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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人细节与造作叙事是如何并存的 ——评岩井俊二的电影《你好,之华》

来源:文汇报 | 钱翰  2018年11月23日08:32

日本导演岩井俊二的成名作《情书》上映于1995年,以一封寄往天国的情书,逐渐挖掘出一段深埋多年却始终沉静的单恋爱情故事,成为纯爱的经典。

走出电影院的时候,我不得不把刚刚看过的《你好,之华》与岩井俊二的成名作《情书》联系起来(前者的英文名字就是Las t Le t t er)。23年过去,《情书》中的主人公、中山美穗扮演的渡边博子也差不多到了尹川和之华这个年纪吧。或者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尹川、之南和之华,他们在青春年少的心灵,应该也曾经被《情书》打动过。就像今天去电影院的影迷,估计大部分都憧憬过《情书》的那份感情,那样的期待和纯洁。

然而,就像所有的青春片一样,《情书》的纯洁与浪漫只有悲剧结局才能与之相配。那么《你好,之华》呢?它不能再是青春片,因为主角都已经中年,然而它还是讲青春的事,心中的、逝去的青春悲剧——一部属于中年人的青春片。

这是一部非常特殊的电影,一部由日本导演执导的中国电影。更为通行的做法,是一个本国导演借用外国成功电影的构思拍一部本国电影。所以,这足够引人期待,看看这样的另类碰撞会发生什么。

岩井有特别敏锐的直觉,知道镜头在何时进入细节,何时凝视,何时眺望,再切换回细节

电影的线索是情书,如果我们摆脱电影的叙事线索,重建一条时间线索,那么故事是这样的:初中生尹川转学之后,被同班的之南吸引,请之南的妹妹之华转交情书。之华同样对尹川一见钟情,心酸之下把情书藏起来,后来被尹川发现,不得不把信给了姐姐,而之华自己的情书则被回绝。在经过初中毕业各分东西之后,尹川与之南上了同一所大学,真正谈起恋爱。但是之南最后却被一个渣男抢走,结婚生子,经历家暴,因为抑郁症而自杀。而尹川则成为作家,以之南为名的小说得了奖。他在初中同学的聚会上见到了被当做之南的之华,之华写给尹川的信把过去的生活重新搅动起来。

之南在初中毕业典礼上的演讲被反复提起,这是她与尹川共同写作的青春宣言。在影片的最后,她的亲人们在不同的时空朗诵这篇演讲,与观众们一起纪念青春:“我们的人生选择丰富多彩,我们每个人,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走在自己独特的人生道路上,也许有的人能实现梦想,也许有的人不能。人生有艰难的时候,也有痛苦的时候,在那样的时候,我相信我们,一定都会想起这个地方,这个我们人生有无限可能的地方!”然而,影片中和观看影片的人中,没有跨过艰难的,只有之南。她在天上看着人们,给人祝福和希望。

岩井俊二拍的中国电影,确实也有所谓日本电影的治愈系特征,既有无法挽回的伤和惋惜,如之南的痛苦和死亡,又有疗伤的药:从少年时的第一眼就深爱着她,尹川的情感从未有过改变;她的一双可爱的儿女,高声朗诵她的遗言——初中毕业的演讲;之华与尹川之间的情愫与距离;之华帮两位老人鸿雁传书。电影在很多细节场景的营造上,把握得非常细腻。岩井有特别敏锐的直觉,知道镜头在何时进入细节,停留多久,何时凝视,何时眺望,再切换回细节。

虽然这部电影没有《情书》中那些唯美的镜头,但是更加生活化的情景,更能令人生起怀旧的情绪。之华刚开始为了向尹川证明姐姐是校花而解开之南的口罩,让尹川喜欢上了之南,她对尹川说:“你想给我姐姐写情书吧。”而自己却喜欢上尹川,偷偷从家里拿好吃的给尹川,却要当尹川传递情书的信使。她偷偷把情书藏起来,被尹川发现和责骂的时候,委屈地流泪,赌咒发誓一定会把信交给姐姐。她也写了一封信给尹川,说喜欢他,却被当面拒绝。多年后,她给婆婆和老教授传信的时候,重提此事,时过境迁,轻描淡写。然而尹川突然到老教授家里造访她的时候,手忙脚乱,一定要装点姿容,而老教授家里刚好藏着之华她婆婆的口红。

之华的生命,她的一生,就在这些细节中展开,我们并没有看到之华的学习、事业、恋爱、结婚和生子,然而就在这些细节中,她的生命徐徐展开在我们眼前,那么生动活泼。她没有那么闪耀,淡淡的,一切都好。周迅的演技在线,情感的表现都恰如其分,既不过也没有不及,而扮演她少年时代的张子枫也把一个可爱的少女演绎得很鲜活,无论是情感的透露还是隐忍,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姐妹俩同喜欢一个男生的情节,并没有演绎得夸张狗血。这种平淡的处理值得中国导演学习,冲突并不一定都要那么激烈才是戏。

那个曾经热情洋溢的校园,如今是荒废的。之华带着自己和姐姐的两个女儿去旧时的校园,看一地的废纸,旧的桌椅和黑板,拍了照片给尹川。尹川回到那里,偶遇之华和之南的女儿。影片的镜头感很好,几乎完全不用全景,只有局部。这校园中曾经有过的青春是他们生命长河中的一个片断和局部,但同时又与他们整体的生命息息相关。十几岁的年华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心灵怀旧的一角,而是直至今天依然不断涌动的生命之源。即便已经逝去的之南,她的生命也还在今天的生命中流淌。

然而,导演为了营造书信的氛围和线索,建构的情节过于刻意,从而脱离了现实生活的逻辑

总体而言,《你好,之华》是一个简单的故事,但是情感在书信的来往穿梭中变得复杂纠缠起来。与《情书》一样,片中最重要的情感载体当然是“书信”——是通过邮局寄送的信,而不是手机上的微信。赵勇曾经在《书信的挽歌》中写到:“在书信时代,写信人和收信人不可能同时在线,他们需要漫长的等待和期盼,由此也就生发出与此相关的种种情感体验。然而,这些情感体验如今却已不复存在了。比如,今天身处异地的恋人已不大可能饱尝相思之苦,因为他们可以煲电话粥,可以短信传情,QQ聊天。德里达说,在特定的电信技术王国时代,甚至连情书也会走向终结……其实他只不过是指出了一个小小的事实。”导演过《情书》的岩井俊二当然对书信的感情体验有深刻的认识,因此在《你好,之华》中才着力突出书信的特殊地位。无论是之华与尹川通信的假误会,尹川让之华转交写给之南的情书,还是之南的女儿拿出她妈妈珍藏的尹川的书信,既是电影情节的线索,也构成了影片的高潮。

然而,岩井俊二还是不得不让微信出面作为引子。之华跟尹川在同学会之后加上微信好友,还引发了家庭的矛盾,然后之华的丈夫砸掉手机,才过渡到(或者说重新回到)书信的交流。

这里就出现了我不太愿意谈论但也不得不谈的问题。电影为了营造书信的氛围和线索,建构的情节过于刻意,脱离了现实生活的逻辑。在今天的中国,没有人的手机摔坏了,就可以过没有手机的生活,他/她必须在第二天就买一个新的。这不是之华如何与尹川联系的问题,而是之华的生活从此就被彻底虚拟化了,不再是一个中国城市居民真实的生活体验。这时,出现在电影中的书信,就有点缺乏真情实意,显得有些为情造文。一个导演为了让主人公“写信”而不得不绞尽脑汁,编造出的情节还让人完全不能相信。从这一点,我们也能看出时代的变迁,逝去的岁月难以回头,不会顾及文艺的伤感。

电影很多地方不符合生活的现实和逻辑,需要对导演怀有很大的善意和信任才能勉强接受其叙事的逻辑。然而,对于一个外国导演拍一部中国电影,似乎可以更多一点宽容。况且,青春的困境就是现实与想象的距离,这部电影的困境也是情书的浪漫寄托和现实生活之间的距离。这也形成了电影总体叙事的矫揉造作与细节的细腻感人之间的矛盾和张力。就像坐在电影院里的我们,青春回忆与现实之间,回忆与真切的逝去的时光之间,总归有错乱和矛盾。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