓雅所有的愤怒与不甘。郝蕾与雷蒙,只管忍住笑,各自把键盘敲打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如果仔细看,两人的胸口都在键盘有节奏的嗒嗒声中发出经过竭力扼制之后的颤动。

3

郝蕾拿着还“散发着油墨香”的稿件站在了朱佩才的面前。朱总,请您过目,这是按您意思修改过的第三稿。她的嘴巴像涂了蜜一般,吐出的音节有刻意伪装出来的嗲与黏。

朱佩才拿起文件夹,戴上老花镜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半天没出声。郝蕾眼睛盯着大班台上刻有朱佩才大名的大理石名牌,心里却在假设着把他送伊拉克去,体验炮弹贴着屁股飞的场面。

她极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朱佩才透过耷拉到鼻梁上的老花眼镜盯着她看,看得她心里直发毛,眼睛不知不觉垂了下来。手心里早捏满了一把汗。良久,朱佩才才轻轻地说了一句,这篇稿子就这样了,相信再让你改也好不到哪儿去。下周的稿子,再好好用心吧!

郝蕾脸上当下笑出一朵花来,如获大赦,嘴里一迭连声地说着谢谢朱总,春风满面地走了出去。

这时候的朱佩才,怎么看都应该是真正的朱总。

收拾好下班的东西,郝蕾却为该回到哪儿去犯愁。她真心不想再看见那令人作呕的家伙。她百分百肯定他就是一个变态,早上被她撞破偷用她牙具之后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是他怕打扰到在客厅里睡觉的她,因此没敢开灯,不小心认错了牙具。他说这就去买一套全新的来赔。

当时郝蕾的心里好像吞了一万只苍蝇,刚要开声骂,没想到那人咧着一嘴的黄板牙笑了,笑得很暧昧很猥琐很无耻很怪异。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补充了一句,我在精神病医院工作。然后他的眼睛就在幽暗的卫生间发出幽幽的光,让人轻而易举地联想到狼,还是一只色狼。

郝蕾难以区分他是否真的是精神病医院的医生,或者只是在精神病医院干着别的工作。她只是觉得,无法再在那个单元里合住下去。坐在地铁上,她开始忙着找出租屋。附近的几个片区都被她搜了个遍,但凡有丁点可能的,她都立马打了个电话去问。

她的运气并不好,一直到站她都没能找到合适的房源。站在楼下仰望自己住的十一楼,视线所及之处恰好就是那人住的经由厨房与封闭式阳台合并改建而成的半玻璃房。暮晚的阳光打在那面玻璃墙上,她确信自己看见了那张令人倒胃的脸,居高临下地朝她笑着。

郝蕾拔脚就逃,出了小区门想也不想,随手就拦住了一辆的士,然后莫名其妙地去了后海。

后海有许多酒吧,郝蕾以前经常去的是一家叫作银狐的酒吧。朱古力色的窄楼梯,楼梯上贴满驻唱歌手的海报。一张张洋溢着各自特质的青春或者不太青春的脸,就沿着楼梯的梯阶如同列队般,如同哆来咪发唆拉西的音节,从低音一路昂扬了上去。

有许久没来这家酒吧了,大概是与那个叫左岸的歌手分手以后。浓密的发须,黑亮的眼睛,额头上喜欢束着一条红发带的歌手左岸,她的前任,如今去了何方?

时辰还早,酒吧里的客人并不多。郝蕾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将自己藏在阴影处,等着waiter过来下单。这时她才发现,酒吧早已换过了装修,风格与之前的银狐大不相同。只是,头上的射灯没换,还是以前那种悬挂式的手雷,每两个绑成一对,每四个结成一组。只要有风,或台上的乐曲声大了些,这些悬挂式的灯就摇晃起来。像一对恋人的眼睛,泛起的波光涟漪,悉数打在灯下坐着的人身上。

这家酒吧在后海曾经颇有盛名,不仅是因为它独特的装修风格,也不仅仅是因为它的窗外就是波光粼粼的后海,而是因为这里有一支在京津一带非常有名的“银狐”乐队,主唱就是吉他手左岸。而她爱上左岸,是因为许巍。在传媒大学读书时,郝蕾就是许巍的铁粉,《蓝莲花》更是她百听不厌的歌曲。偏偏《蓝莲花》是左岸的保留歌单,加入了他自己的元素,每一次开唱,都能引发银狐酒吧的一场疾风骤雨。

郝蕾不知自己今日因何而来,但既然已经来了,就没有突然撤离的理由。三年了,分手已经有三年。她与左岸,从各自的生命中消失已有三年的时光。这三年里,她已跨过了三十而立的坎,从当年青翠欲滴的小白菜一下变成了白菜帮。

她拨通了一个号码,放在耳边听了几声响。心跳随着铃声加剧跳动,在第五声铃响过之后她就戛然摁下终止键。

“江山如此多娇”端了上来。郝蕾啜饮着五颜六色的鸡尾酒,用唇齿间浮动的冰块将内心的躁动按捺在水平线下。她突然觉得自己按捺住了心跳,却按捺不住寂寞。

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大的酒吧立刻就坐了十之七八的客人。台上有人开始献唱“我只在乎你”,有人开始手牵着手走上舞池,相拥着跳起了慢四。

郝蕾又添了一杯“锦绣年华”,坐在角落里慢慢地啜饮。她表面看起来很安静,内心却因旧事与酒精的作用变得很狂野。台上已换了爵士乐,所有坐在酒吧里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开始晃动身子。她默默地对自己说,喝完这一杯就撤。

这时来了位人高马大的帅哥,看起来很阳光,堪堪及脖子根的头发染成了烟色,从耳根以上的头发集中到脑门心束成了一个小小的髻,南丰橘子那么大的髻。耳根以下的头发则散披在肩头,风一吹,有些飘飘然。

他是来请郝蕾跳舞的。郝蕾本来不想跳的,却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两人身高、气质、颜值都挺搭,跳起舞来倒有瞬间的心灵相通之意。一曲终了两人又接着来上一曲,不知不觉就跳了一整晚。

他说他叫哈利,不过不是哈利·波特。也许是他的这种轻幽默打动了她,也许仅仅只是因为孤单,或者是因为无处可去的飘零感,促使郝蕾稀里糊涂地跟着他去开了房。

身体的愉悦,有被填补之后的充实感,又有被抽空之后的虚无。

天亮后,哈利已消失不见。但他的痕迹仍然无处不在。凹陷的枕头、睡皱了的床单、留在郝蕾身体内余温未尽的激情……还有镜子里郝蕾脖颈上留下的吻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