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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8年第10期|马金莲: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8年第10期 | 马金莲  2018年11月19日08:47

作者简介

马金莲,女,回族,宁夏人,80后。在各类刊物发表作品300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各类选刊选载并入选各种年度选本,有作品译成英文、法文介绍到国外。

出版有小说集《父亲的雪》《碎媳妇》《长河》《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绣鸳鸯》《难肠》,长篇小说《马兰花开》《数星星的孩子》。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2届高研班学员。《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获奖感言

说实话,获奖消息传来后,我的内心交织着喜悦和酸楚。俗话说十年磨一剑,我从2000年开始写作,那时候十八岁,并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也从未想过自己能走多远,只是因为发自真心的喜欢,从此就踏上了一条漫长的道路,这条路甚至可能需要用一生去丈量,但是我无怨无悔地走着,因为文学带给我的丰足和幸福,实在是大过了付出的汗水和艰辛。

十八年来,我先后在各级文学期刊发表三百多万字的纯文学作品,坚持用最朴素的文字,最真挚的情感,紧紧贴着地面,捕捉着、书写着、表达着西部乡村最底层广大普通人群的生存和生活图景,构建诗意栖居的乡村生活画面,呼唤人性深处的明亮与温暖。

一路走来实在不易,这些年得到了很多良师益友的鼓励、呵护、扶持和托举。从青涩之年到年届不惑,我铭记着所有给过我温暖的美好心灵和善良面孔。

我始终在一个叫作西海固的偏远地方生活,西海固的土地养育了我,更为我提供着源源不绝的文学资源。这次获奖,不是对我一个人的嘉奖,更是对我们西海固文学现象、西海固作家群,甚至是对我们宁夏文学和宁夏作家群的一个肯定和鼓励,希望西海固文学、宁夏文学,能够越来越好,越走越远。

以后的日子里,我会继续始终保持内心的清醒和宁静,不躁动,不媚俗,不迷失自我,向着既定的方向继续书写,始终扎根在西海固深厚的泥土里,用一颗赤子之心,热爱、感恩、拥抱养育我的土地,写这片土地上回汉儿女对幸福生活的热爱,对温暖人心的坚持,对内心信仰的坚守,对美好人性的守望,对幸福明天的向往;写这片土地上,最普通大众的生存百态,风风雨雨,起起落落;写时代变迁中乡村世界的悲欢与离合,疼痛与坚守,撕扯与坚韧,泪水与欢笑,光明与希望。人生的路很长,文学的路更长,书写是一种幸福,我希望自己的一生能是和文学始终相伴的一生。

据说我是第一个获得这一奖项的八零后作家,所以我更深感荣幸,谢谢鲁迅文学奖评奖委员会和各位评委老师,谢谢如此大的荣誉和鼓励。

羞脸鬼,羞脸鬼,端个瓦盆要浆水。

这是我们编的顺口溜儿。

快做晚饭的时候,二奶奶来了。她个子小腿短,走路慢悠悠的,微微撇着脚。她的鞋永远是不会穿起来的,不管是烂鞋还是刚上脚的新鞋,她一律将后跟踏倒,像拖鞋一样耷拉着。奇怪的是她这个样子走路,竟然没有一点声息,像一只猫儿在轻轻走过。我也曾将自己的鞋子故意踩倒试过,一迈步鞋子在脚后跟上拍打着,呱嗒呱嗒作响。有一回她脱了鞋坐在我们家炕上和我妈说话,我乘机穿了她的鞋走路,还是呱嗒呱嗒响,像一个饶舌的妇女跟在脚后聒噪。可见二奶奶她这穿鞋走路已经练出了境界,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她还会在裤脚上挂一根乱线头,要么是几点碎草屑儿,这一路轻飘飘拖拉拉来了,身后跟着最小的女儿玲子,像一个小尾巴长长拖着。

二奶奶来了还会有什么事儿呢,肯定是来借东西了。我们的目光习惯性地去看她腋下,看见一个瓦盆夹在那里。这就对了,又要浆水来了。

我们的浆水卧在一口大缸里。

秋天萝卜挖回来后,将叶子全部切下来,拣好的串起来晒干菜,为以后卧浆水埋下伏笔。

总是奶奶在做这些事情。

一个头戴白帽的老奶奶,坐在一大片绿叶丛中,用一个冰草绳子串菜叶。这种绳子必须用冰草拧,最好是连根带叶拔起来的那种冰草,韧劲大,才能承载一大串菜叶的重量。

冰草很常见,只要有黄土的地方它们就会生长,无孔不入,顽强不屈。

奶奶自己扒一抱冰草,拧出两根绳子,后面不用她再忙活了,我和姐姐早就跟在她身后也各自拔了一大抱冰草,抱回来坐在萝卜上搓绳子。冰草绳子很好搓,我们一会儿工夫就搓出一根给奶奶。奶奶将萝卜叶子一把一把整理好,放在草绳上将草绳打一个结,一大把菜叶被草绳拦腰捆住了。再整理一把,再打结。不大一会儿工夫,身边堆出一大串串起来的绿叶。深绿的萝卜叶,草绿的冰草绳,一堆绿色还在不断膨胀。奶奶两手沾满了绿汁,站起来,提着草绳一头抖一抖,索拉拉提起了一大串,这种大超出了我们的预料。很沉,母亲过来帮忙,和奶奶抬着菜叶子搭到了早就准备好的木架子上。架子很简单,是两个巨大的长条板凳上支一根扁圆的木棍子。自然,这棍子是榆木的,结实。

半个下午,母亲把所有的萝卜叶子切下来,将萝卜运进后面窑里储藏起来。奶奶也串了十几串萝卜叶的干菜。其实还没有干呢,但是我们已经将它们叫干菜了。好像这些绿叶一上绳子就和散堆在地的叶子不一样了,有了特别的意思。

奶奶还要串,母亲喊,够了够了,多了咋吃得光呢?

奶奶小声反驳说,你们年轻人就爱偷懒,怕麻烦!我们多多地串点,到了冬天卧一大缸酸菜,看你们咋吃呢!奶奶的口气是肯定的,那意思就是你们想咋吃就咋吃,由着性子吃,没人会给你限量。

秋风干爽,艳阳高照,萝卜叶子很快就干了,比原来萎缩了很多。奶奶一串一串取下来挂到后窑墙上的木橛子上去。

我们宽大高深一直寂寞的后窑顿时变得拥挤热闹起来,显得很富足。墙上的干菜串子一串挨着一串。地上堆着农具和一些很破旧但还是舍不得扔掉的东西。本来木橛子上还留着几串去年的老干菜,对比之下,老干菜更像是一串串破抹布。上面落了尘土吧,在窑洞墙上吊死鬼一样挂了一年吧,总之是面目陈旧得让人伤心。我过去摸一摸,拽一下,干爽枯衰的叶子顿时碎了,化为粉屑,扑簌簌往下落。手碰到一片,就碎一片。顷刻间化为乌有,只剩下枝干挂在那里,光秃秃,孤零零。空气都变浑浊了,有点呛人,有点让人喘不过气来。我从尘屑团里抬起头来喊,奶奶,奶奶这还是我们去年挂的那些干菜吗?咋老成了这个样子?奶奶很忙,不回答我,我也没十分渴望她回答。因为我记得十分清楚,这些干菜除了我们去年此时挂上去,难道还会自己冒出来吗?

木橛子数目有限,要挂下所有的干菜明显有困难。奶奶歪着头想,像一个贪玩的孩子面对着一道不确定答案的选择题。她终于下了决心,动手往下取旧菜,取一串旧的,挂一串新的,一番新陈更替后,所有的木橛子上挂满了新鲜的干菜。

旧干菜串子被堆积在门口,一串一串死尸一样恓惶地躺着,奶奶看着它们有点作难,扔吧,舍不得,再收起来?没地方放了嘛。这取舍真是成了一道难题,横在那里把奶奶挡住了,去年的时候她用双手把它们一片一片择出,一束一束捆扎起来,现在又由她的手来扔掉,好像在叫她扔掉一些贵重的东西一样作难。

我用脚踢着干菜串子。它们实在太陈旧了,好像叶面在失去水分的过程中,颜色也跟着蒸发、褪掉了。

奶奶弯腰把它们提起来。我看着她提了两串不怎么重,就也过去试着往起提。它比我的身高还长,干枯的菜叶子轻飘飘的,一串干菜很轻易就被提起老高。我吓了一跳,踮着脚尖再往高提,还是那么轻。当初那些重量都哪儿去了呢?刚串起来的菜叶子奶奶一个人拿不动一串。现在奶奶提了三串还不重,又往左手里再增加了一串。

奶奶叹一口气,十分惋惜地说:拿去给牛吃吧。我们就真的放进了牛槽里。

新鲜的菜叶子挂在木橛子上,一天天变干,终究也会变成去年一样的干枯吧。就像我有一天终将会长成奶奶一样的衰老。时间是一把刀子,悬在头顶上,一点一点地削切着我们的生命。虽然这刀子隐藏得很深,可是它削砍的结果确确实实摆在每一个人面前。

有一天,家里没酸菜了。不等我母亲动手,奶奶已经坐不住了,她先换了一个大水,坐在炕上梳了头,就去沟里担水了。头发没干,把帽子弄湿了,裹在帽子外面的手巾也透出一坨子湿痕。她顾不上管,小跑着去担水。奶奶一辈子都是跑着干活的,好像不抓紧干,活儿就会自己消失了一样。所以得尽快地干,干完了才能坐下歇缓。

腾缸是一件麻烦事。水缸自然好清理,把残余的水舀出来,拿净抹布擦了缸底,再舀一马勺清水冲一冲就成了。麻烦的是另一口缸。那是专门装浆水的缸。吃到最后,酸菜捞完了,缸底里残留着最后一点浆水,里面飘满了白花。奶奶趴在缸沿上看一下,吸一口凉气,先去后窑里取来两串干菜。秋后挂的干菜,已经泛出旧色来了。混杂在菜叶中的偶尔残留下的萝卜头的白顶儿也干了,一片一片,抽搐收缩得像老人的脸,皱纹里落满了尘土。奶奶坐在门槛上往下解冰草绳,当时那么新鲜的冰草也枯旧了,黄黄的、松垮垮的。很快就解下来了。堆在地上,像一团解剖的肉,再也回不到当初赖以生长的骨架上去。锅里水开了,奶奶动作节奏加快了,一边洗干菜,一边往开水锅里投。一会儿满满压了一锅。盖上大草锅盖,往灶膛里加紧烧火。

奶奶一辈子没啥本事,针线茶饭没一样能拿得上台面的,只有这卧浆水是她的拿手活。我母亲那么能干的女人,可以包揽锅灶上所有吃吃喝喝的活儿,但是到了卧浆水的时候她自动退到一边去了。她很放心,不用进来看一眼,奶奶能顺利独自完成所有的工序。

水汽大起来了,从方圆升起,渐渐地包围了锅顶,直到地方完全包围了中央,形成一股很明显的合力,森白的气体打着旋儿离开热腾腾的草锅盖,扑向屋顶。大的檩子小的椽子交错、竹席泥巴凑合垒成的屋顶变得朦胧了,奶奶早就褪尽了软柴,灶膛里架着几根硬木柴棍,火势也形成了合力,嘻嘻哈哈笑着,像个瓜女子在傻笑。那口缸终究是要清洗的,奶奶忽然下了最大的决心,本来就有点下驼的脊背弯曲下去,用大马勺往出舀那些残余的浆水,倒在一个盆子里。刮干净缸底,用清水洗缸的底部和侧壁,将笨重粗黑的家伙搬斜了洗,里外都洗了。缸像一个蒙垢已久的女人,忽然换了一个大水,同时那里外的衣裳也给换了,穿得一簇新,要不是缸沿上有一个豁口,它就是个刚买回来的新缸了。焕然一新的水缸边,那半盆子浆水的陈旧让我心里直翻跟头,浅灰色的表面上那层白惨惨的颜色和霉味,都是沉甸甸的。我赶紧把鼻子缩回来,奶奶,奶奶这就是我们天天都吃的浆水啊,咋这么难看?还臭烘烘的?

奶奶将灶火门口快要掉下来的木棍往里推一下,伸手赶苍蝇一样赶一下我,快耍去,这是剩下的一点缸底,才两天没吃就臭了!你那个懒婆子妈,就知道等着吃现成的,一缸的酸菜浆水吃光了,还等着我拾掇缸底哩——

伸右手在锅盖顶上甩几下,赶散了一团白汽,一把揭了锅,一团白得发黑的汽哗啦一声腾起来,奶奶消失了,被血盆大口吞没了。可是我不会喊人来救命,因为大口又把奶奶吐出来了。她的脸上挂了一层绿油油的水雾,用大勺子翻搅一番,盖上盖子又开始烧火煮。大团水汽很快消散,只留下一股菜腥味不散,往黄土墙壁、椽子檩子和更细小的泥皮深处渗透。也钻进我的鼻子眼儿耳朵碗儿头发丝里来了。我觉得自己也快变成一根被煮得湿塌塌的干菜了。可我不走,绕着锅台打转。奶奶把缸底腾出的坏浆水端出去倒给老牛喝。

这会儿干菜煮好了,用铁笊篱大马勺搭出来泡进凉水里。黄得发白的菜叶在水里一泡,散开了,颜色慢慢变成了深绿。清水也跟着绿了。我瞅准一个白中泛绿的萝卜片儿去抓,凉水也被泡热了,烫手。我嗖地收回手,萝卜片儿夹在手心里,吹一吹,就往嘴里送。老萝卜的那种苦味儿被开水煮透过滤了,咬一口,柔韧筋道,熟得很好,一点不硬。闭上眼慢慢品尝,呵,像鸡爪子,像羊蹄筋,还是牛耳朵?

奶奶倒掉煮菜水,又烧一锅开水。然后蹲在地上捏菜里的水。捏出一疙瘩一疙瘩熟透的干菜叶子,垒放了半个案板。

我乐坏了,趴在案板边捡萝卜片儿吃,大嚼大咽。奶奶不骂,拉一把我胳膊,说:把菜弄脏了!我才不怕她呢,她从来不会打娃娃,连一巴掌都没有打过我。我把手伸进泡过菜的水里扑晃一下,捞出来,湿淋淋举着喊:看看,我洗手了!

奶奶顾不上理我,将菜疙瘩往那口腾出的大缸里投,我也抱一个菜蛋,从奶奶胳肢窝下钻过去,双手举着砸进了缸里。缸里发出扑通扑通的声响。案板上渐渐地空了,缸里满上来,奶奶将那锅烧开又晾了一会儿的开水倒进去,再抓两把荞麦面,用长擀杖慢慢地搅散在缸里。清水浮上来,菜叶沉下去,面粉打散了,水不那么寡淡了。一层温暖的乳白冒着热乎乎的水泡儿浮在最上面。奶奶剥两根葱,不用切,囫囵个儿投进去。已经能闻到一股奇特的香味儿了。

下午的饭跟平常一样,洋芋面。但是那饭舀在碗里显得寡白寡白的,等吃进口里,更是寡淡。调一筷子盐,再调一筷子头辣椒,还是不香,饭嚼在口里一股面腥味,汤喝进嗓子眼里痒痒的,咽不下去。我们的饭量都比平时减少了,爷爷有点懊恼地质问奶奶,为啥把饭做成了这个味道?

奶奶理直气壮地说,没浆水了嘛。爷爷一拍筷子,那就快卧一缸啊。没浆水还叫人咋吃这个饭?

奶奶还是不惊不慌,说:卧上了,后晌就卧上了。爷爷响亮地唉一口长气,无奈地端起碗来,继续往嘴里填碗底的那些饭。我们每一个人都无奈地扒拉着自己碗里的饭。爷爷都没话可说,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浆水就是这样,旧的吃完,到新的做成,有一个交替的等待的过程。这期间我们肯定有好几顿饭是缺失了浆水和酸菜的,因为我们只有一口卧浆水的缸,没有人提议再添一口进来。日子一直这么过着,浆水也一直是这样的卧法,这样的吃法。没人想过要改变它存在的形式,因为它太普通了,普通到我们总是忽略了它们的存在。只有新旧交替这几天中,我们才感到了浆水在我们生活里是多么重要。它就像家庭里的一个女人,这女人长相一般,挣不来大钱,养不了家,所以大家很容易忽略掉这个女人。忽然一天这女人没在家里,大家才发现这个家没有她真是不方便,饭谁做呢?脏衣服谁洗呢?鸡和狗饿得乱跳,窑洞门口的干柴和牛粪乱成了一团糟,这个家的细微的秩序完全混乱了。这一混乱的乾坤男人自己是无法扭转过来的。

第二天吃干粮的时候爷爷发了脾气,瞪着眼问奶奶咋没有酸菜?奶奶照旧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慢悠悠说:浆水昨天才卧上嘛,还没酸呢。女人生娃娃还都有个十月怀胎的过程呢,你急的啥?爷爷神情一呆,默默地吃一口咸菜,放下筷子,早饭就这么草草收了场。我们都没吃好,因为本来就单调的早饭中少了最重要的一项内容:拌酸菜。

晚饭时候奶奶不敢四平八稳地等待了,把我妈刚烧开的面汤舀一些,掺点凉开水,然后均匀地投进浆水缸里,再用长擀杖耐心地搅动。这一过程叫投浆水。

投浆水看着轻松,其实很累人的,奶奶双手撑着擀杖,像老渔翁在划动一艘沉甸甸的木船。渐渐地,热面汤被均匀地搅散到各个角落里,奶奶的鼻梁上挂了一层毛毛汗。

我说,奶奶咱去旁人家要点浆水吧,没浆水的饭,甜死人了。

奶奶有点犹豫,要不要去呢?

其实要浆水是一个很可行的办法,二奶奶不是动不动就拿着瓦盆来我家里要浆水么。奶奶每卧一大缸浆水,可以说都被我家和二奶奶家平分着吃掉了。二奶奶要是有三天时间不来我家要浆水,我们就会觉得有点反常了,心里反倒会不踏实了。

这不,不等我们做出要不要到外面去要浆水的决定,二奶奶已经来了,短腿上的裤子有点长,拉到了脚后跟上,给人感觉她只穿了半截鞋,就脚尖跳着,所以她不能更踏实地走路,一步一步都走在了泥坑里。我们的目光被一种无形的东西牵引,去扫她的腋下,那里果然夹了一个东西,鼓鼓的,胳膊窝被撑开了,有点害羞地露出一个瓦盆羞惭的脸面来。

羞脸鬼,端个瓦盆要浆水!

果然又来了。

二奶奶本人却比她的瓦盆放松一些,她在嘴里蓄积起一口痰,扭着脖子吐在了脚后跟处。一只鸡看见了,点着头飞快跑来捡痰吃。瓦盆从二奶奶腋下探出脸来。二奶奶懒散,这种瓦盆要是被勤快人经常擦洗,一定会长久保持一种锃黑明亮的光泽。可这个瓦盆就像个没娘娃,猛一看和旁人家娃没啥区别,细看,脸有点脏,衣裳有点烂。它主人的懒散,完全可以通过这个瓦盆来体现。其实我们的二爷爷是一个很爱干净的男人,他的衣着要比我爷爷讲究,只是他的女人在不断地拖他的后腿。

有时候,爷爷看见二奶奶又端着一盆浆水走出门去,他就不无幽默地感叹:真主呀,世上的人要是能活活懒死,最先完蛋的可能非得是这个女人了。

二奶奶自然不会因为懒惰而死,相反活得好好的。因为好吃懒做,她的面目显得远比岁数年轻。把她和我们的奶奶放在一起,我们就能看到艰苦的劳作,对一个女人容颜的损害有多可怕。而相对的懒惰就能稍微避免这些东西。

二奶奶在她家里耍奸溜滑,地里的活儿更是很少参加也就罢了,针线上缝缝补补、锅灶上洗洗刷刷的活儿她也不好好干,坐在炕上指挥着女儿干。女儿才有多大呢,站在地上比炕沿高不了多少。她这些行径我们真的很看不惯。不过也只能看着在心里犯嘀咕罢了,我们管不着,那是人家家里的事儿。

然而说起这要浆水,就不仅仅是她自家的事情,她这么天天天天地来向我们要浆水,我们就不厌烦吗?卧浆水是多麻烦的一件事,担水烧火,累人,费柴火,不是件轻松活儿。我们辛辛苦苦做好了,她就来吃现成的。况且这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十几年以来都是这样的。谁受得了啊?

我妈受不了了,凉着脸接过瓦盆放在案板上,不说话,只是薄薄地笑着。二奶奶不说话,从这笑的神态里闻出了和平时不一样的味道,她走过去自己揭开缸盖,踮着脚往里瞅,哟,新卧了浆水啊?

一股煮干菜微微发酵后的酸味儿飘散了出来,谁都闻得出这是真正的浆水味儿,只是还没有发酵好,浓郁的菜腥味还没有消退。

二奶奶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失望。她悻悻地夹上瓦盆离开了。

这是我们家唯一能理直气壮地拒绝二奶奶讨浆水的理由,说出来不怕得罪她。

平时我们是不敢这么直接回绝这个二奶奶的,爷爷和二爷爷是亲兄弟,他们从小没娘,兄弟间的关系要比别人亲厚得多。爷爷常在强调,要我们对二爷爷一家好一点。二爷爷手头紧困的时候就来向爷爷借钱,爷爷每次都不会让他空手而回。

有一年,爷爷缝了个二毛皮大衣,穿着去寺里礼拜,看见二爷爷穿着单薄,冷得脸色都白了。兄弟两个边走边说话,走到家门口,爷爷脱下皮衣披到兄弟身上,说送给他了,自己再做一件就是。

直到第二年冬天来临,爷爷也还是没能够穿上新做的皮衣。因为二毛皮很贵,我们家宰的羊皮一般拿出去卖了,就算留下两张,也还得再请毛毛客去做,那一笔手工费很高呢,家里哪有那么多闲钱去干这个。

多年后,奶奶说起来还有着怨言。其实心有怨言的不止奶奶一人,只不过那第二个人没敢说出来罢了。

这就是我们的母亲,她十分有意见呢。

……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8年第10期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获奖小说专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