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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8年第10期|弋舟:出警(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8年第10期 | 弋舟  2018年11月27日08:01

作者简介

弋舟,男,曾获第三、第四届郁达夫小说奖,首届中华文学基金会茅盾文学新人奖,第二届鲁彦周文学奖,第六、七、八届敦煌文艺奖,第二、三、四、五届黄河文学奖,首届“漓江年选”文学奖,2012年《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第十六、十七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第四届《作家》金短篇小说奖,2015年《当代》长篇小说年度五佳,第十一届《十月》文学奖,以及《青年文学》《西部》《飞天》等刊物奖及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小说家提名。

中国作协会员,现任陕西省作协《延河》副主编。

获奖感言

2016年,中国的丙申年,我起意写一本短篇小说集,名字就叫《丙申故事集》。

《出警》是这个集子中的第三篇,她首发在《人民文学》2016年的第7期。正如篇名所示,它事关警事,事关警察。结集后,朋友和读者都有反馈,觉得这个短篇和我在这一年里写下的其他小说都有些不同。我的责任编辑甚至发出这样的疑问:她想知道,一个小说家在同一个时期,怎么能够写出截然不同的小说?

的确,一个作家的根本气质乃至在文学中处理世界的独特方式,总会有一个限定,而这篇《出警》,可能在朋友和读者的眼里,超出了作为小说家的我的限定。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必须作出说明,我承认,驱动着我的,首先是一个社会事件——写《出警》的时候,正有事关警察执法的事件耸动视听。我从不以新闻驱动写作的灵感。但是,我之所以在丙申年起意写一本小说集,并且用时间的概念来命名这本集子,正是因为我想要忠实地记录“现在进行时”。这首先是对于时间的忠实,是对身在时间之中的我看待世界时的态度的忠实。这样一个沸沸扬扬的事件,“即时性”地触动了我,我想要表达我对警察这个职业乃至人性的基本想象。于是,我在自己的写作生涯中,少有地来了一次“在场的虚构”。

“在场的虚构”,我认为自己摸到了文学之事另外的一个面向。如果说,写作亦如硬币,正反两面构成了它完整的形状,那么,更多的时候,我可能只热衷于摩挲硬币的单面,让那一面越来越亮,以至于遭到常年忽视的另一面,越来越暗沉无光。当我摸出这枚文学硬币来和世界交流时,它“截然不同”的光泽,没准会令人起疑,怀疑我递上来的,有可能是一枚假币。

是那个对于“忠实”的承诺鼓励了我。我写《丙申故事集》唯一的目标,就是“忠实”——忠实于自己既有的写作能力,忠实于自己“即时性”的思想感受,忠实于自己“此刻”的提笔热情。在这本集子的附录中,我和我的责任编辑做了题为“重逢准确的事实”这个对话。其中,我们讨论最多的,便是“准确”与“事实”这样的写作伦理。

这就像同时捻动着硬币的两根手指,它们都是我的,你无法只认定其中的一根才是弋舟的手指,那样,不像是一个假动作吗?而捻动硬币这样的一个动作,唯有在两根手指共同的努力下,才能达成那种可被理解的、有效的动势。于是,在丙申年,由于一个社会事件的驱动,由于我对“忠实”所作出的承诺,我开始摩挲硬币的两面。

写作《出警》,我只是想要忠实地回到小说的伦理中,让每一个生命的实相去解释自身,让小说家的笔驱散那些“社会性”的纷纭的表象。我知道,唯有在这样的努力中,自己才能更加理解人之为人的本意,才能犹如摩挲硬币的两面一般,去整全地打量我们的世界。

如今她得到了鲁奖的褒奖。也许就此,我写作的姿势将更多地去尝试让两根手指共同地捻动,去磨亮硬币的两面。

感谢所有的评委,你们或许都不曾想到,你们激活了我的另一根指头。 

大学四年,从警五年,算起来,迄今人生已经在架子床上断断续续睡了九年。没什么意外的话,可能还得隔三岔五地睡九年。躺在上铺往窗外瞧,夜色氤氲,所门口的警灯无声闪烁。对面超市门前的投币木马也旋转着同样的彩灯。没谁玩,它也播放着儿歌。这让人产生错觉,仿佛我们是一家游乐场的守夜人,身后有摩天轮隐现或者七个小矮人出没。

此刻要是从宿舍冲进夏夜,不啻跳进沸腾的大锅。和冬泳一个道理,那得有点儿勇气。楼下值班室的电话响个不停,好在没什么大事需要出警。但谁也说不准。外面太热,晚上好像更甚。地面蓄积了一天的热力开始蒸腾。暑气弥散,像是黑夜对白昼的反攻倒算。还好所里给装了空调。去年夏天,宿舍还是靠风扇降温的。

报纸上说这个夏天的高温破了六十年的纪录。我还不到三十岁。反正长这么大我没被这么热过。小吕却认为这在他们家乡根本算不得什么——如果他们家乡的夏天是一百度,现在我们承受着的,顶多才六十度。小吕是新疆人,住在火焰山脚下。那儿真会这么热吗?他的说法让人感觉大家是被扔在同一口大锅里的青蛙,但一般苦,两样愁,有人已经将要被煮熟,有人却还在惬意地蛙泳。

我还是挺爱值班的,因为接着可以休息一天。再过一周,我就要去封闭集训。市局组织篮球赛,我被挑中了。那样一来,就有段日子不能回家了。小吕和我心思一样,他是想值完班就能多出一天时间去陪女朋友。小伙子正在热恋,女孩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找到工作,有大把的时间需要人陪着。而我是想在家多陪陪我妈。

我们每隔四天值一次班。我是主班,小吕是副班,还带着几个协警。他警校毕业分配到所里,我们就成了搭档。我算是他师傅。值班当天,小吕会提前准备好休息日的便装——这像是吹响了他约会的预备哨——牛仔裤什么的,能让他摇身一变,精精神神地去约会。他长得帅,个头和我差不多,要不是单薄些,肯定也会被抓去打篮球赛。因为个儿高,有几次我俩还被法院临时借去押嫌疑人上庭。都是大案子,电视台要播新闻,两个高大的警察上镜,将嫌疑人夹在当间儿,那效果不言而喻。

值班的时候小吕很快活,一副随时会唱上几句的高兴劲儿。其实我也是这样的心情,一般早早地就让妻子做好了我妈爱吃的东西。这种精神状态不会影响工作,因为我们都感觉有了个近在眼前的盼头,心里得到了鼓舞。人的盼头很多,但近在眼前的却很少。

那天一共接警二十多起,跟高峰期比要少得多。按规定,要是没有突发事件,我们可以在夜里十一点睡觉,凌晨五点再爬起来处警。那时我们已经躺在宿舍的架子床上了,我跟他聊起片区的老奎——就是被报社记者写进文章里的那个主角。小吕听了我讲的一切后,陷入了沉思。他肯定受到了不小的启发。后来他就跳进了外面那口沸腾的大锅。等他回来,晨光熹微,黎明已近。他好像完全忘了还要摇身一变这档子事儿。

我们这一行也是师傅带徒弟。我的师傅是老郭。他教会了我怎么做警察,可惜三年前查出了喉癌,提前退休了。前段时间我去看他,老头看来已经挺不了多久了。整个人出气多,进气少了。我进所的时候他可健康着呢,黑脸,皱纹像是刀子削出来的,胸脯拍上去,让人相信能听见金属发出的咣咣声。我觉得他长得很像写《白鹿原》的那个作家,都是那种典型的关中老汉的样子。

老郭烟瘾大。后来满世界开始禁烟,所里也禁,他得空只好跑到院子里,找个拐角蹲着抽几口。有时候太忙,他忘了这茬儿,嘴里不小心叼上了烟,结果被所长撞到,挨了批评还得罚款。这规矩不太通人情。要说喉癌可能跟吸烟会有点关系,可我觉得要是放开让老郭抽,他没准儿现在还带着我巡街呢。烟就像是老郭的口粮。每天在所里抽根烟都跟做贼似的,可能就叫度日如年了吧。真是委屈了老郭。他在所里干了一辈子,架子床可是没少睡。

我们这个派出所在城乡接合部。高楼大厦的背面弄不好就藏着块菜地。咖啡馆里坐着的,经常是光着膀子打麻将的人。一开始,要是老郭不带着我,到片区走一趟,我肯定得迷路。那就是一个迷宫。有的窄道楼挨着楼,只容得下一个人通过。如果迎面也有人走进来,脾气不好的话,往往就会形成对峙的局面。搞不好还能腾挪不开地打一架。上帝说通往天堂的是窄门,每次从这种窄道挤过去,我都幻想会有一个天堂等在前面。有一回,一个女孩走进窄道,没遇到歹徒,却遇到两条流浪狗。一前一后,前后夹击,预谋好了似的。女孩吓惨了,打电话报警。等我们赶过去,她都尿裤子了,裙子湿漉漉的。于是我挥舞着套狗杆,又充当了一回打狗人。对付流浪狗,也是我们的工作。

我师傅老郭跟谁都熟。谁见着他都会给他让烟,有点儿妇孺皆知的意思。很多不吸烟的人,见了他也能摸出一根皱巴巴的来,像是专门为了见他备了好几天似的。他有一个铝制的烟盒,上面刻着天安门前的华表,看上去恐怕有些年头了。收了递上来的烟,他就放进铝烟盒里。巡逻一圈回来,差不多能装满一盒。他也给别人让烟,但收到铝烟盒里的他不会再让出去,递给对方的,肯定是他自己的烟。这里面就有了原则和讲究,是一种德行,也是一种从警之道。我觉得,我就是从这种你来我往地让烟里,开始领悟做一个警察的真谛。老实说,这和我入行时的想象不太一样。我师傅老郭穿上警服也还是个大爷。何况,现在跟警服差别不大的制服也太多了。所里的协警、超市的保安,跟我们站一起,没点儿专门知识,你分不清谁是谁。巡逻的时候我腰里会有警具,可保安的腰里也有根棍子呢。

每个辖区都会有几个狠角色,我们的专业术语叫“重点人口”。对这些人,你得盯着点儿。老奎就是这么个人物。我到所里时他已经七十出头了。在我眼里,他要是还能算得上“重点”,顶多也就是上路碰个瓷,伏地不起,讹点儿钱什么的。可我师傅老郭不这么看,他跟我说:“别看这老汉走得慢,腰里别的都是万。”“万”就是“万货”,方言里指“东西”和“玩意儿”。好像老奎腰里缠了一圈暗器,随便亮出一件,就能耸人听闻。

我觉得老奎和老郭长得也有点儿像。第一次老郭带着我上门“认人”,我都以为他俩是亲戚。他们两个对坐在老奎家被烟熏得四壁焦黄的客厅里,互不搭理,都埋着头使劲抽烟。烟是老奎自己卷的。他把烟丝铺在两指宽的报纸上,搓成棒,用舌头舔一遍,递给老郭。老郭接了,点上,反手也给他递根自己的烟。老奎应该比老郭大个二十多岁,但除了腿脚没老郭利索,背驼得厉害,看上去两个人没多大差别。也不知道是老郭显老还是老奎显小。可能关中男人上了岁数都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吧,跟兵马俑一样。他让老郭坐在沙发上,自己搬张板凳,矮上那么一截地坐着。老郭跟他介绍我,他瞟了我一眼,就像瞟了眼他的孙子。他可没孙子,就是一个孤老头。

按制度,对重点人口,每个月走访一次就行。可老郭基本上每周都会带着我上老奎家转一趟。有时候巡逻遛到了老奎家楼下,他也要上去歇个脚。我猜老奎沾着唾沫卷出的烟,挺对我师傅的口味。

他们第一次当我面说起老奎的案底时,我已经不算个新人了,早就习惯了偶尔上街去打打狗什么的,也不再盼望窄路的尽头就是天堂。老奎闷头抽烟,突然来了一句:“早知道当年把人弄死算毬了,活着就是受罪么!”这话跟他嘴里的烟一同喷出来,格外呛人。他的老底儿我知道,故意杀人,致人残疾,被判了十八年。可我没料到时隔多年,他还能放出这种狠话来。

老奎说完扔了手里的烟卷,伸出穿着懒汉鞋的脚使劲碾。旁边就有烟缸,可他这么干,说明是故意摆出一个凶狠的态度。我静等老郭发话。我猜他会训一顿老奎,至少脸色会严肃起来,低沉地说:“你这么想不对,想早死也不能拿别人的命垫背么。”老奎呢,就会垂下脑袋说:“对么,你说得对。”因为我已经训过不少家伙了,基本上没遇到过跟我顶着干的。我想,此时老奎要是不垂下脑袋挨训,我会让他把刚刚踩灭了的烟头捡起来吞下去。然后老郭会说:“有问题就跟政府说么,你现在有啥困难?”然后老奎就会诉诉苦:肉价太贵,假货满天飞,乃至人心不古,女孩子穿得太暴露什么的。老人们经常就是这么跟我抱怨的。疏导民意也是我们的职责,这么一番对话,是我心里的套路。我算是个内心戏比较多的人。

可老郭压根儿没接茬。他只是递了根烟过去。然后就聊起医保、天气和附近即将拆迁的居民楼。老郭平时也不是个话多的人,这有些难为他了。他有一处没一处地说,老奎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说什么可能也不重要,就是有人说话有人听。说到拆迁,老奎身上也有劣迹。他家老屋拆得早,是这一带最先被开发了的。也就两间小平房,当年硬是被他置换成了两套一居室的楼房——不能得逞的话,他扬言再杀一次人。说到做到,他天天敞胸露怀坐在自家门口,地上撂着把杀猪刀,随时要给谁开膛破肚的架势。这都是老郭告诉我的。

那天老郭跟他东拉西扯了半天,临走还给他扔下半包烟。出门时我回头看了眼老奎,怎么看,埋头坐在小板凳上的这个老恶棍,都只是个与世无碍的废物了。脊柱都像是被重锤给敲弯了,还咋呼什么?

从那以后老郭带着我去的次数更多了。隔三岔五就得去看看老奎。在我看来,这事好像被搞颠倒了。老奎放了句狠话,老郭没教育他,反而像是被他吓住了。退休前老郭还专门叮咛我,让我没事也多去瞅一眼老奎。后来我一个人上门,老奎听说老郭得了癌,那眼神,就像是挨了一棍子似的。他当时的表情,让我相信,这厮其实早就被我师傅驯服了。

我不抽烟,跟老奎没法坐一块儿。我师傅跟他坐一块儿,即使没话,也是心照不宣和意味深长。我跟他可没什么默契。他干脆连句狠话也不给我撂。我自然也就没去落实老郭的叮咛,顶多每个月去看一眼,例行公事而已。

我太忙了。派出所警察干的事情,说出来你能当笑话听。更多的时候,我们就是个片区里跑腿的,而且谁都能使唤我们。没了老郭带着,同样的事,我干起来手忙脚乱。那些鸡零狗碎的小案件、小纠纷,老郭处理起来就是烟来烟往,举重若轻,可是让我来,不知怎么就有了疲于奔命的感觉。如今我成了小吕的师傅,我该拿什么给他言传身教?

小吕这个人挺爱自己琢磨事,责任心也挺强,就是跟我才入行时差不多,想象力还没落到地面上。在他心目中,警察就该是神探,破大案,捕顽凶,除暴安良,跟打狗赶鸡没半毛钱关系。我想这可能跟他正在谈恋爱有些关系。男人在谈恋爱的时候,可不都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英雄吗?否则好像就配不上一个美人。这情绪我也有过。直到今天,我也不太跟妻子说我每天都忙活些什么。我不做英雄梦了,但希望我妻子还接着做。那样回了家,我才可以心安理得地喊累。所以有时候遇着邻里纠纷之类的事儿,我都不忍心让小吕去处理。我怕这会过早地消磨了一个男子汉的英雄气。小吕和我不同,我是跨了专业,半路出家,考公务员干上的警察,他却是从火焰山脚下走出来的正规警校毕业生。我愿意看到他成长为一个我从前想象过的那种警察。

把那天我俩的值班情况捋一捋,你就能明白现实跟梦想之间有多大的差距。

早上八点半报到,户籍室打来电话,要进行境外人员办证提醒。这事让小吕来,他英语不错。但是有个别电话已经停机,只有等方便的时候上门找人。

打完电话开始巡逻。一看油表,发现油箱存量不多,先开到加油站加油,免得在半路上抛锚。我可是吃过这种亏。

十点多,接到报警,公墓边上的苗圃有人打架。到现场才知道,昨天早上两个工人为小事动了手,其中一个吃亏大点儿的,睡了一夜气不过,醒来后索性报案。秋后算账,当事人都是一副养精蓄锐后的样子,精神头十足,谁也不让谁。只能拉回所里处理。回去后跟他们掰扯了半天,俩人还是要较劲。我当然又想起了老郭。可能这事他用两根烟就打发了,而我就得把自己弄得口干舌燥。

正感慨,有人报警,说是接到了反动电话。我让小吕出警,过了会儿他把人也带回来了,是个满头大汗、一看就知道警惕性很高的那种大妈。询问,登记。兹事体大,要向上级汇报。

处理好已经过了饭点儿,食堂打饭的窗口空无一人。幸好食堂阿姨还在,不然又得上对面的小饭馆吃油泼面。那面不好吃,就是便宜。

刚端上碗,接到有人打架的报警。我让小吕接着吃,自己带了几个协警过去。路远事急,报案人情绪激动,像是要出人命的架势,上车后于是一脚油门踩到底。边儿上的协警落实当事人的具体方位,对方却报出了临近派出所的辖区。这叫错报,汇报给指挥中心,掉头回去接着吃。

也就是刚放下碗,所长指示:最近辖区盗窃案件多发,最好召集几个小区的物业开会通通气,想想对策,同时给居民拟一份“警方提醒”。这活我干吧。说实话,我不太好意思让小吕去趴着写安民告示。

才开了个头,接到报警,某公司门口发生纠纷。小吕跟着我一起赶过去。烈日之下,一派安宁,压根儿没什么状况。街面上几乎没有人影。别说人影,连阴影都没有。正午的艳阳直射着,马路明晃晃得宛如一匹发光的银练。跟公司的门卫打听,原来人已经走了。“就是小两口闹别扭。”门卫的答复听上去还有点儿幸灾乐祸。

回到所里,有报案人等着,是个姑娘,说是“心爱的”电动车被盗了。她说不出电动车的型号,只说得出电动车对她的重要性——男朋友送的生日礼物,“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电动车!”小吕耐着性子做笔录,我继续写安民告示。

刚写好,有人报警在饭馆被偷。还没赶到现场,又接到报警,一家塑胶公司发生了纠纷。兵分两路,小吕去处理饭馆盗窃案——好歹这也算是个刑事案件。我到了塑胶公司,却是一场劳务纠纷。打工的觉得老板给的少了。双方不同意调解,我只好告知他们可以到劳动仲裁部门处理。

回所的路上接到社区的电话,说他们晚上有个群众活动,可能参与的人比较多,需要我们帮助维持秩序……

差不多就是这些事。

黄昏的时候稍微消停点儿,小吕自己去了片区。他手头有个案子。有人报警说邻居在家里制毒,我没怎么考虑就把这案子交给了小吕。开始他挺兴奋的,像是张网以待,翘望已久,终于来了条大鱼。涉案的那栋楼我知道,教育局盖的,里面住的都是中学老师。报案人是位退休的校长,信誓旦旦地说,以他对化学知识的丰富掌握,完全能够通过阳台上飘来的怪味儿做出判断。他的邻居也是一对教师,两口子带着个十多岁的孩子,女主人倒还真是个教化学的。可查来查去,一点儿证据都没有。小吕不太甘心,加上老校长半年报了五十多次警,这个案子就成了小吕的心事。他不觉得我们就只能写写安民告示、追回一辆“世界上最漂亮的电动车”。也倒是,前几天别的片区还发生了大案子,几个女孩把个酒吧老板捅了足有几百刀。

回来后小吕眉头不展。他说他又趴在老校长家的阳台上闻了半天,隔壁飘来的只有红烧肉味儿。我想的却是这会儿的阳台上怕是得有五十度的高温。不知怎么,这个夏天我总是觉得夜晚比白天更难熬。白天的热正大光明,不由分说,但晚上的热却显得没有道理。没有道理,就热得更加令人不堪忍受。

那天晚上社区的活动就是广场舞表演。实际上围观的人并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多。他们高估了自己的风头。过去后看了看情况,安排几个保安维持秩序,我和小吕徒步去人员密集的场所巡逻。小吕懂事,他以见识过真正酷暑的火焰山人的善意,让我尽量钻到商场里去,巡街的苦差由他来干。真是热啊。巡逻时还得扎起腰带、戴上帽子。从商场走到街上,我感觉会被烫一下。从街上进到商场,我又感觉会被冻一下。每次进出,心里都一惊一乍,让人畏缩。我本来是农大毕业的,“解民生之多艰”是我们的校训。眼下干的活儿,冷热交替,打摆子一样,让我觉得真是“多艰”。

那天算得上是平安无事。我们本来可以睡个好觉。顺利的话,第二天早上八点半交了班,小吕就能摇身一变,去会女朋友了。我也可以带着冻好的饺子去看看我妈。我爸去世得早,年前我妈起夜时摔了一跤,摔断了股骨头,手术后就卧床不起了,只好找了个小保姆陪着。结果当我说完了老奎的事,小吕又跑出去忙活了大半夜。他不在,我也没睡踏实。一开始他可能并没留意听我说话,躺在下铺憧憬第二天的约会。可我是故意要说给他听的,就一直往下说。他果然听进去,领会了我的苦心。我只是没想到他会那么雷厉风行,当机立断就跑去印证自己的猜测了。

……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8年第10期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获奖小说专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