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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18年第10/11期|韦昭伟:兄弟

来源:《红豆》2018年第10/11期 | 韦昭伟  2018年11月27日09:00

 

韦昭伟,壮族,1967年生于广西百色市田东县。现在田东县第四中学任教,中学高级教师。2007年开始学习写作。

1

自从弟弟赵强和赵威变得像《西游记》里的小妖奔波儿霸、霸波儿奔之后,我们家的日子就迅速陷入了黑暗。

那年夏天的一个早晨,我的父亲母亲出门去做工前,在火灶上架锅煮了一锅粥。临出门时母亲叮嘱赵强、赵威,锅里的玉米粥煮熟后要把火灭掉,把锅头抬起来,搁到火灶旁边的矮木架上。当时我父亲是有点犹豫的,看着那满满的一大锅粥,他担心那对只有五岁的双胞胎儿子吃不消。但母亲横父亲一眼说,还要养多久才叫他们帮干点活?父亲就不敢出声了。事实上母亲对赵强、赵威的能力也可能没有足够的信任,催促父亲赶早出门,完全是因为我们家在河边种下的那几十亩甘蔗,那些天正好要赶工除草。龙须河流域夏天的太阳向来十分毒辣,每至中午之后,阳光火一样足以烤焦人畜,人们常常要赶在太阳跃出山头之前出门做工,哪怕提早半个钟,干出来的活也比整个火辣的下午多得多。没想到,父亲母亲才出去一会儿,惨剧就发生了。赵强、赵威在将那一锅煮熟的稀粥从灶上抬下来时,弄不清是谁不慎先滑了一跤,继而两人摔倒在地,滚烫的一锅粥将他们兜头盖脸浇了个通透。家里花光积蓄,还欠下一屁股债。赵强、赵威性命是保住了,但却留下了残疾,两人都缺鼻头没嘴唇烂眼睛,相貌奇丑,狰狞可怖。我母亲哭得呼天抢地,但一切无法改变。后来,赵强和赵威到了该上学的年纪,母亲满以为人是可以忽略掉相貌的,她把赵强、赵威送到学校去。可两人一进校园,所有孩子都乱作了一团,他们将面相丑陋的兄弟俩围在中间,齐声叫他们奔波儿霸、霸波儿奔,往两个丑孩子身上吐口水。胆子大的还上前来摸两人满是疤痕的光脑袋,和没有了鼻头的黑洞,缺了嘴唇而龇露无余的牙齿,拧他们变了形的耳朵,甚至扯下他们的裤子,摸捏他们的鸟仔……

赵强、赵威先于母亲逃回了家里。母亲从地里回来,看到两个抱头号哭的孩子,她先惊惑地盯了他们一阵,然后猛地从柴堆里抽出一根木棒:怎么就回来了?我打断你们的腿!赵强、赵威止住哭声,两人一言不发,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副任由母亲抽打的样子。母亲手上的木棒没有落在两个儿子的身上,而是无力地落到了地上,她捂着脸呜呜地痛哭。往后的日子,赵强、赵威若要出外面去走动,母亲强令他们戴上帽子,压低帽檐,用毛巾裹住自己的脸,只在鼻子和眼睛的位置上留着细小的洞。但即便这样,赵强、赵威两个丑孩依然逃不脱别人的欺侮。母亲为此私下里悄悄流泪。有时看到赵强、赵威被村人取笑,或被一群孩子追赶着跑回家来,母亲吼退别人后就抽打自己的脸,撕扯胸膛的衣服。这样过了大约三个月,母亲忽地不再发怒和狂躁了,她平静得可怕,经常惊恐地盯着赵强、赵威,有时独自呆呆地看着某个地方,间或哧哧地傻笑。后来的一天,她用一瓶本来要去甘蔗地喷杀虫子的农药,把自己杀死在了一处草丛里。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我该回学校上课了。那天早上,我跨出门来,看见父亲蹲在屋门前磨刀。我正要和父亲说话,但他没等我开口,抢先将一把磨好了的弯刀“咣当”一声扔在了我面前的地上。我愣愣地看了父亲一阵,猛然想起,这是龙须河流域村俗中阻止人脚步的毒招。父亲生性寡言少语,他像一头沉默的老牛,一年四季跟在我母亲的后面,上山砍柴,下地干活,母亲叫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从来不会说一句顶撞的话。现在母亲走了,这个家突然间变得空荡荡的,那个在我们家一向说一不二的女人,好像也扯走了我父亲身上的某根骨头,父亲因此也变得更加蔫头蔫脑,无所适从。父亲掂量自己无法一个人扛起这个家,无力偿还医治赵强、赵威欠下的那一大笔债,无法面对这个没有了主心骨的家庭。此时,他只能用在我面前扔刀子这个举动,宣泄他内心的困苦与无助。而这一记“咣当”脆响,也成了我告别学校的钟声。我当然不舍,我蹲下去,想和父亲说说话,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可是,父亲早已知道我要说什么似的,他幽幽地站起来,提着另一把弯刀,转过身体,然后幽幽地朝院外走了,河边那一片甘蔗地,在等着他。望着父亲佝偻着脊背远去,我心头沉重无比。我仰着头,无望地直视天空。天空缥缈,辽远无垠。许久,我“嗷嗷”地大吼几声。我只能以此发泄内心的无奈。转过身来,我看到阴暗的门洞中,赵强、赵威一人一边扶着门框,瞪着他们丑陋的眼睛看过来。他们的眼皮、眼眶都被烧坏了,眼珠子陷在同样被烧坏了的眉骨底下瘪皱的黑洞里,我看不见他们此刻的眼神是惊恐,或者其他。

几天之后,我的班主任李老师到我家来了,他来劝说我父亲让我继续上学。父亲坐在门前的矮凳上“吧哒吧哒”地抽烟,李老师说了一大堆的话,我父亲一声不吭。他勾着头,把自己掩藏在浓酽的烟雾里,偶尔才抬眼瞟向对方一眼。李老师对我父亲说,你无论怎样都应该让赵爽继续读书,他学习成绩好,转眼就初中毕业了,他肯定能考上县城的重点高中,以后还会考上好的大学。李老师又说,赵爽上学的开销你不用愁,我负责跟学校反映,我还可以再想其他办法,多少能帮助你一点。父亲还是没有搭话,他瞅了李老师一阵,接着转过头去,朝屋里猛烈地咳了几声。这时,赵强、赵威像得到了父亲的指令,两人一左一右弯胳膊弯腿从门口跨出来。我知道父亲的本意,他无非想让李老师明白,我们家里的困难不仅仅是我上学这个事,更多的还在于那两个残疾孩子的拖累。可是,这一招却切切实实把李老师吓坏了,他显然没有料到会有这一幕,他的眼睛忽地睁大,惊骇地盯着一对歪歪扭扭走上前来的丑孩,他被吓得脸都白了,嘴唇不住地打抖。他慌里慌张,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去,最后急转身体逃似的冲出了院门口。

2

那个漫长的夏天,我手握父亲扔在地上的那把弯刀,跟着他在我们家的甘蔗地里每天从早忙到晚。割草,杀虫,培土,施肥,剥老叶,浑身汗如雨注。我常常背着父亲钻进甘蔗密丛里去叹气,抹眼泪。可是,每次才躲进去一会儿,就被父亲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声唤了出来。我每天天刚放亮就拎着一只饭盒尾随父亲出门,一直要到天又擦黑才能回来。无论我们出去或者回来,赵强、赵威总是站在门边,瞪着两双不成型的眼睛幽幽地看着我。晚饭后,他们常常倚在我身边,一人抓住我的一只手,谁都不说一句话,就那样默默地看我。有好几次,我在夜里隐约听到身旁有低微的哭声,坐起来一看,原来是赵强、赵威用被单蒙住头脸在里面哭。

终于熬到了秋末,我们和村里的多数人一样,砍了甘蔗,雇车运到县城的糖厂去卖。父亲把卖甘蔗所得全部拿去还了债。他苦着脸对我说,今年甘蔗长得还算好,可惜糖厂给的价钱又降了,得的比去年还少了一千多块钱。我心里估算,按照这样的收成,我们全家人即便不吃不喝,至少也要十五年才可能还清欠下的债务。

我不甘心和父亲继续这样耗在那几十亩甘蔗地里。既然不再上学,既然父亲把家庭的重担分半给了我,我得另外想办法,真正挑起这副担子。我决定跟随村里先前出去的人去广东打工。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父亲,我以为父亲会反对,可他听后只是抬头定定地看着我,足有两分钟,一句话不说,接着埋头抽他的烟。我站在他面前,等着他表态。事实上,我早想好了,无论父亲答不答应,我都要出去打工,这条路非走不可,否则没有其他办法。父亲抽了一阵后,终于又抬起头来,他长长地哈出一口浓烟,在弥漫的烟雾里说,也好,去吧,不过,要多加小心,外面乱。说着又歪头去看站在不远处的赵强、赵威,好久都没有收回目光。我第一次听到父亲这样说话,好像经过认真思考,又好像顾虑重重。我在他的话里听到了一种别样的声音,那绝对不是混沌的咳嗽声,再辣的烟也呛不出那种声音,人只有在心里哭,才会让嗓子发出那样的声响。

春节一过,我马上就要动身去广东打工了。出去之前的一天傍晚,我去了一趟舅舅家。

舅舅早些年就在外县开石场,那个地方正修高速公路,需要大量的石头。舅舅赚了钱,成为我们村最有钱的人,医治赵强、赵威的钱就是跟他借的。据说赵强、赵威出事被送到县城医院,我母亲身上仅有三千块钱,光交住院押金都不够。医院催促交钱,我母亲一路哭着连夜赶到我舅舅远在外县的石场。舅舅随手递上五百块钱,他说不是借,是给,是看在姐弟的情分上。我母亲手里捻着五张纸票,迟疑了好长一阵子。她显然知道我舅舅是想尽快打发她走。她说,钱我不是白要,是和你借,要很多,以后还你,一分一厘都不少。舅舅不肯借,他说资金没有回笼,没有现钱。事实上他知道出那样的事要花多少钱,那是个大窟窿,猴年马月都填不满,他料定,钱一旦借出去,就等于打了水漂,我们家永远也不可能还清。情急之下,我母亲双膝一弯,跪在了自己弟弟面前。舅舅迟疑了好久,最后叹出一口长气,摇着头,很不情愿地摸出钱包,在里面夹着的一沓硬卡中抽出一张,递给了我母亲,还嘟哝了一句丧气话。

我来到舅舅家里,他正躺在竹椅上看电视。我上前叫了一声“舅舅”。他剔着牙花子,没有答应。我想他大概以为我上门来又是要和他借钱的。我站在竹椅旁边许久,又叫了一声“舅舅”,他这才歪过头来瞧我一下,问,什么事呢?说吧。我说,我明天就要去广东打工。他侧过脸斜我一眼,又不作声。我接着说,你给一个银行卡号,以后我挣到钱一点点还你。舅舅歪过头来,这回不是只瞧一眼,而是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一番,眼里满是狐疑。他“噗”地吐出牙签,伸出一只脚去,用脚拇指在茶几上挑起尚有几根烟的盒子来,手接住,撕开,扯下一片一面是锡箔的纸条,眼睛往电视机瞟。我跨一步,在电视机下面的柜子上捡起一支笔递给他。舅舅接过笔,在那片锡箔纸条的背面上写了一串数字,又在后面写上自己的姓名。他两根手指夹住纸片,举在自己耳朵边,眼睛都不斜过来瞧我一下。我接过那片纸,悻悻转身离开。刚要跨出门口,忽听身后舅舅一声喊:你等一下。我转过头来看。舅舅在躺椅上站了起来,他从屁股后面的裤兜里摸出一只皮夹,在里面捻出几张钞票,递给我。我狐疑地看着他。舅舅说,广东那边地面上扔金子?你到那里保准立刻找到工?没工可做,鬼给你发工资啊?没工资你吃空气?我心里忽地一暖,接过他手里的钱,那是五张还硬朗朗的百元钞票。我给舅舅深深地鞠了一躬。

3

第二天,我背着一编织袋行李在公路边拦下了去往广东的班车。刚找到位置坐下,车门前就起了骚乱。原来是赵强、赵威挤着要上车,赵强蒙面的毛巾不慎被扯脱了,车门里的人盯着他俩,不让他们上车。司机嚷了一声,叫人们别闹,他让赵强、赵威交了钱,让两人上了车。我冲出来,把他们往外推:你们去哪里?你们要干什么?两人都牢牢地抓住座位上的扶手,死活不肯挪动脚步。赵强说是爸爸把我们撵出来的,他给了我们车钱,要我们一定跟你走。赵威说,爸爸说我们三个是兄弟,是手和脚,手和脚不能分开。赵强说,你不要担心,我们能养活自己……

有熟人相帮,来到广东的第二天,我租下了半间逼仄的旧平房,月租三百元。我们兄弟三人算是暂时有了个落脚的地方。几天后,还是靠熟人介绍,我进了一家专门加工塑料胶鞋底的工厂打工。之前熟人就借给了我们几件旧炊具,每天早晨出门前,我留下五块钱,交代赵强、赵威自己做饭。我们租住的地方附近有个小菜市,他们可以买些青菜回来对付。起初,这个工厂给我的印象很好,因为老板每天管两顿饭,尽管菜里很少有肉腥味,但于我这样的打工仔,每顿能吃饱饭,已经很满足了。后来我才明白,这两顿饭不简单。饭是送到车间里吃的,每顿饭前后也就一个钟头的工夫,吃了饭,带班的工头就撵着大伙上工。从早到晚,我们几乎连打个盹的时间也没有,貌似无偿奉送的两顿饭,其实暗藏玄机。

起早贪黑干满一个月,我以为能领到工资,可是没有。老板说,这是惯例,新进厂的人,第一个月的工资作为押金,第二个月才可以领第一个月的工资。我欲哭无泪,忽地想起出村前那天晚上舅舅说的那一番话,还有他给的五百块钱。我不禁又朝家的方向鞠了一躬。老板以为我这是给他鞠的躬,在宽阔的大班桌后面“嘿嘿”地笑。

一天早晨将要出门,我摸出五块钱递给赵强,他不接。赵威说,哥,我们以后再也不要你的钱了,来时我们说过,能养活自己。我疑惑地盯住两个丑人。赵强扯着我的手走出门外,往墙根处指,那里有一堆烂鞋底、矿泉水瓶和空饮料罐、啤酒罐。原来,这一个月我每天早上出门不久,赵强、赵威也跟着出去了。他们还像先前在村上那样,给自己扣上牙檐低垂的帽子,用毛巾紧紧裹住自己的脸,每人背着一只编织袋,一前一后相伴着穿街串巷,在各处大大小小的垃圾桶里翻捡烂物,然后扛回来,到菜市场附近的废物收购店去卖。我盯着两个弟弟,不知该说什么好。张开双臂,我把他们搂得紧紧的,心里一阵阵地痛。

第二个月,我领到了工资,三千块钱。我打算留下一千块,作为房租和兄弟三人的开销,其余的打到舅舅的卡上。第一次挣到钱还债,我们居然萌生出莫名的兴奋来,三个人一起去了银行。在柜台前,我抽出舅舅给的那张一面是锡箔的纸片,捏着单子正要填写,赵强扯了我一下衣角,递上一沓皱巴巴的纸钞。他说,两百块,一起寄给舅舅。我盯着他。赵威说,我们管住自己吃的,还省下这两百。两人都盯着我,不住地点头,好像生怕我不肯收下他们的钱。我这才发现,两人头脸上的装扮有了改变,他们虽然还扣着帽子,但捂脸的毛巾换成了颜色相同的大口罩。挣到钱后,他们也学会了装扮自己,更好地把丑陋掩藏了起来。我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

日子就这样过着。我每天早上五点就起来,匆匆忙忙赶去厂里干活。而赵强、赵威比我起得更早,大约四点钟,他们就窸窸窣窣起来,收拾好袋子出门去了。巷子里的垃圾桶盛的大多是街民前一晚扔进去的垃圾,可捡的东西多,尤其那些从晚饭后闹腾到第二天凌晨的歌厅酒吧门口,丢弃的东西到处都是,赵强说运气好时在一只垃圾桶里他们就可淘出半袋子空罐。当然,要赶早,不然五点半以后,环卫车就要把垃圾拉走,赵威说。我不知道这兄弟俩是从哪里打探到这些门道的。我常常会晚上八点钟才回到住处,有时看到他们两人围着一口锅头吃饭,有时是两人吃了饭,默然蹲在门口等我回来。我们只有躺在一张床上才有说话的时间。我问他们白天捡破烂是不是遭人欺负。两人都默不作声。我警觉起来,心想他们必定被别人欺侮过。再问。赵强“嗫嚅”一阵,道,人家烦我们倒腾那些垃圾,空瓶子、铝罐子我们捡了,还得把翻出来的臭物归整回桶里去,不然下次遇上,人家就要揍我们。赵威说,小区的垃圾桶里可捡的东西多,但大门口都有门卫守着,起初都不让我们进去,拿黑棍子撵我们。我们不走,向人家求饶。有一次,我们都下跪了,有个门卫还是不让进,他冲上来扯掉我的口罩……赵威补充道,后来他还是让我们进去了,每回进出,他看我们的眼睛里总是十分吃惊的样子。我的心一阵阵地揪紧。说着说着,他们都沉入了鼾声里。

4

转眼间两年过去。赵强、赵威虽然面相丑陋,但两人在个头上都蹿出了一截高,毕竟他们也都是快满十岁的人了。这两年我们兄弟三人没有回过一次家。第三年才开始不久,也就是农历二月末的那些天,我莫名地感到心情特别烦躁,白天累死累活,晚上却睡不着,而赵强、赵威说他们也是这种情况。我们躺在床上议论这个蹊跷。我恍然想起,眼下快到农历三月三了,按照我们老家的习俗,在这之前是要给故去的亲人扫墓的,母亲已去世几年,我们居然一次都没回去给她扫过墓,莫不是她在那边怪罪我们,搞得我们兄弟几人都心神不宁?

我决定让赵强、赵威回家一趟。两年了,该回去看看父亲,给母亲扫一次墓。我笃定是走不开的,来回要好几天,我一走,原来的工作肯定就要被别人抢占了,大街小巷挤满了找工作的人呢。我吩咐兄弟俩多在家待一些日子,陪陪父亲,帮他干点活。

可是没想到,才回去几天,赵强、赵威就又闯了祸似的耷拉着脑袋回来了。

当天夜里,兄弟两人把他们回家的经过告诉了我。

那天下午,赵强、赵威回到家时看到房门紧闭,他们径直去了甘蔗地。龙须河沿岸田野上光秃辽阔,三月的阳光炙烤着在地里干活的人。赵强、赵威远远地就看到了父亲,他正抡着锄头给甘蔗根茬培土。令兄弟两人意外的是,父亲的身后还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她跟着父亲也在一锄子一锄子地刮泥巴,她间或停下来,一手拄着锄柄,一手撩起脖子上挂的毛巾给自己抹脸,嘴上在叨咕。显然,她正和我父亲一边干活,一边在说话。父亲和女人的样子虽然疲倦但还是乐呵呵的。赵强、赵威走近地头,齐声叫了一声“爸爸”。父亲转过头来,惊喜地看自己的两个儿子,连声说,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赵强、赵威“嘿嘿”地笑,说去了家,门锁着,就知道你肯定在这里。父亲笑说,这段日子不在这里还能去哪里?父亲转向女人,好像要对赵强、赵威介绍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他睃那女人一下,接着眼神甩向赵强、赵威,说,这是我那两个儿子,赵强、赵威。女人弯胳膊又抹了一把脸,笑吟吟望着赵强、赵威。兄弟俩相视一下,明白了些东西,心里都乐了。赵强瞟见田埂边斜着一只大饮料塑料瓶子,知道那是父亲每天出门干活装凉水用的。他说喉咙都冒烟了,爸爸这里还有水吧?我喝一口啊。父亲乐呵呵说,有,有,喝去。赵强跨上去抓起水瓶,撸下口罩,咕嘟嘟灌了几口。赵威在身边揭下帽子给自己扇风,也等着喝水。这时听到“呀”的一声惊叫。两人侧脸看,那女人扔下锄头,跳脚躲到父亲身后,两手揣住他的一只胳膊,睁大眼睛惶恐地瞪田坎边的兄弟俩。父亲伸出一只手,拍拍女人的手背,说,不要怕,不要怕,我这两个儿子,就是这个样子,之前不是和你说过了嘛。可女人的恐愕一点没有减退,父亲一副愧疚的样子,初见儿子时脸上的那点喜色也不见了。赵强、赵威赶紧将头脸又捂住,两人说要先回家做饭,转身走了。当天傍晚,父亲扛着两把锄头独自走进院来,赵强、赵威盯着院门好久,最终没有见到那个女人走进来。

第二天,赵强、赵威和父亲一起去山上给我母亲扫墓。父亲蹲在坟前烧纸,嘴上不停地叨咕:就知道你欺负我,不让我安生,两年来不是有我给你上坟吗?好好的你叫他们回来干什么呢?父亲被烟呛了一下,狠咳了几口,接着叨咕:当初要让她来,我也事先征询过你的,头年给你上坟,我说我扛不住那么多活,有个外村的女人要顶替你,愿意和我一起顶起这个家,许不许她来我做不了主,这个事还是你定,你若不许,就托个梦,恶的梦,抽我打我都行,我听你的,可之后一个梦都没有,我想你是许了的。父亲又被烟呛了一下,咳了一串后继续说,她人心善,去年随我来上坟,她还给你烧了纸,这你都忘了?你说人家哪点对不起你?这下好了,你让两个丑儿子回来,生生把人家吓跑了。你是成心要让我累死,让这个家把我压死,好让我快点去那边跟着你,被你继续欺负……

赵强说,爸爸自己叨咕着,到最后,他双手蒙住脸呜呜地哭了。赵威说,就这样,我们赶紧回来了,我们不在,兴许那个女人还会回到我们家去,爸爸的确需要一个女人跟他一起干活。赵强说,哥,我们让人帮抄下了村小卖部的电话,你抽空给爸打个电话吧,帮我们说说,我们对不起他。两人不住地叹气,为他们的这一次回去后悔不已。我僵直地躺在床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睡去。

5

赵强、赵威吓跑的第二个女人,是我的女友。

进这个工厂后,我每天和一群人围着机器吐出来的一堆胶鞋底,拿刀片削整那些边角。半年前,领班又给我派了一份工,每隔几天跟着他去远处的一个工厂拉材料。那个工厂是专门加工塑料圪渣的,每次给我们铲料装车的人中有一个姑娘。有一次,装完一车子塑料圪渣,她喘着粗气,脱口说,快要累死了。那是一句龙须河沿岸壮族人常说的话。我迎着她,回一句,累死了当狗埋。这同样是我们家乡调侃自己或别人的一句话。姑娘眉头一挑,朝我笑。我们用壮话聊了起来。她叫陈桂依,家住龙须河上游,和我老家隔着好几个村子。隔三岔五地,我能和陈桂依见一次面,两个人就聊上一小会儿,从此也就熟识了。现在说起来自己都觉得有点难为情,那一年我还未满十七岁,陈桂依比我小,十五岁。但男女之间的感情真是微妙,它居然对我们的年龄不管不顾,才两个月时间,我就对这个姑娘产生了莫名的好感。每一次刚离开,我就不可救药地盼望几天之后能跟车重返她所在的工厂。更不可思议的是,我渐渐地也从她明汪汪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种东西,那是一双手,它隐在一汪清澈的深潭里,白洁,纯净,绵软纤柔,它时不时地舒张章鱼般的指爪冲我抓挠,我知道自己有一天要被它一把拽过去。果然,又过两个月,我们约会了。晚上下班之后,在陈桂依工厂附近的那条街上,我们手牵手混迹于红男绿女当中,别人笑,我们也笑,虽然我们的笑和别人、和那个城市毫不相干,但笑声能暂时让我们一天的劳累淹没在喧闹的市声里。后来的一天,也就是赵强、赵威回老家的第二天晚上,我把陈桂依带回了我们兄弟租住的屋子。在那里,我和她一起提前完成了彼此今生的成人礼。那些日子,可以说是我今生最美好的青春时光。

可惜,这样的日子太短暂了,它在赵强、赵威从老家回来之后不到两个月的某个晚上就戛然而止。

一天,陈桂依提出要去我那里吃饭。此前我曾和她说过赵强、赵威,她听后只是淡淡一笑说,能丑成怎样,难不成像电视里的奔波儿霸、霸波儿奔?我说正是那样。她睃我一眼。我以为她真的不介意。知道我要带个女孩回来吃饭,赵强、赵威很高兴,他们提早收工,去市场买了菜。晚上,我领着陈桂依回到屋里,赵强、赵威已在几张塑料凳子并拢而成的窄桌上摆了饭菜。我们就要坐下吃,赵强、赵威端着碗搛了几筷子菜起身就走,他们要到屋外去吃。陈桂依说坐下来一起吃吧。兄弟俩侧脸向我。我知道他们的意思。我说那就坐下吧。赵强、赵威大概已经看出了我和陈桂依的关系。女孩和哥哥都这么说,兄弟俩也就从容了。他们坐下来,两人同时掀开了口罩。就这样,意外发生了……

不必赘述陈桂依被吓的情景。事后我常常想,人只有真正遇到了鬼时才可能被吓成那样。看着陈桂依捂住胸口朝门外落荒逃去的背影,我知道我和这个女人的缘分就此结束了。我们默默地清理完陈桂依恐愕之下呕吐在地的秽物,三人重又坐到窄桌边。我说,不管她,吃我们的饭。赵强、赵威愣愣地看着我,像僵硬的两截丑木头。我又一次催他们吃饭,但他们充耳不闻,最终谁都没有咽下一口饭。

6

几天之后赵强、赵威失踪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租屋,看见房门紧锁。我朝周遭喊了几嗓子“赵强、赵威”,无人应答。进了屋里,打开灯,床铺板凳收拾得相当齐整,我预感不妙。正要出门去问问隔壁邻居,抬头看到门背上并排钉着两张纸,一张是兄弟俩从老家回来时带来的那张纸片,上面写有村小卖部的电话号码,另一张稍大,有巴掌那么宽,上面写:哥哥,我们连累你了,真对不起,我们走了,你不要找我们,我们攒到钱一定和你一起还债(赵强、赵威请人代笔)。我脑袋“嗡”一声响,随即迅速膨胀。两个半大孩子一向少言寡语,在外面,他们严实地将头脸捂住,极力不让自己的丑陋吓坏别人,他们躲在卑微的世界里,目光怯生生窥视走过面前的人,战战兢兢地提防着别人对他们的可能侵害。而在屋里,他们常用不成型的眼睛默默地看我,我的一举一动,哪怕一个喷嚏、一声咳嗽,都可能击中他们心里最敏感的某根神经,令他们吓得一跳。我把自己当成一堵墙,能够为他们抵挡任何刀枪利刃,他们后背一靠就能够安稳睡觉。现在,他们居然走了,他们去哪里?他们怎么吃?怎么住?我焦急万分。当晚,我走遍了附近的几条街道,搜遍了大小巷子里的角角落落,直到第二天天亮也没有见到赵强、赵威的身影。此后连续几天,晚上下了班我就往街上去。我不断扩大范围,但仍然没有找到他们。第五天晚上,我估摸赵强、赵威如果回老家去,也应该到了。扯下门背上的那片纸条,我来到街边的公用电话亭往我们村打。小卖部的主人恰好是我的族叔,听清是我,他连说没有,现在没有,两个多月之前赵强、赵威是回来过一次,后来就没有再见到他们了。我让族叔去叫我父亲来接电话。族叔叹着气说,这个时辰你爸哪里还出得了门?他肯定喝得不省人事了,几个月来他天天喝酒,有时喝醉了睡在柴垛上,有时干脆就睡在甘蔗地里,家都回不来。我心里“咚”地响了一下。父亲原来滴酒不沾,现在怎么喝起酒来了?

转眼两个月过去,我焦虑地等待赵强、赵威的出现。一天晚上,我怀着侥幸心理又往村小卖部打了电话。族叔一听是我,急切地说,没有,他们没有回来,但有人说在乡街上看见过两个蒙头捂脸的小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你那两个丑兄弟。我吃了一惊,这两个人终究是摸回老家去了,他们一定不想再给父亲添麻烦,所以家也不愿意回去。此刻,我恍然想起兄弟三人躺在床上时赵强、赵威经常说的话,我们是兄弟,兄弟就是手和脚,手和脚什么时候都不能分开。两个月的煎熬好像在这一刻找到了喷突的口子,我朝那个豁口扑了过去。第二天,我捡起简易行李就往车站去,我必须找到赵强、赵威,我已不在乎丢下这份工作。

7

到达乡街的那天恰好是星期日,我在临街面的门店一家家去问,有没有看到两个戴灰帽子捂大口罩的小孩,瘦瘦的,两个一样,有这么高。我比画着。但所有人都摇摇头。我继续茫然地走,隔几步就逮住一个街人问。晌午时分,在一条窄巷口,忽然有人从后面捉住我的一只胳膊。回头一看,是李老师。李老师说,是赵爽?真是你?你怎么在这里?我生怕李老师缠住我,又劝我上学,干脆把事情简略和他说了。李老师皱着眉头,像思考什么,他说,事情真这么巧?我疑惑地盯着他,李老师你想说什么?他拽住我,走到一处屋檐下站住,对我说了以下一件事。李老师有个侄子,职校毕业,两个月前在外乡的一个石场打工,专门给人打炮眼炸石头。前几天被老板炒了回来,原因是他侄子炸石头炸死了人。侄子很委屈,说那两个人是自己寻死,错不在他。李老师复述了事件经过。那天侄子在石坡上打了三个炮眼,装好炸药雷管,然后摇晃小旗子给山脚下的放哨员发出工序完成的信号。放哨员吹了一通哨子,又举着喇叭向四周呼喊了一阵后向侄子发出了可以点火指令。侄子依次点燃导火索后迅速撤离,他是学过爆破的,每根导火索该留多长他掐得很准,他会在规定时间内躲到安全掩体洞里去。就在侄子将要钻进洞口时,可怕的一幕出现了。他听到山下喇叭突然炸响,哨声连连。一转身,他看到就在距刚才点火处不远的斜坡上,有两只大鸟摇晃着翅膀,朝滋滋冒烟的炮眼扑过去。他定睛再看,不对,那不是大鸟,是两个人,是那两个和他一样不久前才来到石场的丑人。那天他恰好路过场部门口,忽见老板抡着一根棍子往外撵两个小孩子。老板气咻咻地吼,走,你们给我走,爱去哪里去哪里,不要来烦我。那两个小孩都戴着帽子捂着口罩,他们边走边回过头去央求,舅舅,让我们留下吧,我们能帮你做工……老板吼声更大,走,快点走。两个孩子无奈地一步步走出来。但就在他们离开场部门口才十几步时,却被身后的人喊住了。老板招招手,样子也很无奈,他说,你们回来。

两个小孩被遣派到料场看管碎石。料场离场部几百米远,虽然起了围墙,但时不时地被山后的村民推倒,留下几处豁口。村庄正兴建楼房,需要碎石,村民常在夜间推着小车或赶几匹马,从豁口进入,偷石料。料场原来也有人看守,但村民不管不顾,甚至明目张胆。老板很恼火,也很无奈。说到底,石场所用的几座山是那个村的,当初老板买通了乡上的人,给村里的补偿少,村民对此很有意见。两个孩子到料场后情况的确好转。夜里一有动静,他们就从棚子里冲出来,呼喊着怪异的声音,摇摇晃晃走向偷石料的人,到了近前,两人脱掉帽子,揭开口罩,拿手电筒朝自己脸上一照,偷石料的人未见过如此丑陋的面目,以为遇到了鬼,吓得魂飞魄散,丢下家伙掉头就跑。

现在,他们正朝着滋滋冒烟的炮口扑去,他们想干什么?侄子两手拱在嘴边冲那两个人喊,停下,你们快躲开,要爆炸了!可是,那两个人丝毫没有停下,他们继续没命地往炮口狂奔。侄子惊呆了,他清楚地听到了那两个孩子的齐声叫喊,舅——舅——我——们——只——要——二——十——万——。随后,他们手拉手趴在了一个炮眼上……

我的脑袋快要裂开了,心里祈祷着堵炮眼的不是赵强、赵威。丢下李老师,我匆忙去赶车,我要先回去问问父亲有没有赵强、赵威的消息。

离家门口还有十几步我就听到了哭声。堂屋里,父亲跪在一张矮凳后面号啕,老天啊,祖宗啊,哪辈子造的孽啊?这就是我两个儿子的命啊……矮凳上堆着一撂钱,父亲之前大概拍打过,有好几张落到了地上。我肩上的行李软弱地坠落。心里堵得慌,喉咙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我甚至叫不出一声爸爸来。父亲抬头看到了我,两眼鼓了一下,但很快就陷回去了。他又继续号啕,语无伦次,还不断地抽打自己的脸。我则像一截木桩,冷硬地戳在门外。父亲再次抬起头来,哭声忽然停住,目光惊疑地扫过来。他说,你是谁,你来我家做什么?

我恐惑,感觉那目光其实擦着我的耳边而去。我一回头,猛然看到身后站着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