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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锋版《茶馆》:富于金属质感的滚滚巨轮
来源:文学报 | 郑永为  2018年11月18日07:52

话剧《茶馆》是中国戏剧史上的丰碑,被称为“东方舞台上的奇迹”。它在舞台上“埋葬了三个旧时代”,却同时开启了中国话剧的新时代。2018年第六届乌镇戏剧节,由孟京辉导演的先锋版《茶馆》惊艳亮相,尽管毁誉皆有、争论不断,但却让人内心难以平静。平心而论,仅就舞台的冲击力和内涵的丰富性而言,《茶馆》应该已经超出了人们对戏剧的既有经验,其蕴含着可以代表中国当代戏剧与世界对话的先锋性和现代性,舞台美学和导演艺术也将对中国戏剧走进当代产生深远的影响。

巨大的金属结构伴着重金属乐队的节奏,先锋版《茶馆》具有当代化的金属质感。其舞台的冲击力首先来源于宏大的舞台架构,顶天立地,像俯瞰城市的摩天轮;精致细密,像一个漂浮在宇宙中的实验室。尽管材质只有金属的冷峻,但通过韵律、节奏、关系的丰富变换,构建出自由而灵动的表演空间,为戏剧的展开提供了多重维度。在巨轮的右侧,一个圆形的钟表呼应着它,那是一种时常出现在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作品中的元素,虽然并未拉伸变形,但显而易见是一个代表着时代的符号。先锋版《茶馆》的舞台是一个结构精密的装置艺术品,其抽象性吸引着观众主观创造性的参与,而伴随着灯光和多媒体产生的丰富光影,舞台充满了诡异的动感,也散发出冷峻的哲思。

一束光,远远地从剧场后方投射过来,舞台仿佛变成了古希腊的广场。20多位剧中人正襟危坐,他们上穿白色衬衫,下着黑裤或长裙,在巨轮的映衬下显得很渺小。这是一个向老舍致敬的仪式,演员轮番以近乎嘶吼的声音,神情庄重地吟咏着《茶馆》的台词,庄严、粗粝、激荡,正是在这种氛围中,开启了全长210分钟的精神旅行。

先锋版《茶馆》如此浩大的金属工程,并未予人以形式大于内容之感,因为你无法想象另一种舞台会容得下这一版本的含量。细密的思维和浑厚的底蕴,触及哲学和美学的思想含量,把舞台满满地充实了起来。它不仅仅是《茶馆》本身,还包含了对《茶馆》的解读,对《茶馆》的议论,以及源于《茶馆》的想象。它由原著的文本入手,再扩展到浩瀚的宇宙,每个局部都让人浮想联翩,需要思索和解读的比这钢结构还要复杂。舞台上,虽然弥漫着一股颓废的气息,但冷峻的追问、诙谐的自嘲、残忍的自虐、深深的绝望,都有着足够的思维重量。

这一版《茶馆》是中国和德国艺术思维融合的结晶。布莱希特的艺术体系本身就有对中国戏曲的发现,而《茶馆》的舞台美学又显示出孟京辉对布莱希特的吸纳;《茶馆》的文本是德国世界级的戏剧构作克里斯蒂安·凯撒对老舍作品的整合归纳,其中又拼贴有布莱希特的诗歌。在先锋版的《茶馆》中,场景已经不再局限于京城的大茶馆,甚至超出了当时的社会环境,而是进入了一个更为浩瀚的时空,在这里,原著的戏剧张力得到了更为充分的释放,人类的绝望与时代的动荡产生了更为充分的共鸣。戏剧截取了原作三幕的精华纳入剧中,并依据老舍的其他作品进行了细密的延伸,这些作品有《茶馆》的前身《秦氏三兄弟》,还有短篇小说《微神》和《也是三角》。当然,剧中还融入了导演天马行空的主观想象,以及对《茶馆》充满个性的独特解读。

先锋版《茶馆》的舞台意象,是时代巨轮滚滚向前,是搅拌机对人类社会的撕裂与重构,时代的前行,也是一个人类被粉碎和碾压的进程。同时,旧的时代的坍塌,也是新的语汇的生成。文学语言、肢体语言、影像语言、黑色幽默,荒诞的、象征的、幻想的、表现的、间离的,摇滚音乐、行为艺术、说唱艺术、视觉艺术,横跨东西的异质文化以当代艺术的名义交融渗透,汇聚凝固为色彩斑斓的艺术构成,如剧中的呼喊:“……向互联网致敬!向苏格拉底致敬!……向布莱希特致敬!……向行为艺术致敬!……向玛丽莲·梦露和爱因斯坦致敬!……向莎士比亚致敬!嚯……嚯……嚯……”

一个旧时代被埋葬,必然意味着人性的坍塌,那也是人类伦理的崩溃。先锋版《茶馆》将死亡与诗意融合,尽管有着优雅的表达,但却透着荒野的阴森与凄凉。这是悲剧,也是自虐,将最美好的撕碎给你看,比如爱情;将最优雅的毁灭给你看,比如女性。这里有关于爱情的咏叹,也有关于爱情的哀鸣。散文诗般优美的《微神》,是老舍关于初恋的纪念。在先锋版《茶馆》中,那是一种痛彻骨髓的凄凉,是一声热泪涌动的狂笑,透彻着最深的绝望,给了我们一种撕心裂肺的疼。“春天也是要埋人的……纸钱像蝴蝶似的撒落在田埂间,我又想起了那双绿拖鞋,像两片树叶在永生的树上做着春梦。”先锋版《茶馆》中的女人大都是抽象的,大蜘蛛的女人、老舍的初恋、被出售的康顺子,她们的形象特征模糊了,但却有着不可摆脱的共同命运。一个男盗女娼的时代,一个泯灭人伦的社会,这是《茶馆》要埋葬的时代,也是先锋版舞台上的诅咒。1934年老舍创作的《也是三角》,应该是《茶馆》中两个逃兵的原型,孟京辉将其延伸、整合、重塑。刘麻子高喊:“上娘们……”伴随着重金属的乐声,一场婚礼开始了。接着宣读喜帖:“相敬如宾,永谐鱼水之欢;互助精诚,共盟鸳鸯之誓。白头偕老……”舞台上,一个塑料的服装模特被按在操作台上,电锯吱吱作响地将其切为两半,操作者还不停地将血色的液体倒下来,恐怖、血腥、残暴。另一侧,庆贺的人群赤身裸体涌上舞台,张牙舞爪、互泼血水,很快演化为一场热血奔流的争斗。文字的描述,行为的演示,感官的刺激,极为直观地渲染出那个时代的狰狞面目,以一种幻想的方式给予内心一种真实的撞击,绘就了一场充满血腥和恐怖的噩梦。

在《茶馆》的舞台上,你可以看到很多现代艺术的元素,比如麦当劳的门前,有人要一个深海鳕鱼堡,不要面包,不要生菜,不要鳕鱼,不要沙拉酱,他想去阿拉斯加,还有人想要一份自由。这些植入了某种暗喻的商业活动,并未改变其司空见惯的日常属性,却包含着波普艺术及达达主义的意味。舞台上没有天马行空,只有天空中悬浮着的死马,荒诞而魔幻。带着夏季的灿烂与炽热的大蜘蛛也充满了象征性,为人们渲染出一幅充满异域风情和神秘感的荒诞画卷。

先锋版《茶馆》就像一罐冰冻的无糖饮料,极度的冷峻,没有一丝温暖,但却带给你一种爽口的辣。它的舞台是荒诞的,但却并不妨碍其宣示现实的价值观,外圆内方的滚滚巨轮,就像一枚枚硕大的铜钱,将人类的尊严碾得粉身碎骨,也有着无法停息的持续动力。“农田贫瘠,没有火腿,水泵也被严重损毁”,它延续着老舍作品中对饥饿的恐惧。先锋版《茶馆》是极其尊重原作的,尽管进行了精心的剪裁和拼贴,但却极少进行台词的修改,尤其是尾声部分,其音频与原版有更多的重叠。尽管如此,但在富有宇宙感的时空中,整个的戏剧情境却是完全不同的。在此,王利发、秦仲义、常四爷仿佛站在了不同的星球,他们对人类的命运和历史,进行了多层次、多维度的阐释和审视。人与机器、人生与钱、人类的历史与人类的未来。由好玩到动心,淫欲滋生了妒忌,妒忌导致了残暴。有了羞辱,但视羞辱为美德;品尝痛苦,并且爱上了痛苦。学问、罪行、正义、法典,最终架起了断头台。人类的弄虚作假、自作自受、自我鄙薄,终将毁掉天堂。

最终,滚滚巨轮终于转动了起来,时代在前进。人类的骨血和尸体搅拌其中,代表着工厂的桌椅与账目被缓缓地抬高,然后疾速滑落,细屑纷飞、泥沙俱下。王利发、秦仲义、常四爷目睹着这一切,回望灰暗却又无可奈何的人生,不禁万千感慨。常四爷将捡来的纸钱抛向空中,任其在空中飘舞。纸屑、纸钱充斥了整个舞台,缓缓飘落,散落一地,他们在为那个时代举行葬礼。

常四爷高喊:“四角儿的跟夫,本家赏钱一百二十吊……”

随后,摇滚乐响了起来,让我们在那个旧时代的葬礼上,尽情狂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