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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18年第10/11期|蒋育亮微篇小说三题

来源:《红豆》2018年第10/11期 | 蒋育亮  2018年12月14日09:04

蒋育亮,1960年代生,兴安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小小说学会副会长,桂林市作家协会理事,桂林文学院第一、二届签约作家,广西小小说“十大虎将”之一。作品散见于《读者》《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特别关注》《广西文学》《红豆》等杂志。部分作品多次入选《中国年度小小说》《感动你一生的微型小说选集》等多种选本。多次获得全国、省市级小小说大奖。出版小小说集《剑魂》《杜鹃花开》《小村船夫》等。

吾师

小镇虽小,却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人流,让人眼花缭乱。娘牵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在人群中穿梭。

这次小升初考试,我成绩优异。娘高兴,竟然卖了家里唯一的老母鸡和十几只鸡蛋,怀揣那30元钱,带我到镇上逛逛,说是对我的奖励。

镇上的小卖店,好几十家。一溜儿铺开,气派得很。书店,文具店,小吃店,服装店……绚丽多姿。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入耳入心,撩得我心痒痒的。走进店里,各式斑斓的商品,目不暇接。这光景,让第一次从小山村来到镇上的我,目眩神迷。

娘看我傻乎乎的样子,很开心。娘说,小新子,想买点啥?我双眼勾勾地扫了一圈那排小店,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那家“书香四溢”的小书店。

店里人不多。一位戴眼镜的伯伯主动过来亲热地招呼我们。我挑了一套《西游记》连环画,买了一支钢笔。娘掏出用小手帕裹了又裹的30元钱,刚想付给戴眼镜伯伯,却不料旁边一青年手掠而过,将30元钱抢上就跑。娘惊吓得大叫一声,但青年早已跑向门外。说时迟,那时快,眼睛伯伯拔腿就追。娘一身哆嗦,嘴里不停嘀咕着:“这咋办?这咋办?”过了少顷,眼镜伯伯垂头丧气回来了。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娘的希望破灭了,蹲在地上大声地号啕了起来。我手里拿着连环画和钢笔,不知如何是好。眼镜伯伯扶起娘,态度诚恳地说:“对不起!在我店里发生这样的事,都怪我。这30元钱,就算我赔你的吧!”眼镜伯伯从柜台抽屉里拿出30远钱来,塞到娘的手里。娘不接,哽咽着说:“这怎么能怪你?我不能要。”娘伤心至极,用无助的双眼瞧着我,满是委屈、无奈和愧疚。我怯怯地说:“娘,这书和笔我不买了。”正想转身将书和笔放回,眼镜伯伯却一把拉住了我。“就算我借给你30元钱行吗?日后你再还我吧!”眼镜伯伯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娘说。“孩子,这书和笔,我赠送你了,回去后要好好学习!”眼镜伯伯和蔼地抚摸着我的头。娘执拗拒绝,眼镜伯伯执意相送。几个回合下来,终于达成协议。30元钱,算娘借,过后还。但书和笔的钱,从借的30元钱里扣除,算娘帮我买。当娘接过眼镜伯伯补找的零钱时,我和娘都失声地哭了起来。眼镜伯伯的眼眶,也明显湿润了。

娘叫我给眼镜伯伯鞠了三个躬,然后我们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书店。娘指着头上“书香四溢”的牌匾,叫我好好记住。我很庄严地点点头,对娘承允道:“娘,我永远不会忘记的!”自此,“书香四溢”四个字,已足足在我心里铭记了50余年,并将持续永恒。

回到小山村,娘节衣缩食,拼命干活。半年后,好不容易攒下30元钱。那天,娘很兴奋地说:“小新子,我们去镇上一趟吧!”

镇,还是老样。但令我们失望的是,眼镜伯伯已搬家走了。“书香四溢”的牌匾,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养心餐馆”。

娘来时的兴奋之情,烟消云散。娘攥着那30元钱,默默发呆。娘拉着我,在镇上转了许久,找到一家广告店,要制作一块“书香四溢”的牌匾。老板好奇,问娘:“这书店不是搬走了吗?”娘说:“我只是做块牌子留作纪念。”老板说:“这就巧了,那块牌匾王老师走时留在了我这,说是不便搬移。牌匾,当年也是我制作的。”娘双眼瞬间放光,立马叫老板拿出那块“书香四溢”牌匾,丢下30元钱,说是购买。老板不干,说王老师调走时有交代,谁来找这块牌匾,就送给他。娘拿上牌匾,拉着我找到镇上王老师教过书的小学,以王老师的名义,给学校捐了那30元钱。

一年后,我们村有了“书香四溢”图书室。图书室虽然狭小,书也不太多,但那块牌匾,却熠熠生辉。

学高为师,身正是范。一面之缘的王老师,生我养我的娘,素昧平生的广告店老板……皆吾师矣!

吾友

松竹梅,岁寒三友。

我与他,患难之交。

那是在一次出差过程中,突然发生了车祸。

车坠落几十米山谷,车上几人,只有我和他生命尚存。

我皮外伤,无碍大事。他哼哼哈哈,伤势挺重。

他用哀伤的双眼,瞧着我。我用无助的目光,扫视四周山坡。

一条弯弯曲曲若隐若现的山径,呈现眼前。

我咬咬牙,扯下两条野藤,将他捆绑在我的背上,艰难地往山上爬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精疲力竭时,终于到达了山顶。

躺在山顶平坦的石头上,他望着我吃力地笑了。

我解开野藤,将他轻轻放下。

谁知,承载我们的那块石头,陡然松动。

我赶紧用手将他推开,而我和那块石头,却轰然朝谷底滚落。

醒来时,我已躺在医院。

他,也在我旁边的病床上躺着。

他向我笑笑,递过来一个愧疚的眼神。

我发现,我的双腿已截肢。疼痛,直钻心肺。

在医院的那些时日,他对我百般悉心照顾。

医院治病的钱,他全帮我付了。他说,他家比较富裕。

出院那天,他信誓旦旦。一番歉意后,他告诉我,我的伤因他而负,他会对我负责的。

他还告诉我,他叫李竹。

以后的每月初,镇上的邮递员都会送来100元汇款。那时的100元,足够买100个鸡蛋。

我瞧瞧自己的双腿,虽然觉得痛苦,但想起李竹,心里却暖意融融。

时光似水,无声无息流过10年。

我两个孩子,都已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

我和孩子们商量,下决心去看看他。

路不好走,颠颠簸簸的。车行了约6个小时,才到达。

这是一个边远小山村。山脚、山坡、山顶,零星散落着十几户人家。

见我们到来,10余户人家齐齐赶来,拢聚于他家。

我和他的故事,全村竟然知晓。村里男女老少,都把我当作英雄。

屯长告诉我,他们屯主要靠出产竹木收入为生。因交通不便,竹木价格卖不出好价钱,每年各家收入勉强维持生活。

我盯着李竹,心里想,他每个月给我汇去的那100元钱,是多么的艰难!

屯长说,是的。起初,屯上人不知。他家的竹木砍伐厉害,大家都觉得奇怪。

李竹说,后来,屯上人知道后,商议着给我帮助,说这样的恩人,值得全村感谢!

于是,屯上12户人家,每户轮流汇款一个月。

说着,李竹的眼眶就有了泪水。

我的命是你救的,这辈子,我都无法报答。李竹看着我,泪水直掉落。

我叫儿子拿出2.4万元钱,让屯长加倍归还村上各家。

屯长生气了,将钱一摔,钱散落一地。

屯上所有人生气了,他们掉头而去,各自回家。

只剩李竹,呆坐在那里,目光呆滞。

我赶紧叫儿子捡起散落一地的钱,并向屯长和李竹道歉。

那晚,我们夜宿小山村。我,李竹,屯长,个个酩酊大醉。

翌日,我们回到小镇上,还是坚持给小村每户汇去了1000元。

因为,那时他们所汇来的钱,我们当时确实需要。而如今我们所汇去的钱,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这种情深似海,无法用钱的多少来衡量。

最后告诉你,李竹那小山村叫旮旯屯。

旮旯屯那屯长,叫李梅。

至于我嘛,姓陈,名松。

吾学生

学生姓粟,是我五年教师生涯中教出的学历最高的一位。按说,大学本科毕业后,粟学生会在大城市安家立业。但他却偏不,他谢绝母校的挽留,毅然决然回到了他那偏僻的小山村。

村里人不理解,叽叽喳喳,议论纷纷。说堂堂一个大学生,好不容易鲤鱼跳龙门,成龙成凤的,现在却又飞回变成了小山雀。粟学生听了,平淡笑笑,毫不在乎。整日里上山下地,比比画画,让人瞧着朦朦胧胧,一头雾水。村上人说,书还是不能多读,看,把他读傻了吧!

粟学生几个月来,只管上山下地,独来独往。

旮旯屯的日子,似村旁的小溪水,悄无声息地日复一日往前流。

直到有一日,村民们突然耳闻村庄四周的山坡上,传来阵阵“咩咩”的羊叫声,整个村庄,由东到西,自北而南,便如大海涨潮,涌起了巨大波浪。

原来,粟学生整日上山下地,是看中了绵延起伏的荒山。他想,倘若利用好这优越条件,养上羊群,岂不乐哉?于是,他将家里的钱全部拿出,不够,又去找亲朋好友讨借,终于买回了几十只种羊。

村上人乐了,放着好好的城里人不做,却跑回来当起了羊倌。村里先前不是没人养羊,十年前的粟老五,养羊碰上羊发瘟,弄得倾家荡产,到现在还淹在水里,冒不了头,穷光蛋一个。于是,村上人的关注度,又聚焦到了粟学生身上。

拜养羊专家为师,买养羊书籍自学,刻苦钻研,摸爬滚打。几年下来,粟学生成了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养羊专业户。羊只越来越多,羊群越来越大,钞票越赚越厚,乐得全家人心里开了花。村上人坐不住了,纷纷前来讨教。粟学生慷慨大方,凡有愿养羊的,每家赠送一头种羊,另外需要的种羊,待养羊赚钱后再归还。瞬间,全村掀起养羊高潮。

两年后,旮旯屯成了全县赫赫有名的养羊专业村。

今年秋天,我抽空慕名前去看望“羊倌”学生。他们一家很是高兴,说要宰只羊款待老师。我反对,羊太大,吃不完,浪费。何况,一只羊,价格也不菲,太破费,弄得老师于心不安。粟学生犹豫许久,说还是听老师的,于是便杀鸡宰鸭。粟学生自知酒量不如我,便把邻村我的另几位学生叫了来,说是要联合抗师。学生们酒量自不如我,他们采取车轮战,最后两败俱伤,皆酩酊大醉。

如今,粟学生不但是远近知名的“羊倌”,他还被村民们推选当上了村主任。他带领大家修路架桥,扶贫济困,捐资助学……干得是风生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