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编者:石舒清的短篇《凌伯讲的故事》
一号招待所
石舒清
多年前,我有一个老邻居,经历很丰富,参加过抗美援朝等战争。老人家喜读书,爱探讨,知道我喜欢写作,就常常过来拉拉闲。我的印象是,老人好激动爱感慨,似乎自己一生,酸甜苦辣无不尽尝,总是一边不胜嗟叹,一边摇头不已。记得一次他提起了某一时段,回家看老母亲,有钱无粮票,想给老母亲买点好吃的也无从买得,说到这事的时候,他感慨的样子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像一时要痛断肝肠那样。老人算是老干部。院子里好几个老干部都写回忆录。我的老邻居也写,等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写有一大摞,抱来给我看,其中就包括这篇《一号招待所》,系老人家抗美援朝期间的经历闻见。我私心为动,觉得这是难得的小说素材,觉得可以凭此写出特别的小说来。老人家的回忆录陆陆续续写了有好几年,有时写在单位的稿纸上,有时写在买来的稿纸上;有时是蓝墨水,有时是碳素墨水,记得还用红墨水写过。字写得很好。毕竟老了的缘故吧,有些人事,竟反反复复被写了多遍,像这篇《一号招待所》,仅我手里,就有老人家的三份手稿,除了字句上略有区别外,事情就是那个事情,可见此事在老人是没齿难忘的。我后来把这个“一号招待所”给好几个人讲过,记得给崔艾真老师就讲过的,她当时在《小说选刊》工作,鼓励我趁兴写出来,不要放凉了。后来给《天涯》主编王雁翎女士也讲过,她的刊物有个“民间语文”栏目,就和我把老邻居的复印稿讨过去,摘选了部分,以《抗美援朝老兵回忆录》为名,在《天涯》发表了。而我的小说还八字难见一撇。其时距我给崔艾真老师讲说这故事,已经快十年了,我不写小说,也已近五年。
小说还是要写的,平生就爱下这么个事。先给《民族文学》写了个短篇,接着就写这个《一号招待所》。这组小说就是这么来的。感觉是,写完《一号招待所》,意犹未尽,好像一个什么东西,未及捉牢,就从手里滑过去了。但又觉得如此正好,我已中年,不情愿很铺张地来写了。
谢谢《花城》!
谢谢《小说选刊》!
编者说
《凌伯讲的故事》责编手记
《花城》杂志杜小烨
山岭苍凉的西海固,静谧虔诚的宗教文化,精雕细琢的小说氛围,巧妙缜密的故事推演,这些在石舒清过往的小说世界中让读者印象深刻的元素,到了他的新作《凌伯讲的故事》里都不复存在了。石舒清翻出了邻居凌伯给他的自传复印件,整理出一组小说素材来。抗美援朝战争的历史,通过普通人的视角徐徐展开:年轻战士出征之前,因归家无期,突击结婚;一场大雪过后,出现了被称为“一号招待所”的栖身之地;近乡情怯,不敢与母亲相认的战士尤高寿,曾违规与当地朝鲜女子恋爱的卫生队队长尚和平,与女伤员结下父女情缘的担架队队员于荣生,以及曾当过侦察兵捉过美军俘虏的凌伯。每个人物,每处细节都来源于真实的历史档案,可供考据。
《凌伯讲的故事》以人物素描的形式来搭建故事框架,描绘了在战争中,许许多多普通战士的人生片段。这种非常规的小说模式,很容易被处理成画面粗糙的现实主义——重点雕刻人物的矛盾与命运。但是石舒清回避了起伏的情节,语言因努力贴近口述史的表达而显得拙朴,剥开宏大的战争主题,唯剩下特殊情境下那些生存日常,以及那些在战争年代特有的人性和生命之美。
在与石舒清老师沟通的过程中,他曾与我分享谷川俊太郎的一首诗:“笔直的路伸向地平线/毫无感觉是痛苦的/回首望去 /路笔直地来自地平线// 不知风景的大小/它映入我的眼帘/它只是它// 它曾经是世界吗/曾经是我吗/至今无语/ /我已经抵达/自暴自弃的沉默的中心/自己的语言便成了累赘”。语言已然成了累赘,笔直的路直达读者的心灵,便是石舒清如今写作所追求的最美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