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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果:泅渡(小说)

来源:民族文学 | 古果(蒙古族)  2018年12月18日16:11

1

母亲跑了,肇事者是一个有钱人。每当幻想感与痛苦感袭来时,我就拼命地从书中找到抵抗的力量。我打开书,纸上正在下雪。

雪地上,有喜鹊在觅食乱窜。母亲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她正排着队去黄脸婆队伍里当兵。她的脸已经住满沧桑的斑纹,它们成为我心灵深处的一道道褶皱,无法熨烫平整妥贴。雪地上还有几只大狗在追逐我家那只可怜的小狗。这时,我看见了那个曾经的笑容,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那个笑容成为我心中深深埋藏的一条湍急河流……

我猛地一招手,刚想呼唤母亲回来,就听我们语文课的赵老师叫我:“包小鱼,你回答这道题。”我丢了的魂儿被赵老师的声音给牵了回来。我噌地一下站起来,却忘了把手放下,同学们看着我笑,只有旁边的女生黄晶晶低头替我脸红。我很尴尬,嘴动几下,回答不出老师的问题,闷声说出了自己心里的问题:直到现在,我对母亲的下落一无所知,正如现在,她不知我的下落一样。我痛苦啊!长生天可知道?我们本来是相依为命的!

我现在就读的这所学校是比较好的公立小学。放学时,班里同学的妈妈,不,应该说全校一半同学的妈妈都守候在校门外,可同学们却在打打闹闹不愿意扑进妈妈的怀抱,慢腾腾地离开教室,浪费上天赐予他们母亲怀抱的温暖,而这些却是我梦寐以求又求之不得的。父亲一个人忙着生计,只来过一次学校,就是送我第一天来这里上学,后来的家长会都没参加过。不管怎么说,父亲舍了占地费的大半,交了“赞助费”才把我送到这里读书的,也实属不易了。算了,自己接自己回家吧,我还能奢望什么呢?

班级里,像我这样漂在北京,能进这个学校读书的孩子不多。除了邯郸一个父母在北京开个农资日杂店的钱旦同学外,就我是外地的。可笑的是,钱旦同样也是外地人,却还给我起外号,因为前几天我额头长出个痘,他叫我“蒙古包”。说起名字,我就气不打一处来。生我那天,父亲从我家东边的养息牧河看见一条红色的小鱼,他下河去抓,没逮着,到家后恰巧我出生,他就顺便给我起了“包小鱼”这个名字。

为啥我不乐意呢?我叫小鱼,我就不能吃鱼了。试想想,我怎么能吃掉自己呢?横竖也下不去口。以前吃鱼,是在我幼小无知的时候。彻底不吃鱼,痛下决心完全是从父亲躺在养息牧河沙滩上打滚哭的那一刻起。真的,我根本不希望别人叫我小鱼,我想,以后我要给自己另起一个名字。叫啥名儿我还没想好,算了,暂时我也没精力考虑名字这些。准确地说,我和给我起外号的那个钱旦不是一路人,他爸开的店铺挣到钱早给他在北京买房子啦,而我,应该属于来北京“游牧”的游民。如今,已经游牧了三年,我在北京这个远郊区已经上六年级了。

2

坦白地讲,我是被父亲骗到北京的。我没有走出过辽西北、科尔沁沙地南的那片土地,假如三年前我的家庭没有发生变故,或许我还在养息牧河里游来游去呢。

那天,我正在河里游泳,村长家的儿子和村会计家的儿子把我岸上的裤衩子挂在树上,还给我撕破了裤裆,把我的一只鞋也挂在树杈上,更让我接受不了的是:他俩指名道姓骂我,还骂我妈是“破鞋”,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说我妈跟一个外地有钱人勾搭上,不要我爸我俩了。我恼羞成怒,啥也顾不上了,光着屁股追他们。我想给这俩坏小子摔在沙坨子上,狠狠揍一顿,或者给这俩水性不好的家伙推到河里,灌他们大肚子,看他们还敢乱骂人不。追了几圈,这俩小子玩命跑,绕着长满绿叶子的树林子转弯,也怪我太急性,又贪心,想抓住他俩,结果俩都没影了。

岸上有些石子儿,我捡起几个,嘴里骂着,使劲地抛向更远更远的树林子里,希望打中的是藏在里面的那俩坏小子,不成想,惊飞了树林子里的一群喜鹊。我没追上这俩兔崽子,躺在岸上总结自己策略上的失误。假如再让我碰到他俩,就先把村长家儿子逮着,用拴羊捆草的绳子给他绑大树上,然后再抓村会计家的儿子,最后一起教训他俩。我想好了,拍拍身上的沙子,爬上树,把裤衩摘下来,打算回家找我妈缝缝。

家里没人,我爸我妈都不知道去哪儿了,这个周末我也就更不想写作业。一想到作业就烦,翻来覆去那几个生字组词、那几个比喻句改拟人句、那几道数学题计算。我早都会了,可老师还留全班写、写、写的。我把自己的破裤衩子放在我妈一进门能看到的位置,咬了几口饼子,琢磨自己接下来干啥。突然听圏里的羊咩咩咩不停地叫,我就打开圏门,牵着家里的三只小羊去河边,那里水草丰盛,小羊和我都喜欢。可是,河边近来让我感觉到别扭了,好端端的河不知道被谁在乱挖改道。不过,我还是准备下河里摸些鱼虾回去,晚上让我妈给我煎着吃。

天闷闷地热,估计天上的云彩都快闷热出汗珠子来了。树底下吃草的羊都哈哈哈地张嘴喘着气,干脆它们一个个卧倒乘凉,草都懒得吃了。我脱巴脱巴又跳到河里,扎猛子,变着花样地游。我从河岸这边游到对岸三个来回才露出水面,凉爽的身上感觉似一条鱼,光滑洁净温凉舒适。我看看河的上游,又瞅瞅河的下游,望不出头尾,我想,哪一天自己能从这河的源头泅渡到河的下游就好了。我要看看养息牧河究竟有多大?到底有多深?这就是我简单而又唯一的人生目标。

那一天,阳光正好,河水清莹。我的世界里,没有黑暗,暖暖的,游上岸,看看捉了半桶的鱼,我满足地躺在沙滩上,一切让人昏昏欲睡。

我是被那俩坏小子叫醒的。他们拿一根毛毛草在我脸上刷,看我不醒就喊我说:“包小鱼,你还有心睡大觉呢,你爸和你妈干翻天了。”“啥?你俩别胡说八道!我爸我妈根本没在家!”“不信你回去看,嘁!不信拉倒。你妈偷人被你爸知道了!”“你放屁!你妈才偷人呢!胡说!我他妈整死你俩,信不信?”我边骂边追他俩,因为一手提着鱼桶,一手牵着三只羊,还是没揍着这俩坏小子,眼睁睁看他俩跑远。

河边,水清草绿,阳光正好,只是后来回到家,一推门儿,黑暗就钻进了我生命的角落里。

父亲正往外走,里面留下母亲的哭泣声。父亲看见我提着鱼桶进院子,他的气显然还没发泄完,夺过我手里的鱼桶,骂了一句脏话,狠狠踢了一脚。水洒满地,欢蹦乱跳的鱼瞬间滚落在地上,滚成了一个个泥猴儿,上蹿下跳。我顾不上沾满土的鱼了,看父亲一拐一拐地走远,我才敢跑进屋看我母亲。母亲头发散乱,地上还有一缕头发,显然是父亲给揪下来的。母亲瘫在地上,我吓哭了,扶她起来,可是力气太小扶不动,我拉她手,她叫着说胳膊疼。母亲肿胀的脸上挂着泪水,嘴角粘着血迹。我不知道怎么办,就和母亲抱着哭。母亲看我哭了,假装安慰我说她没事,不叫我哭,可我哪里忍受得住,不让哭却哭得更厉害。我几次想问母亲,父亲为什么打她,可一想起那俩坏小子的话,我就没了勇气。我只怪父亲打母亲,觉得他根本不是男人。我给母亲擦泪,忍不住叨咕:“爹怎么下手这么狠!等我长大,他再打你,我,我就揍他!”母亲哭着说:“他打我像打牲口一样,这日子真没法过了,我是他当年花钱买的!要不是生下你,我早就跟解救我的警察回我老家了。”我似懂非懂,看着母亲,坐在母亲身边,我心里慌,脑袋乱。接下来我们家会怎么样?我不知道。

3

一个月后,我在河边游泳的时候,发现有小轿车往返于村长家。刚开始我还为看到漂亮的小轿车而惊喜,后来才知道,小轿车里的人看上了俺们养息牧河,对这里虎视眈眈呢。有人找到村长,村长也开始挨家找村里人,往来比较紧密。父亲偶尔在家骂他们是官商勾结,说他们盯上了俺们的土地资源,说人在做,天在看。我当时也听不懂啥意思,只猜测不是啥好事。我不知道村长和谁,怎么运作的,把我们村大部分土地给吞掉了。虽然离城市远,但是俺们村地形独特,有养息牧河蜿蜒流过,为附近的农田提供基本灌溉,当然也为我们生养了好多餐桌野味。这里还有大片的草甸子,甸子上盛开各种小花。家乡应该算得上秀美别致。大概就因为秀美别致才惹上祸。近两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将村子里的土地圈起了一大块,河流也被迫改道,流入到私挖的池塘里面,尽管河水少了,我能毫不费力地捉到鱼虾,但我还是喜欢看到完完整整的养息牧河,喜欢它继续清粼粼地流淌,冲洗我埋汰的身子,供我游来渡去。

又过了半个月。一天,父亲从村长家回来,自己喝闷酒,接连几天,陆陆续续有人上门劝我父亲。我一旁写作业听到点风声。他们说,什么大开发商买地,建什么乐园,模仿什么经济发达地区的度假村模式,修一些亭台楼榭和供城里人享乐的房子。父亲和几个村民担心农田被占,害怕导致什么后果,大多数村民觉得反正种田不可能给他们提供出路,农田变成度假区,还能拿到补偿款就是天上掉馅饼。大多数村民心里渐渐都产生了五光十色的幻觉。

最终,我家的一半土地被占用,全村其他人家被占地的都同意接掉下来的馅饼,而我父亲不愿签字。刚开始还有人来劝,前院的邻家大叔就来过五次,可我父亲态度很坚决。后来,我家的那只小狗莫名奇妙地死了,死得很痛苦。再后来,我家地里的荞麦被人踏平了,接着玉米也被砍倒了一亩多地。报警也查不出什么线索。父亲没办法,就签字画押了,得到了一些赔偿款。父亲说,他太亏了,亏得是王八进灶坑——憋气带窝火。他一窝火又打了母亲,趁我上学不在家打的。

这次,父亲打母亲遭到了报应,竟然有人替母亲报仇。父亲被人揍了一顿,是让人拖到养息牧河岸边的树林子里揍的。究竟被谁干的,父亲也不知道,他说根本没看到人家的脸,两个小伙子动的手,还说让他和母亲离婚,不离就继续揍他。父亲扛打,愣没同意和母亲离婚,他说为了我也不会离,还说宁愿母亲和那个大开发商的小舅子好,他认了。

我也不知道开发商是个啥东西,他小舅子是啥人。为什么要父亲和母亲离婚,难道占了土地还不行?非要再赔上我母亲不成?这个世界为什么总有人要占有如此之多?当然,我还不理解大人们的事儿,反正从此以后,我开始了提心吊胆的日子。我真的好害怕。我害怕母亲有一天离开我,所以,一放学,我就撒腿往家跑,跑到家就看我母亲在不在,她在,我和父亲就全都踏实。为了让母亲高兴,我写完作业就去河里捉鱼,母亲爱吃我捉的鱼,她做的也好吃。每次见我捉鱼回来或者考了满分,母亲就露出笑容,看着我,夸我,说我以后一定有出息,不随我父亲。

渐渐地,母亲脸上有了光彩,她比父亲小十几岁,看上去像是父亲的女儿一样年轻。她的漂亮衣服一件又一件地挂满柜子,不知哪里来的。母亲人也变得漂亮了,而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母亲变得如此生机勃勃。

暑期结束后的一天,母亲洗完了家里所有的脏衣服,给我和父亲做了好几个硬菜,还给父亲准备了酒,给父亲亲手倒了酒,我异常高兴,我想,他俩终于和好了,以后不会再打架。我趴在母亲温软的胸前,闻着她身上的一种香味儿。母亲看着我露着笑容,依我看,那应该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笑容。

第二天是星期天,母亲说,她去镇上邮局给我姥姥家邮寄点东西,让我看家。我为了给母亲惊喜,她前脚走,我后脚就去河里游泳捉鱼去了。快捉够一桶鱼的时候,我爸一拐一拐地跑来,我不想搭理他。我一撒欢儿,又游到河中心。

我父亲着急地叫喊着,向我这走来,他腿脚不好,根本不会游泳。半天没听见动静了,我一回头,坏了,他溺水了!我赶紧游过去,给他拖上岸。父亲缓过命来就焦急地问,我母亲去哪里了?看见了没有?我说去镇里办事。我父亲说,根本没有,有人看见她坐一辆黑色的车跟人走了。我不信。父亲看四处没人,自己闭着眼在河滩上打滚哭,嘴里说的净是没出息的软蛋包才说的话。仿佛他的世界没了太阳,立刻变得黑暗起来一样。

我拎起那桶鱼,朝河里走去,一股脑连水带鱼倒掉。鱼从桶里逃向深水区。从那一刻起我发誓:再也不捉弄鱼了,也绝不再吃鱼。

看父亲越哭越瘆人,我的心也开始不安起来。因为,天真的黑了。

家里亮着灯,却始终不见母亲回来。我浑身哆嗦,心里只祈求我们渡过所有的黑暗,希望伸手能够触到母亲的体温。

母亲()了?我时常在本子上写这个句子,可就是分辨不出哪个动词合适,究竟是“走”?是“逃”?是“去”?还是“跑”?我想,“去”字无论如何也不能写,“去”字好像有死的意思,我不能说我母亲死。那么“走”也不行,好像和“去”都有那个意思。“跑”?和别人跑了?不知不觉,一种深入骨髓的卑微、渺小和屈辱感,渗透到我身体的各个部位。

我彻底成了单亲孩子。父亲对我的脾气开始变好,他给我又当爹又当妈。只是他不停地,疯了一样寻找我的母亲,找了大半个中国,父亲也没有捉到母亲的半只影子。

不知道真假,据说我母亲被那个有钱人,也就是开发商的小舅子拐跑了,好像就窝藏在北京的某个角落。我爸骗我说,来北京就能找到我妈,我积极配合父亲,卖了家里的几只羊和几麻袋粮食。不久,父亲不顾后果,牵着我就来北京了。

唉,来是来了,找也找了,非但找不到母亲,父亲对我的一点好脾气也慢慢消磨光了。

话说回来,早知道父亲是骗我,我就不会离开家乡,即使没有土地也有自己的窝儿,在那儿守着,说不定母亲哪天就会回来呢,也不至于租住在北京郊区这么小的屋子里,明摆着,我母亲回这里的可能连万分之一都没有。我们爷俩就像两只南飞的大雁,边飞边寻找另一只被拐跑的大雁。

......

刊于《民族文学》2018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