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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8年第10期|冯骥才:俗世奇人(精选)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8年第10期 | 冯骥才  2018年11月20日07:48

作者简介

冯骥才,男,当代著名作家,曾任中国小说学会会长,现任中国文联副主席兼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新时期文学初曾以《雕花烟斗》《啊》《神鞭》《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等小说蜚声文坛。

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冯先生自由徜徉在文学、绘画、书法、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等诸多领域,且皆有建树。近年来文思泉涌,新作不断,颇引文坛注目。

获奖感言

鲁迅文学奖前身为“全国中短篇小说奖”等奖项,我曾四次获奖,《雕花烟斗》获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啊!》获第一届(1977~1980)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神鞭》获第三届(1983~1984)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散文集《珍珠鸟》获全国新时期优秀散文奖(1989年)。此次获奖消息公布以后,让我想起四十年前的1979年第一次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是跟艾克拜尔·米吉提、贾大山和陈世旭一起,我们都才30多岁,很年轻,都感到很兴奋,觉得自己上了一个很高的新台阶,能获得更多人的注意,特别有成就感。

如今,获奖跟年轻时的感受大不相同。文学奖其实是属于年轻人的,这个年纪获奖,一方面对我是一种鼓励和安慰,让我觉得“这老头还行,还能接着写”;另一方面感觉跟读者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近20多年来,我把自己生命的蛋糕几乎全都给了文化遗产保护,只零星地写了两三篇短篇小说,感觉跟读者远离了。直到2014年以后,随着年纪增大,下田野的时间少了,在书斋里的时间多了,才重新把小说拾起来。《俗世奇人》正是我返回文学后的第一本小说集,它让我找回了读者,又有了与读者心灵交流的感觉。而这是我现在最美好的文学感觉。

写作是一种精神生活。其实,20多年来投身文化遗产保护,看似远离了文学,远离了读者,但文学一直在我心里,时不时就会冒出来。有时在考察的路上,置身汽车里,心已经飞到了小说的世界,总有各种各样的灵感冒出来,可车一停,就不得不奔赴民间文化的田野,刚刚冒头的文学灵感便消失无踪。然而我并不后悔,因为一直坚信,保护国家民族的文化,高于个人的创作。况且,无形中我也积累了很多对于生活、文化、历史和民族精神情感的认识,这些无形的积累,将来也一定会融入到我的文学里。

黑头

这儿说的黑头,可不是戏曲里的行当,而是条狗的名字。这狗不一般。

黑头是条好狗,但不是那种常说的舍命救主的“忠犬、义犬”,这是一条除了它再没第二的狗。

它刚打北大关一带街头那些野狗里出现时,还是个小崽子,太丑!一准是谁家母狗下了崽,嫌它难看,扔到这边来。扔狗都往远处扔,狗都认家,扔近了还得跑回来。

黑头是条菜狗——那模样,说它都怕脏了舌头!白底黑花,花也没样儿,像烂墨点子,东一块西一块;脑袋整个是黑的,黑得看不见眼睛,只一口白牙,中间耷拉出一小截红舌头。不光人见人嫌,野狗们也不搭理它。北大关挨着南运河,码头多,人多,商号饭铺多,土箱子(天津人对垃圾箱的俗称)里能吃的东西也多。野狗们单靠着在土箱子里刨食就饿不着。可这边的野狗个个凶,狗都护食,不叫黑头靠前。故而一年过去,它的个子不见长,细腿瘪肚,乌黑的脑袋还像拳头那么点儿。

北大关顶大的商号是隆昌海货店,专门营销海虾河蟹湖鱼江鳖,远近驰名。店里一位老伙计商大爷,是个敦敦实实的老汉,打小在隆昌先当学徒后当伙计,干了—辈子,如今六十多岁,称得上这店里的元老,买卖水产的事儿比自家的事儿还明白。至于北大关这一带市面上的事,全都在他眼里。他见黑头皮包骨头,瘦得可怜,时不时便叫小伙计扔块鱼头给它。狗吃肉不吃鱼,尤其不吃生鱼,怕腥;但这小崽子却领商大爷的情,就是不吃也咬上几口,再朝商大爷叫两声,摇摇尾巴走去。这叫商大爷动了心。日子一久,有了交情,模样丑不丑也就不碍事了。

一天商大爷下班回家,这小崽子竟跟在他后边。商大爷家在侯家后,道儿不远,黑头一直跟着他,距离拉得不近不远,也不出声,直送他到家门口。

商大爷的家是个带院的两间瓦房。商大爷开门进去,扭头一看,黑头就蹲在门边的槐树下边一动不动瞧着他。商大爷没理它关门进屋。第二天一天没见它。傍晚下班回家时,黑头不知嘛时候又出来了,又是—直跟着商大爷,不声不响送商大爷回家。一连三天,商大爷明白这小崽子的心思,回到家把院门一敞:“进来吧,我养你了。”黑头就成了商家的一号(一员,天津方言)了。

邻居们有点纳闷,商大爷养狗总得养条好狗;领野狗养,也得挑一条顺眼的,干吗把这么一个丑东西弄到家里?天天在眼皮子底下转来转去,受得了吗?

商大爷日子宽裕,很快把黑头喂了起来,个子长得飞快,一年成大狗,两年大得吓人,它那黑脑袋竟比小孩的脑袋还大,白牙更尖,红舌更长。它很少叫,商大爷明白,咬人的狗都不叫,所以从不叫它出门,即便它不咬人,也怕它吓着人。

其实黑头很懂人事,它好像知道自己模样凶,决不出院门,也决不进房门,整天守在院门里房门外。每有客人来串门,它必趴下,把半张脸埋在前爪后边,不叫人看,怕叫人怕,耳朵却竖着,眼睛睁得挺圆,决不像那种好逞能的家犬,一来人就咋呼半天。可是一天半夜有个贼翻墙进院,它扑过去几下就把那贼制服。它一声没叫,那贼却疼得吓得唧哇乱喊。这叫商大爷知道它不是吃闲饭的;看家护院,非它莫属。

商大爷常说黑头这东西有报恩之心,很懂事,知道怎么“做事”。商大爷这种在老店里干了—辈子的人,讲礼讲面讲规矩讲分寸,这狗合他的性情,所以叫他喜欢。只要别人夸赞他的黑头,商大爷辄必眉开眼笑,好像人家夸他孩子。

可是,一次黑头惹了祸,而且是大祸。

那些天,商大爷家西边的厢房落架翻修,请一帮泥瓦匠和木工,搬砖运灰里里外外忙活。他家平时客人不多,偶尔来人串门多是熟人,大门向来都是闭着,从没这样大敞四开,而且进进出出全是生脸。黑头没见过场面,如临大敌,浑身的毛全竖起来。但又不能出头露面吓着人,便天天猫在东屋前,连盹儿也不敢打。七八天过去,老屋落架,刨槽下桩,砌砖垒墙,很快四面墙和房架立了起来。待到上梁那天,商大爷请人来在大梁上贴了符纸,拴上红绸,众人使力吆喝,把大梁抬上去摆正,跟着放一大挂雷子鞭,立时引来一群外边看热闹的孩子连喊带叫,拥了进来。

黑头以为出了事,突然腾身蹿跃出来,孩子们一见这黑头花身、张牙舞爪、凶神恶煞般的怪样,吓得转身就跑。外边的往里拥,里边的往外挤,在门里门外砸成一团,跟着就听见孩子又叫又哭。

商大爷跑过去一瞧,一个邻居家的男孩儿被挤倒,脑袋撞上石头门墩,开了口子冒出血来。邻居家大人赶来一看不高兴了,迎面给商大爷来了两句:“使狗吓唬人——嘛人?”

商大爷是讲礼面的人,自己缺理,人家话不好听,也得受着。一边叫家里人陪着孩子去瞧大夫,一边回到院里安顿受了惊扰的修房的人。

这时,扭头一眼瞧见黑头,心火冒起,拾起一根杆子两步过去,给黑头狠狠一杆子,骂道:“畜生就是畜生,我一辈子和人好礼好面,你把我面子丢尽了!”

黑头挨了重重一击,本能地蹿起,龇牙大叫一声,那样子真凶。商大爷正在火头上,并不怕它,朝它怒吼:“干吗,你还敢咬我?”

黑头站那儿没动,两眼直对商大爷看着,忽然转身夺门而去,一溜烟儿就跑没了。商大爷把杆子一扔说:“滚吧,打今儿别再回来,原本不就是条丧家犬吗?”

黑头真的没再回来。打白天到夜里,随后一天两天三天过去,影儿也不见。商大爷心里觉得好像缺点嘛,嘴里不说,却忍不住总到门外边张望一下。这畜生真的一去不回头了吗?

又过两天,西边的房顶已经铺好苇耙,开始上泥铺瓦。院门敞着,黑头忽然出现在门口。这时候,商大爷去隆昌上班了,工人都盯着手里的活,谁也没注意到它。黑头两眼扫一下院子,看见中间有一堆和好的稀泥,突然它腿一使劲,朝那堆稀泥猛冲过去,“噗”地一头扎进泥里,用劲过猛,只剩下后腿和尾巴留在外边。这—切没人瞧见。

待商大爷下晌回来,工人收工时,有人发现这泥里毛糊糊的东西是嘛呢,拉出来—看,大惊失色,原来是黑头,早断了气,身子都有点发硬了。它怎么死在这儿,嘛时候死的,是邻居那家弄死后塞在这儿的吗?

大伙猜了半天说了半天,谁也说不清楚。半天没说话的商大爷的一句话,把这事说明白了:“我明白它,它比我还要面子,它这是自我了结。”随后又感慨地说,“唉,死还是要死在自己家里。”

黄金指

黄金指这人有能耐,可是小肚鸡肠,容不得别人更强。你要比他强,他就想着法儿治你,而且想尽法子把你弄败弄死。这种人在旁的地方兴许能成,可到了天津码头上就得栽跟头了。码头藏龙卧虎,能人如林,能人背后有能人,再后边还有更能的人,你知道自己能碰上嘛人?

黄金指是白将军家打南边请来帮闲的清客。先不说黄金指,先说白将军——

白将军是武夫,官至少将。可是官做大了,就能看出官场的险恶。解甲之后,选中天津的租界作为安身之处;洋楼里有水有电舒舒服服,又是洋人的天下,地方官府管不到,可以平安无事,这便举家搬来。白将军手里钱多,却酒色赌一样不沾,只好一样——书画。那年头,人要有钱有势,就一准有人捧。你唱几嗓子戏,他们说你是余叔岩;你写几笔烂字儿,他们称你是华世奎,甚至说华世奎未必如你。于是,白将军就扎进字画退不出身来。经人介绍,结识了—位岭南画家黄金指。

黄金指大名没人问,人家盯着的是他的手指头。因为他作画不用毛笔,用手指头。那时天津人还没人用手指头画画。手指头像个肉棍儿,没毛,怎么画?人家照样画山画水画花画叶画鸟画马画人画脸画眼画眉画樱桃小口一点点。这种指头画,看画画比看画更好看。白将军叫他在府中住了下来,做了有吃有喝、悠闲享福的清客,还赐给他一个绰号叫“金指”。这绰名令他得意,他姓黄,连起来就更中听:黄金指。从此,你不叫他黄金指,他不理你。

一天,白将军说:“听说天津画画的,也有奇人。”黄金指说:“我听说天津人画寿桃,是脱下裤子,用屁股蘸色坐的。”

白将军只当笑话而已。可是码头上耳朵连着嘴,嘴连着耳朵。三天内这话传遍津门画坛。不久,有人就把话带到白将军这边,说天津画家要跟这位使“爪子”画画的黄金指会会。白将军笑道:“以文会友呵,找一天到我这里来画画。”跟着派人邀请津门画坛名家。一请便知天津能人太多,还都端着架子,不那么好请。最后应邀的只有二位,还都不是本人。一位是一线赵的徒弟唐二爷;一位是自封黄二南的徒弟钱四爷,据说黄二南先生根本不认识他。

唐二爷的本事是画中必有一条—丈二的长线,而且是一笔画出,均匀流畅,状似游丝;钱四爷的能耐是不用毛笔也不用手作画,而是用舌头画。这功夫是津门黄二南先生开创。黄金指一听就傻了,再一想头冒冷汗。人家一根线一丈多长,自己的指头决干不成;舌画连听也没听过,只要画得好,指头算嘛?

正道干不成,只有想邪道。他先派人打听这两位怎么画,使嘛法嘛招,然后再想出诡秘的招数叫他们当众出丑,破掉他们。很快他就摸清钱唐二人底细,针锋相对,想出奇招,又阴又损,一使必胜。黄金指真不是寻常之辈。

白府以文会友这天,好赛做寿,请来好大—帮宾客,个个有头有脸。大厅中央放一张奇大画案,足有两丈长,文房四宝,件件讲究又值钱。待钱唐二位到,先坐下来饮茶闲说一阵,便起身来到案前准备作画,那阵势好比打擂台,比高低,分雌雄,决生死。

画案已铺好一张丈二匹的夹宣,这次画画预备家伙材料的事,都由黄金指一手操办。看这阵势,明明白白是想先叫钱唐露丑,自己再上场一显身手。钱二爷一看丈二匹,就明白是叫自己开笔,也不客气走到案前。钱二爷人瘦臂长,先张开细白手掌把纸从左到右轻轻摩摸一遍,画他这种细线就怕桌子不平纸不平。哪儿不平整,心里要有数。这习惯是黄金指没料到的。钱二爷一摸,心里就咯噔—下。知道黄金指做了手脚,布下陷阱,一丈多长的纸下至少三处放了石子儿。石子儿虽然有绿豆大小,笔墨一碰就一个疙瘩,必出败笔。他嘴没吭声,面无表情,却都记在心里,只是不叫黄金指知道他已摸出埋伏。

钱二爷这种长线都是先在画纸的两端各画一物,然后以线相连。比方这头画一个童子,那头画一个元宝车,中间再画一根拉车的绳线,便是《童子送宝》;这头画一个举着鱼竿的渔翁,那头画一条出水的大红鲤鱼,中间画一根光溜溜的鱼线牵着,就是《年年有余》。今天,钱二爷先使大笔在这头下角画一个扬手举着风车的孩童,那头上角画一只飘飞的风筝,若是再画一条风中的长线,便是《春风得意》了。

只见钱二爷在笔筒中摘支长锋羊毫,在砚台里浸足墨,长吸一口气,存在丹田,然后笔落纸上,先在孩童手里的风车上绕几圈,跟着吐出线条,线随笔走,笔随人走,人—步步从左向右,线条乘风而起,既画了风中的线,也画了线上的风;围看的人都屏住气,生怕扰了钱二爷出神入化的线条。这纸下边的小石子在哪儿,也全在钱二爷心里,钱二爷并没叫手中飘飘忽忽的线绕过去,而是每到纸下埋伏石子儿的地方,则再提气提笔,顺顺当当不出半点磕绊,不露一丝痕迹,直把手里这根细线送到风筝上,才收住笔,换一口气说:“献丑了。”立即赢得满堂彩。钱二爷拱手谢答,却没忘了扭头对黄金指说:“待会儿,您使您那根金指头也给大伙画根线怎样?”黄金指没答话,好似已经输了—半,只说:“等着唐四爷画完再说再说。”脸上却隐隐透出点杀气来。他心里对弄垮使舌头画画的唐四爷更有根。

黄金指叫人把钱二爷的《春风得意》撤下,换上一张八尺生宣。

舌画一艺,天津无人不知,可租界里外边来的人,头次见到。胖胖的唐二爷脸皮亮脑门亮眼睛更亮,他把小半碗淡墨像喝汤喝进嘴里,伸出红红舌头一舔砚心的浓墨,俯下身子,整张脸快贴在纸上,吐舌一舔纸面,一个圆圆梅花瓣留在纸上,有浓有淡,鲜活滋润,舔五下,一朵小梅花绽放于纸上;只见他,小红舌尖一闪一闪,朵朵梅花在纸上到处开放,甭说这些看客,就是黄金指也呆了。白将军禁不住叫出声:“神了!”这两字叫黄金指差点头撅过去。他只盼自己的绝招快快显灵。

唐四爷画得来劲,可愈画愈觉得墨汁里的味道不对,正想着,又觉味道不在嘴里,在鼻子里。画舌画,弯腰伏胸,口中含墨,吸气全靠鼻子,时间一长,喘气就愈得用力,他嗅出这气味是胡椒味;他眼睛又离着纸近,已经看见纸上有些白色的末末——白胡椒面。他马上明白有人算计他,赶紧把嘴里含的墨水吞进肚里,刚一直身,鼻子眼里奇痒,赛一堆小虫子在爬,他心想不好,想忍已经忍不住了,跟着一个喷嚏打出来,霎时间,喷出不少墨点子,哗地落了下来,糟蹋了—张纸一幅画。眼瞧着这是一场败局和闹剧,黄金指心里开花。

众人惊呆。可是只有唐四爷一人若无其事,他端起一碗清水,把嘴里的墨漱干净吐了,再饮一口清水,像雾一样喷出口中,细细淋在纸上,跟着满纸的墨点渐渐变浅,慢慢洇开,好赛满纸的花儿一点点张开。唐四爷又在碟中慢慢调了—些半浓半淡的墨,伸舌蘸墨,俯下腰脊,扭动上身,移动下体,在纸上画出纵横穿插、错落有致的枝干,一株繁花满树的老梅跃然纸上。众人叫好一片,更妙的是唐四爷最后题在画上的诗,借用的正是元代王冕那首梅花诗:

吾家洗砚池头树,

个个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颜色,

只留清气满乾坤。

白将军欣喜若狂说:“唐四爷,刚才您这喷嚏吓死我了。没想到这张画就是用喷嚏打出来的。”

唐四爷微笑道:“这喷嚏在舌画中就是泼墨。”

白将军听过“泼墨”这词,连连称绝,扭头再找黄金指,早没影儿了。从此,白府里再见不到黄金指,却换了二位清客,就是这一瘦一胖一高一矮——钱唐二位了。

……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8年第10期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获奖小说专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