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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在改革开放的大视野中看路遥

来源:文艺报 | 程光炜  2018年12月14日06:43

今年是改革开放40年,也是路遥逝世27年。在改革开放的整体视野里看路遥及其创作,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话题。

我主要讲三个问题:

首先,没有改革开放营造的鼓励个人奋斗的大环境,不可能有路遥这样的作家。与此同时,也因为有路遥创作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等优秀作品,进一步充实丰富了改革开放历史情境中,一个普通人如何通过个人努力和奋斗,最终实现人生理想的内涵。高加林这个人物形象,不只浓缩了千百万个回乡青年农民的“心灵史”,也是我们这些当年知青的“心灵史”。而孙少安、孙少平兄弟的形象,则浓缩了90年代后市场经济全面铺开,千百万个从农村涌进城市的打工者艰辛不屈的生活意志。这两个人物,是80年代和90年代改革开放中中国社会的主人公。如果说,新时期文学40年一直缺少能够贯穿始终的文学主人公,我认为在通过奋斗从底层上升到社会中上层的意义上,路遥塑造的主人公形象,是可以作为文学主人公而铭刻在历史丰碑之上的。

其次,这是不是说,路遥的思想和文学追求,是改革开放大视野中文学创作的唯一追求呢?我认为不是。如果这样看路遥,就把历史的宏大场面狭窄化了,正如黑格尔在其《哲学史演讲录》所指出的,这不是“全部的历史”,而只是“历史的局部”,虽然这个局部在最近40年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中,可能是最重要最激动人心的一部分。改革开放这幕历史壮剧中,对于每个中国人来说,它的内涵是极其多元和丰富的,既有鼓励人奋斗向上的思想激情,也有宽容和理解每个人选择不同人生道路的清晰思路,既有外在的奋斗史,也有潜意识的内心活动。比如,徐星的《无主题变奏》、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蓝天绿海》、张辛欣的《在同一地平线上》等反映青年人在历史变革之际的言语行为,同样折射出改革开放对于我们这个民族的伟大意义。所以,如果只以路遥为标准,要求所有的作家都按照这个路子去从事文学创作,我们今天看到的极其壮丽、宏富的新时期文学40年的恢弘图景就不存在了。我的意思是,路遥大部分的作品,反映的都是普通人奋斗的过程及其命运感。而另外一些作家,也包括很多其他题材的文学作品,则反映的是城市青年和知识分子对于历史巨变的理解,描画的是他们独特的人生道路和心灵史。

第三,我这样说,不是要矮化路遥对于改革开放和新时期文学的意义,相反,我是要强调,他的作品对于人的命运的关注,他的创作所代表的现实主义文学精神,不仅不能低估,也许还能成为一面历史的镜子,帮助我们思考这40年文学的得与失。我有一个粗浅的看法,不知道对不对,伤痕、反思和改革文学之后,当代文学迅速提出“寻根”、“先锋”的口号,对于鼓励文学探索,尤其是文学形式的探索、实验,将文学创作的审美水平、艺术技巧摆脱过去落后的阶段,跟上世界文学发展的脚步,意义是非常巨大的。然而这样一来,像路遥等坚持现实主义文学精神和创作方法的作家,都被历史匆匆掠过了,成为新的文学场中一个无足轻重的文学现象。现在很多作家,都把文学创作的技巧看得很重要,习惯用卡夫卡、马尔克斯、卡佛等西方作家的作品,作为小说创作的标尺。这在当代作家中,成为一个很普遍的风气,批评家也大多跟着这种风气跑。相比之下,关注人的命运,揭示大历史下人生的悲欢,尤其是能够概括这40年时代风云、触碰读者内心世界的作品,可以说是几乎没有的。另外,很多作家特别喜欢谈文学的“隐喻”,所谓“寓言式写作”,这个到底对不对呢?至少我现在看不出它对中国当代文学的未来究竟有什么好处。在这个背景中,你再来读《人生》《平凡的世界》,虽然感到它们的创作技巧并不是很高,然而它们与你自己的内心有一种对话性。我认为,不能仅仅以知识精英的文学趣味来判断文学的是非,还应该留意普通读者怎么看。比如,为什么迄今为止的新时期作家,路遥作品的发行量是最大的呢?仅仅因为它们是励志的、通俗的小说类型吗?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也因为如此,新时期很多作家笔下都没有一个令人难忘的文学主人公,而高加林、孙少平却是令很多读者都难以忘怀的文学主人公,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这就是我要说的意思,路遥小说中的奋斗主题,是改革开放40年最为重要的价值之一;其次,不能以路遥为是非,贬低了其他文学探索和创作的价值;最后,我们将路遥现象扳过来,作为一面历史的镜子,去重估新时期文学40年的是是非非、得失功过,便会发现,路遥不仅对改革开放的历史道路,对新时期文学40年的历史道路,都是一个含义深远的存在。今天看,他并没有被80年代中期开始的文学新潮冲击荡涤得了无踪影,当这些文学大潮过去之后,他反而很像长江三峡惊涛骇浪中时起时伏的黑色的礁石,一直都耸立在那里。

这就是路遥之于新时期文学,路遥之于我们这些当代文学史研究者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