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大地的呼吸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 张楚  2018年11月28日08:35

每次坐大巴从北京回我居住的县城,在拎着行李跳下大巴的刹那,一股海的味道就钻进鼻孔,这味道若有若无,很快被风吹散。长途旅行带来的焦虑、疲惫瞬息就消散在风中,仿佛一颗灰尘,终于落到了腥潮的土壤里。

一晃在这座县城生活了三十多年,在这看似漫长的时光里,我慢慢地从一个少年变成了一个少年的父亲,这是时光对我的恩赐。如果说之前的公务员生活还跳脱不开应酬和忙碌,那么职业写作之后的生活则让我从内心深处感受到了一种宝贵的自由。当我从睡梦中惊醒,阳光通常早已照在阳台的植物上,它们青葱葳蕤,绿得让人怦然心动,我给这些植物浇水,打扫卫生,淘米、做饭,等着老婆孩子按响门铃。

午后我会读书。我读书的速度很慢,作为一个职业作家,我深谙精读是保持敏锐触角的最好方式。每一页都会被我用钢笔勾画出一条条“蚯蚓”,碰到精妙的比喻句、人物描写或对话,我都忍不住在旁侧标注一个感叹号,以此来提醒自己的愚钝。这些伟大的作家,总是在他们漫不经心的叙述中让我这样的写作者感到绝望。这是一种不幸,还是一种变相的鞭策?我宁愿相信是后者。

到了傍晚,我会去菜市场买菜。这些菜农大都是城乡结合部的农民,菜摊上通常只摆着几捆韭菜、七八个紫茄子或两个金黄的南瓜。他们脸上的皱纹和泥土让我想起自己的祖父祖母,我不会跟他们砍价,何况一个南瓜也只要三块钱。在这喧闹的、充塞着滦南方言、狭窄逼仄的菜市场里,我仿佛听到了蔬菜的呼吸声和菜农的呼吸声混淆在一起,让我想起春天的麦田、野花、游走的小蛇、湿漉漉的小蟾蜍和芦花鸡的叫声。有时我会恍惚着想,等我老了,也披着破棉袄来这里卖青菜。只是我不会使用秤砣。

晚上的时光,属于朋友和写作。或者说,惟有在这县城的夜晚,才能感受到它的秘密和繁华。我有四个哥们儿开饭店,一家涮羊肉、一家烤羊肉、一家卖小龙虾,还有一家卖精酿啤酒。我从不认为喝酒是浪费时间。在喧闹的酒桌上,我会听到各种各样的轶事或趣事。也只有在酒后、在喝到耳红面赤之时,一些真实的声音才会从内心的城堡之中浮升出来,我管这声音叫做“沉默者的梦语”。也就是在酒桌上,我听到了《直到宇宙尽头》里的故事,听到了《风中事》里的故事,也听到了他们在讲述或转述他人或自己的故事时,那种潜意识里的批判或同情。我觉得他们的态度很重要,很多时候,我和他们的态度保持着高度的一致。但是在写作时,我会隐去自己的评判,我只做客观的呈现和描写。我知道如果在小说里过度饶舌或漫无边际地议论,其实是很危险的。我不喜欢做危险的事情,我只能对小说里的人物保持沉默。在我看来,这是对他们的尊重和体恤。

晚餐后,我会走路去那条流淌了千年的河流,再绕着河岸走半圈。我喜欢在河岸上思考,或者思索关于小说的一些构想。河岸很静,走过树丛、走过荷花塘、走过芦苇丛和柏油路、走过干瘪的野花、走过浮桥……我听到我的脚步并不匆忙,甚至是有些懈怠,我还听到鱼跳出水面的声响,小野鸭的叫声,白色水鸟的肚皮划过水面的细微声响。当然,我也听到在这万籁之外,大地安静而均匀的呼吸声。它的呼吸庞大而安然,一呼一吸,一年又过去了。

我也就是在它让人沉静的呼吸声中,写出了小说集《中年妇女恋爱史》中的大部分小说。我知道自己才华有限,我惟有在这无限的敬畏和自责中,惶惶地记录着我理解的时光、人性和不断重复的故事。作为一个不太称职的职业写作者,我时常为我的懒惰和拖延感到羞愧,然后在这缠绵的羞愧中,在万籁寂静的深夜,在大地的吐纳之间,去写下尘世给予我的醒悟和呵斥。说实话,我觉得这样也不错,或将能仰望到幸福的痕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