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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文君《婴之未孩》:一场告别,一次重生

来源:《十月》 | 行超  2018年12月03日08:46

在《一树春风有两般——〈传奇〉与〈红楼梦〉继承关系再分析》一文中,计文君曾深入讨论张爱玲的写作与《红楼梦》之间的关系。她认为,两者最大的区别在于,“曹雪芹是在不确定性的原则下通过小说把握世界和存在的,这也正是他所禀赋的小说精神。曹雪芹在小说中实现的全部选择都可以看到这一小说精神的存在:人类事件本质上是相对的,世界是暧昧的,人性是复杂的”,而“张爱玲在《传奇》中实现的选择则带着强烈的个人主观投射,呈现出简化的倾向。《传奇》失落了曹雪芹所禀赋的、通过《红楼梦》实现的不确定性的小说精神,是一种‘弃珠取椟’式的继承。”显然,作为小说家的计文君所钟情的是《红楼梦》那种“不确定性的小说精神”。

即便同样是写女性、写爱情、写都市,即便有着相似的艺术气质,计文君的写作与张爱玲确实有不同的追求,新作《婴之未孩》就是例证。小说看似写的是都市男女的情爱故事,但实际上,作家所瞩目的是女性自身的成长与矛盾,以及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张爱玲说,每个男人的生命中都要有至少两个女人,一个红玫瑰,一个白玫瑰——如此敏锐、果决,但这果决中多少映射出“偏执、封闭、狭窄,是一个带着张爱玲独特主观投射的风格化的世界”。而在计文君笔下,红玫瑰与白玫瑰不仅是男人的追求,更是每个女性自身的一体两面。在她笔下,每个女人的身体里都住着两个灵魂,一个红玫瑰,一个白玫瑰。

看起来,小说中的苏卿像她所爱的《霓裳羽衣舞》一样,华丽热烈得仿佛红玫瑰;艾冬则时刻理性得体,恰似那宜室宜家的白玫瑰。可是,当艾冬将自己在那场名存实亡的婚姻中解放出来,进而在一个新的男人的怀抱中“软得几乎要四散流淌”的时候,她心底那朵红玫瑰几乎是在野蛮生长,慢慢长成了让人又爱又恨的“朱砂痣”;而苏卿,当她强打精神地在“夺婴大战”中挣扎着,并最终在一场狼藉的饭局之后告别了自己漫长的青春,她那略显吃力的坚持其实都不过是让人心疼的“明月光”。

苏卿何以成为红玫瑰,要追溯到她那凄惨的童年,她必须强大,必须无所顾忌,必须事事强出头,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被不幸的命运追上。虽是近邻,但艾冬的成长环境却恰恰相反,作为家中的独生女,艾冬乖巧且从小被娇惯,儿时为数不多的“犯错”都是因为苏卿。成年后的两个人仿佛交换了命运一般,苏卿学业、婚姻事事强于艾冬,然而即便这样,在她心里,艾冬的存在“就是让她感觉自己不好”。如同心理学专家甘田所说,那是因为“她拥有什么你没有却很想要的东西”,但苏卿都永远不会拥有艾冬以及所有人与生俱来的那最为平凡的家庭和童年。为了维护看似幸福美满的生活,苏卿将自己时刻包裹在繁华的假象之下,而艾冬则被一段庸常的婚姻紧紧束缚着。然而繁华总会散尽,泡沫也必定会涨破,当表面的平静被戳穿时,真正的苏卿与真正的艾冬几乎是体无完肤地暴露在那个苦心塑造的虚幻的自己面前。

小说题目《婴之未孩》语出老子《道德经》,“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以此做题,寄寓着作者对于人的原初状态的渴望——正是因此,小说最后才有了那场名为“真我”的跨界活动。在苏卿与艾冬身上,在所有历经世事的成年人身上,随着岁月渐长,“真我”或多或少被忽略和隐藏了起来。想要回到“婴儿之未孩”的“真我”状态,意味着要放弃现有的自己,甚至意味着要面临一场释放自我的反向生长,这生长的过程伴随着与虚幻的自己告别,在这条路上,她们返身向后,回忆奔涌而来,穿过回忆,她们向着昨天,向着婴孩时代的自己——这是成长,是回归,更是重生。

小说《婴之未孩》中有一种暧昧的气息。苏卿与甘田、苏卿与老赵、甘田与艾冬、艾冬与苏卿……几乎每一对人物,在表面一览无余的关系后面,都藏着那么点别扭。夫妻之间、闺蜜之间,没有人真正无所保留、坦诚相待,持续的焦虑和紧张时刻蔓延在每个人物的内心深处。事实上,这样的“别扭”和“保留”正是现代都市人与人关系的核心。现代都市是陌生人的世界,“陌生”带来的最大的好处是自由,最大的问题是孤独。小说中的所有人,看起来都是成功的都市精英,但事实上,每个人心底都藏着难以为外人道的秘密和隐痛。面对一个突如其来的孩子,苏卿和丈夫老赵必须攒足火力同仇敌忾,但谁又知道,这对看似恩爱的夫妻心底究竟因此生了多少芥蒂?世事通达、洞察人心的心理学专家甘田,在爱情与婚姻的问题中踟蹰懦弱,甚至几次三番对自己的职业与生活产生怀疑。经历了丧子与背叛的艾冬,留给身边人的印象只是“心大到漏风,神经比电缆还粗”,没有人知道她的内心遭受着多么残忍的磨折,以至于需要依赖药物来维持心理与生理的平静……越是表面看起来花团锦簇的幸福,需要付出维持这幸福的代价便越大。小说写的是城市中产阶级的焦虑,作者着力探讨的是,当都市中的人们丰衣足食,不再为物质所困,甚至吃的是定制的有机蔬菜、用的是上万的婴儿车的时候,我们是不是还会焦虑,我们焦虑的是什么?

与这种普遍的紧张和焦虑所不同的是,小说中艾冬与甘田之间则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松弛。两人的感情因一次酒后失态而起——对于甘田来说,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真正让他感到新鲜的,恰是艾冬的直接和洒脱。或许正是这种没头没尾的开始和无甚瓜葛的关系,赋予了这两个都市陌生人对彼此敞开心扉的勇气。他们两人,一个是心理疾病患者,一个是心理学专家,艾冬向甘田诉说了自己藏在心底的秘密,甘田由此得知她这些年所承受的内心的痛苦。或许正是从那一刻开始,这两个精神世界中多少有些不顺遂的男女决定在寒夜中抱团取暖,彼此治愈。他们从未轻言爱情,也无契约、无承诺,是一种现代都市特有的无束缚的爱人关系。在小说《婴之未孩》中,这样的关系最终成为都市人拯救自己、拯救对方,甚至是拯救爱情的最后力量。也正是在这对男女身上,计文君真正与张爱玲相区别,她摒弃了张爱玲“偏执的深刻”,也不仅仅是冷眼旁观地刺破真相,而多生出了一些犹疑,一些仁慈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