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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8年第10期|朱辉:七层宝塔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朱辉  2018年11月30日08:30

作者简介

朱辉,男,1963年出生于江苏。毕业于河海大学农田水利系,曾任职于河海大学多年,教授。现为江苏省作协专业作家,《雨花》杂志主编。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牛角梳》《我的表情》《天知道》《白驹》,小说集《红口白牙》《我离你一箭之遥》《视线有多长》《要你好看》《和辛夷在一起的星期三》等。曾获“紫金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和短篇小说奖,“作家金短篇奖”“汪曾祺文学奖”等奖项。

获奖感言

我小时候生活的小镇曾经有一座塔,叫“宝严塔”。我没有见过它,是父辈的描绘让我有了一个印象。因为方言里“严”和“音”是不分的,《七层宝塔》里,这座塔变成了“宝音塔”。因为这个“音”字,小说里挂在宝塔飞檐上的铃铛就自然出现了。所以,《七层宝塔》的诞生充满偶然性,它是我30年写作中,诸多偶然的意外融合。

我曾经写过许多乡村背景的小说,获得第一届紫金山文学奖的《暗红与枯白》算一个,另有《红花地》《驴皮记》《大河》《看蛇展去》等等,还有长篇小说《白驹》。它们曾经得到过很多褒奖,而且我自认为,就小说品质来说,它们都是优秀的。但在《七层宝塔》前,我确实已多年不写乡村,或许是自身兴趣点已然转移,更多的,恐怕还是乡村正处于巨变中,这种变化精彩而激烈,我有点眼花缭乱,难以把握。

但是《七层宝塔》中的人物,唐老爹、阿虎、赵主任诸人,我极其熟悉,他们本就是我的长辈、同学、朋友。他们一直活着,各忙各的,只需要一个舞台,锣鼓一响,招呼一声,他们随时可以登台。不需要导演,他们自带剧本。

小说写出后,我并没有更多期待。和我那么多小说一样,它们出生了,我自由放养,各奔前程,各有各的命。倒是我的几个朋友,大加称赞。他们有的写文章,有的打来电话,夸得我脸红。何言宏的文章,第一句就是“《七层宝塔》,杰作也,朱辉写的。”发表时这句删去了。这句话我当不起。删去归删去,但我忘不了这句话,这说明我也虚荣。还有朋友注意到小说名《七层宝塔》,全文也分七章,“结构精巧”,我对此很感激。此乃小技耳,但有人注意到这个,我一个写小说的,确实有知己之感。李昌鹏对小说结尾的阐释也十分专业,他说“宝塔倒掉了,但人心里的浮屠还在”。我惊叹他的敏锐和体贴。

《七层宝塔》得了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一个小说,能跟鲁迅这个名字连读,我很高兴。这两个“七”,或许说明了“七”是我的幸运数字。以后再选车牌,“8”“9”“6”等等,留给别人吧,我就选“7”。

1

鸡叫三遍,天还没亮。这是个阴天。唐老爹(音dia)躺在床上愣了会儿神,穿衣下床了。古人闻鸡起舞,唐老爹是闻鸡起床,大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鸡是个好伙计,冬天日头短,夏天日头长,鸡按季节调整报晓,比闹钟体贴得多。去年搬家,进城上楼,好些旧家什只能扔掉,几只鸡他还是带来了。好在他是一楼,有个院子。说是二十几个平方,其实也就是两三厘地,但没有院子哪还像个家呢?院子虽小,但接地气,通四季。搬家的时候,老两口有几分不舍,也有几分欣喜。毕竟是新房子,毕竟进城了,还有个院子。除了鸡,锄头钉耙粪桶扁担之类,不占多大地方,他也带来了。带来是因为有用,院子虽小也可以种种菜。即使用上了抽水马桶,粪桶也能摆在院角,积积鸡粪。

新房子离老宅五六里地,原来是个大土丘子。土丘被挖掉了,造了新城。搬进来的时候是秋天,按理说青菜菠菜之类都还可以种,不想却根本种不好。土太瘦了。开地时他就知道种不好,土黏滋滋的像橡皮泥,瓦瓷砖石崩得手疼。盘古开天地以来这里就不是庄稼地,菜果然长得异怪,种子撒下去,出倒是出了,却只往上长,什么菜都长得像豆芽。锄掉却也舍不得,偶尔去弄弄,当个景致罢了。

也不能说住新房子哪里都不好。厕所就在家里,方便干净;老宅的厨房在院子里,冬天吃饭,菜端到堂屋就凉了,现在没有这个问题。问题是除了吃和拉,你总还要做别的事。唐老爹以前,每天的事排得满满的。种菜、读读三国西游、写写字、接待乡邻,再出去转转拉呱拉呱,一天不闲着。现在客厅倒还是有一个的,进了防盗门就是,刚搬来时还有老邻居来串门,现在基本没有了。大概大家感觉差不多,那防盗门像个牢门,串门有点像探监。唐老爹有心去看看老乡亲,但从前村子的格局,路啊、桥啊、大槐树啊,都被抹掉了,房子被垒起来,六层,平的变竖的了,他爬不动。爬得动他也找不到,村子打乱了,乡亲们各奔东西,几十栋楼,长得都一样,他犯晕。

早饭还是老三样,馒头稀饭就咸菜,咸菜也算一样。几十年下来,就这个合胃。用上新厨房,得济的是老伴,她天天夸,夸了个把月。洗衣机也省事。总之她比唐老爹适应,连广场舞都学会了。唯一让她抱怨的,是吃菜还要去买。以前吃不完还要去卖菜的,现在倒要去买菜,而且天天要去。以前是地里有什么吃什么,现在她挑花了眼,不会买菜,而且嫌贵。饭桌靠墙的那一边卷着一沓报纸,上面镇着砚台,现在唐老爹偶尔还会写几张,但今天却没兴头。吃过饭他三个房间转转,朝窗户外望望,叹口气,又转回客厅来了。他看到的都是墙,东西两面是自己的墙,南北透过窗户,隔着路,是人家的墙。他自己一下子都说不清,他想看到的是什么。“家徒四壁”,头脑里突然冒出个词,也知道用得不对。家里其实满当当的,老立柜、家神柜都带来了。家神柜上烛台香炉也照原样摆,可客厅到处都是门,只能摆在朝北的房间里,不成体统。好在这房间并不住人,不糟污,想来祖宗也不至于怪罪。

天阴着,一时半会儿不会下雨,也出不了太阳,不爽快!唐老爹一时不知道做什么。还是躺在床上睡着了好,一伸手,左边还是墙,右边是几十年的老伴,熟悉、安心。起了床,他竟不知道怎么安置自己这个身子。住老宅的时候,他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现在这院子,稀稀拉拉的菜地,不说扫,看他都不愿意多看。可是鸡把他叫起来了。现在他人起来了,身子竖起来了,可是村子也竖起来了,他没个去处。老伴听他说要去买菜,喜出望外,一迭声说了几个好。

出门的时候,老伴正在院子里喂鸡。出了门洞,遇到了楼上的阿虎。阿虎正在捣鼓他那辆面包车,扯着透明胶带往车灯上贴。抬头看见唐老爹,他笑嘻嘻地喊一声“二爹”。按辈分他本该就这么喊,从前也一直这么喊,但今天唐老爹却被他喊得怔了怔。搬到这里不久,这“二爹”他就不出口了。他们楼上楼下住得别扭,彼此都不舒坦。唐老爹本以为是他看出阿虎的车原来是个破车,阿虎不好意思才礼下于人,但个把小时后他回来,就知道不是这个原因。他没想到,就这个把小时,家里就出了事。

出门时他当然不知道会有事。他是去买菜的。难不成老伴不知道怎么买菜,他倒知道?不是的。他也就是借机出来转转。没人晓得他早晨站在窗户前张望,是在看什么。出了小区,一抬头,远处的宝塔遥遥在望。不要动脑子,他的脚自然地就朝那边去了。这时他才清楚,他在窗户前找的就是那座塔。看见宝塔,他才觉得安心。耳边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音,是宝塔顶层八个角上挂的铜铃在风中响,好听。宝塔叫“宝音塔”,西边一箭之地就是他的老宅。老宅已成瓦砾,现在连瓦砾都清掉了,只有宝塔还在。暮鼓晨钟消失了,宝塔还孤零零地立着。这时他突然确认了他夜里睡不实在的原因:铜铃还在这里响,可是新房那边听不见。

土路、衰草、野风,唐老爹走得有点气喘。宝音寺已经拆掉一半,僧人早就散了伙,不过塔还是老样子。唐老爹在塔底稍一迟疑,爬上去了 。风很大,满塔的风。片刻后,他站在了七层,最高处。

他朝老宅那个方位看看,又在塔顶转了一圈。全平了,地似乎矮了下去。光溜溜的大地,已经被大路小道画成了格子,河填的填,挖的挖,像是刀豁出来那么直。这是未来的开发区。朝北边眺望,黄墙红顶,一排排整齐的楼房,那是他现在的家。家具体在哪里,他找不到,也看不见。可以肯定的是,他将老死在那个水泥盒子里。此刻他满耳的风,心里却空落着,他不会晓得,此刻老伴正在那边又骂又叫。待她找到手机,她的声音才能传到唐老爹这边。

2

唐老爹的步子有点急。他急的不是出的这件事,是老伴那急火攻心的声音让他不敢怠慢。这么个岁数了,火上了房似的,至于吗?不就是几只鸡吗?

鸡死了。一公两母,都是腿笔直毛糟乱,死在院子里。那公鸡性子猛,还在唐老爹眼前乱蹬了一阵腿,脖子昂起来挣一挣,彻底不动了。老伴坐在院里的杌子上抹眼泪,嘴里乱骂,哪个天杀的药了她的鸡。唐老爹拍拍她肩膀,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东看看,西瞅瞅,心里有数了。院墙外已经有人看热闹,老伴见来了人,骂得更起劲。唐老爹拿眼睛瞪住她,笑着说:“没事,没事。”见人家没有散去的意思,只好给出答案说:“几只鸡瘟了。”他可不愿意把日子过得像发了案子。他把老伴推进屋里,随手关上通院子的门。老伴说:“你当我眼瞎啊?鸡瘟是这个样子?”唐老爹说:“那你说是怎么弄的?鸡可是你喂的。”老伴说:“是我喂的我才说!我可没喂过那些碎玉米!”说着就开门要他到院子看。唐老爹摇摇手说不用看,他又不是瞎子:“可你能说清玉米是哪里来的吗?”老伴手往天花板上一指:“不是他家还有谁?”唐老爹摇摇头说不见得:“院墙外面也能朝里扔,”他一锤定音,“你不能排除其他方向,就不能一口咬定是楼上干的。”他走到窗前朝院子看看,其实也心疼,但又接着说:“即便是楼上做的手脚,楼上也不就只有一家,上面五层哩!我们要讲道理。”

他讲了一辈子道理。这句话一点不带虚的。前半辈子他按道理过生活,年过半百后,他在村里辈分渐渐高了,再加上为人端方,断文识字,无形中生出些威望,还常常要给别人讲讲道理。他们村唐姓是大族,村里但凡有个家长里短,邻里纠纷,都愿意找他说说,评评理。他评理讲的是公道良心,有时比法律还管用。他不是族长,倒常常胜似干部。村干部也尊重他,乐得有个帮手,私下里评价他说,唐老爹虽不懂法律,却懂得人伦民俗。这话传到唐老爹耳朵里,他哈哈一笑,心里说:唐宋元明清,从古走到今,不管你是大唐律大宋律还是大清律,讲的还不就是个天地伦理?他讲了一辈子理,搬进新村却形势不一样了。这房子一叠起来,风水似乎也变了。找他评理的少归少,也还有,但是大多是新问题,唐老爹断不清是非,说了也不管事。这不,眼下他自己就遇到了新问题。这几只鸡,就是个闹心的事。

刚才在院子里一转,他心里已有了数。早晨出门时阿虎朝他笑眯眯地喊“二爹”,其实就不自然。他早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阿虎对院子里的鸡很反感,主要是公鸡不好,早晨乱叫,让人没法睡;二是母鸡也不好,下个蛋嚷个没完,还鸡毛乱飞;三是鸡屎鸡食很臭,惹老鼠。老伴很抵触,说鸡养在我院子里,关你什么事?唐老爹也抵触,其原因更是因为阿虎的态度。一个没出五服的孙辈,一下子平起平坐了,说起来还一条一条的。最后阿虎媳妇连狠话都飘出来了,“他不自己杀,有人帮他杀!”这过分了。有明火执仗或者持刀剪径的味道了。唐老爹不能服这个软。但现在这个格局,楼上楼下的,人家这三条虽说是几次上门来零碎说全了的,但唐老爹总结一下,觉得也不无道理。其他邻居也有给阿虎帮腔的。唐老爹从善如流,折中一下,决定鸡自己处理,一只一只杀了吃。一次性杀掉吃不了,面子也下不来。这可好,人家等不及了,还是一次性全弄死了。

他心里憋气。于是写字。随手写,不临帖。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这是颜真卿的诗。桑榆郁相望,邑里多鸡鸣;晨鸡鸣邻里,群动从所务,这是唐诗,不记得谁写的,说的是村里有鸡,人各忙各的。现在这里虽然叫新村,但可真不是村了,容不下鸡了。可这下手的也太狠了一点,太阴了一点。唐老爹看着老伴到院子里把死鸡全拎了回来,放在厨房的地上。“你这是干啥?这能吃吗?” 老伴眼巴巴地看着他,嘴直哆嗦。唐老爹放下笔,把鸡拎回院子说:“埋了吧。肥田。”

他不愿意老伴揪着这几只鸡闹事。居家诫争讼,讼则终凶,古人早有告诫的。他其实刚才就看清了毒玉米的来路。墙角的那棵桂花树,也是老宅移过来的,唐老爹看见桂花的叶子上落了不少碎玉米。玉米粒被碾碎了毒才进浸得去,这说明是故意的;落在墙角的树叶上,这明摆了是楼上而不是院墙外扔下来的。不是阿虎家扔的还有谁?

邻居好赛金宝,唐老爹岂能不知?以前是各家大门进各家,虽也有东家树丫伸到西家,这家的鸡蛋生到那家的事,但远没有现在这么复杂。搬到新村后,几个自然村被打散了,这栋楼只有阿虎家原本就是老邻居,唐老爹还蛮高兴。万没想到楼上楼下这一住,好些问题接踵而至。阿虎为鸡来提意见,顺带还提出过院子里种菜不好,夏天到了蚊子吃不消。还说楼下那棵老桂花树太高,树枝长到他们家窗台边,老鼠沿着树爬到他们家,东西都咬坏了。他手一指他家窗户,窗纱还真被咬了个洞。唐老爹无话可说,当即拿把锯子,把几根高枝锯掉了。唐老爹确实讲理,人家说得对他就听。菜地不再弄,除了土太瘦长不好,也考虑到阿虎的意见,索性劝老伴不再折腾。但对几只鸡暗中下手,这让唐老爹吃不消了。从心所欲,不逾矩,阿虎是光从心所欲了,忘了个不逾矩。过分了。

主要还是个面子。好几天过去,鸡埋了,鸡的故事还在新大街上晃荡。遇到熟人,人家还是要跟他扯起鸡的事儿。他有时眯着眼装聋,有时洒脱地一挥手,“鸡瘟,鸡瘟!你扯哪儿去啦?”就躲过去了。说这事有什么意思呢?他这一贯帮人家调解的人,难不成还要旁人帮自己评理?好事不出门,臭事传千里,这一点倒是乡风不改哩。

其实鸡的事只算是鸡毛蒜皮,其他杂七杂八的还有不少,有的事提都不好提的。阿虎上门来提意见时,老伴忍不住,也反击了两点。一是晚上他们回来太晚,关单元铁门手也不带一带,“咣一声,就像在我耳边打一下锣”;二是晚上看电视太晚,窗户又不关,半夜三更地吵得人睡不着。老伴还有第三,其实她最在乎,唐老爹及时用话岔开。唐老爹补充的第三是请他们晒衣服时尽量挤干些,免得水滴到下面晒的衣服上。他说得很客气,口不出恶言,省得让人难堪。不想老伴不满意,直接指出晒女人内裤尤其要注意,滴水不干净。唐老爹堵住的是她的第三点,是小两口有点不自重,深更半夜在床上折腾,声响不小,老年人吃不消。这一条她没说出,就顺嘴说起内裤,算是旁道出气。那天阿虎媳妇没有跟着来,否则两个女人肯定是一顿吵。阿虎倒不斗嘴,却针对第三点提出了改进意见。他说,有院子好啊,衣服可以晒到院子里,除非下雨什么水都滴不到。还说他很羡慕院子,话锋一转,笑嘻嘻地提出能不能租下这个院子。他说,院子开个门就是个门面,做什么生意都是呱呱叫。

唐老爹自然是回绝了。他这院子外面就是路,院子离小区大门不远,开个店还真是好市口。但他钱够用,又不是财迷,还不至于拿清净去换钱。也有点好奇,阿虎到底想做个什么生意?自从拆迁迁居,好些村民摇身一变,猪往前拱,鸡朝后扒,各使各的招数,做起了各种生意,东西南北货,金木水火土,齐全。阿虎年轻闲不住,想找点事做很正常,总比那些吃着拆迁款整天打麻将的败家子强。不过他问阿虎打算做啥,阿虎看出他纯粹是局外人的好奇,并不会改变主意,反问一句:“你关心我啊?”就把唐老爹堵回去了。

两家真正的计较恐怕就是这事开始的。那是去年秋天的事。

3

计较归计较,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过。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唐老爹家用的还是老式台历。搬家时因为一年还没过完,扔掉不吉利,就顺手带过来了,现在倒也不是完全没用。早晨起来,唐老爹说:“看,霜降了哩。”老伴说:“都霜降了,还不落霜!”出门的时候唐老爹穿少了,老伴喊住他:“都立冬了,帽子还不戴!”节气基本也就这点用了。他们不再按节气劳作,暂时还按节气生活。江山新村几十栋楼,夜晚看和其他住宅区没什么两样,白天就不同了。广场上晒太阳扎堆闲聊的人,他们说话打招呼的腔调口音,明显有共性。别的地方的人决不会谈论节气,他们只知道节日,但这里的人会庆幸已过大寒却一点不冷,或者抱怨小雪大雪都过了,一片雪花没见到。说这不是好兆头,来年虫多,庄稼怕是长不好。

抱怨不下雪的就是唐老爹。有人赞成他,也有人说其实是现在路好了,水泥柏油路,不怕雨雪,你这是盼着雪景玩雅哩。唐老爹被奚落了也不气,人家说得不是没道理。他呵呵笑笑,往前去了。

他常常是不知不觉就转到了宝塔那边。今天刮风,旷野的风迎面吹来,宝塔遥遥在望了,但他却没听到铃声。这有点奇怪。走到塔基下面,他侧耳细听,呼呼的风声中确实听不见铃声。他急忙爬上去,气还没喘匀,就看见檐角的铃铛不见了。他转一圈,八个铃铛都不在,一个不剩。唐老爹懵了,天空中有鸟儿绕着塔盘旋,翅膀猛一扑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这里的八个铃铛竟都不翼而飞了!

他一时不晓得怎么办才好。看看塔下面,那一面影壁早就倒了。上面原来写的是:度一切苦厄。现在影壁碎了、散了,看见的只是“度、苦、厂”三个字。唐老爹头一阵晕。刚才上塔时一圈圈转上来有点急了。他赶紧挪几步,离边上远点。

塔上真冷,他哆嗦起来。下塔时他很小心,寸着脚步一阶一阶地下。到第三层,他无意间朝外面一望,看见了三个人,正从东面过来。这三个人他都认得,居委会的赵主任还有个办事员,可怎么还有个是阿虎?他来这里做什么?

这个问题一下子跳到脑子里,可问是不能问的。你这把年纪腿脚都不方便了还来,人家就不能来?这不讲理嘛。其实还有个问题,那就是阿虎怎么会跟主任一起来,无论是他请主任来还是主任喊他来,都奇怪。不过唐老爹什么都没问。塔下的主任老远看见唐老爹下来,扬手打了个招呼,继续和阿虎说话,他们谈了没几句就要走,事后想来这很有点鬼祟鬼祟的。唐老爹跟上去,说塔顶的铃铛没了,丢了,一定是被人偷了。唐老爹围着塔基东一脚西一脚地走了一圈,当然没有发现有铃铛掉在地上。唐老爹说:“只有一个可能,被人搞走了。”

主任也很气愤。说:“这说明要采取措施啊,不能就这个样子。”又说:“上面文物局不让拆,弄个半拉子。这不留给了收废品的了吗?”还说:“要尽快想办法。”想什么办法,看来需要研究,所以他也就不往下说。阿虎在边上插话说:“除非找人看着,要不连砖头都保不住。”斜眼瞅着唐老爹说,“二爹,守夜你吃不消吧?”

这语气明摆着挤对人。唐老爹说:“那你来!”头一扭,径自走了。

宝塔的铃铛没了,梵音悠扬已一去不回,不久,阿虎老婆倒在二楼的阳台角上挂了一串风铃。他当然不能冤枉阿虎把塔上的风铃拿回了家,这是玻璃的,这么小,但他心里不舒坦。耳朵更不舒坦。这声音薄、碎、轻佻,不过唐老爹渐渐也就习惯了。倒是空调的声音更烦人。阿虎两口子会享福,天稍一冷就开空调,外机就装在唐老爹家的窗户上边。嗡嗡嗡,一阵一阵的,弄得窗户像在打摆子。唐老爹和老伴都后悔他家装空调时没有预见到这一茬,现在再说,难。老伴也硬着头皮笑嘻嘻地说过一句:“你们家现在就开空调啦?”那阿虎走路急急的,回头说:“嘿,这天真他娘的冷!”抬脚就走了。你说他,他说天,你能有什么办法?老伴一肚子气回家,迁怒于风铃,拿根竹竿就要去捅风铃。唐老爹好说歹说才拦住。

现在总结起来,很多事你应该有先见之明,要长“前眼”,空调的事就是个教训。哪怕你不能提前防备,事后的处理也要有个策略。就像炮仗的事,虽有些波折,却有经验可以吸取。总之,最好不要单打独斗。

去年过年前,街上热闹起来,家家店铺生意都红火了,连居民区的大路上都摆上了许多临时的摊子。大家都在赶“年市”。阿虎也在卖南北货的店铺里匀了个巴掌大的地方,做起了生意。他卖的是炮仗和焰火。这本来没什么,不承想没几天,唐老爹就不得不管了。他没想到,阿虎竟然把他自家当了仓库!他仓库里摆什么?炮仗和焰火!这是在居民楼,是唐老爹家楼上啊。

开始时唐老爹并没有在意,以为阿虎是拎点炮仗回家,自己过年放着玩。后来就不对了,阿虎的面包车每天都要往家里带几捆;更明显的是,不但有进,还有出,他老婆大概是受他电话遥控,时不时地带人来拿货。这明摆着是个仓库,还物流了。炮仗焰火都是见火就着的东西,是炸弹,是火焰喷射器!城门失火还殃及池鱼呢,这楼上楼下的,岂不是在炸弹下生活?

原来阿虎想租下唐老爹的院子,做的竟是这个生意。幸亏唐老爹有先见之明,拒绝了,不想他拒绝了炸弹进院子,这炸弹绕个圈子,上了楼,倒摆到了他头顶上。唐老爹坐不住了,老伴又气又急,站都站不住了,在家里团团转。鉴于以前跟阿虎打交道的经验,唐老爹交涉前先进行了调查研究,他知道阿虎肯定会说他只是暂时摆摆——这“暂时”两个字是实情,年后,过了正月十五,炮仗生意基本都做不下去。阿虎也一定会说实在是没地方——这也是实话,阿虎匀地方的南北货店逼仄得身子都转不了,确实摆不了多少炮仗,即使摆得下人家也不会让他堆货,人家是连家店,楼上住人哩。这正说明了谁都怕出事。唐老爹住在炮仗下,他明知话不好说也必须要说。他找到阿虎,阿虎果然说出上面两个理由,他做出承诺,保证家里一定小心火烛,一点点火星子都不会落到货上:“我比你还怕死!你的命是命,我的命也是命啊!”阿虎嬉皮笑脸的,也许还想幽默一下, “二爹,我比你怕死啊,我们还比你年轻哩!”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呀!不光平起平坐,他的命还更值钱了!

……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8年第10期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获奖小说专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