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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恩:现实主义从“教科书” 向魅力型转化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陈国恩    2018年11月18日07:45

个人简介

陈国恩,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闻一多研究会会长、中国鲁迅研究会副会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教学与研究。出版著作《浪漫主义与20世纪中国文学》等16部,主编教材4种、博士原创学术论丛19种,发表论文280余篇,完成多项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和省部级项目,成果多次获省政府奖。主持国家精品课程“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主讲国家精品在线课程“文学欣赏与批评”,获湖北省优秀成果一等奖等。

 现实主义,是艺术地把握世界的一种方式。世界有多生动和丰富,现实主义的小说就可以有多生动和丰富。从这个意义说上,现实主义永远不会过时,但是这并非说现实主义在发展中没有经验教训可以总结;相反,确有一些认识误区需要澄清。把文学艺术,特别是把擅长反映生活画卷的长篇小说当作“生活教科书”的观念,就是需要澄清的误区之一。

文学是生活教科书的观点,是车尔尼雪夫斯基在他的学士学位论文中提出,他说:“艺术家的作品,特别是那种名实相符的诗人的作品,按照作者公正的说法,可以配得上这个名称—— ‘生活教科书’,这本教科书是所有人都乐于使用的,甚至那些不知道或不喜欢其他教科书的都乐意使用。”(《车尔尼雪夫斯基文学论文选》,辛未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186页。)车尔尼雪夫斯基生活的年代,俄罗斯民主革命呼唤着思想启蒙,而他敏锐地感应了时代的脉搏,意识到文学要承担起历史的使命,让读者从文学获得历史的知识、人文的知识、社会的知识,并把民主主义的知识转化为精神力量,汇聚成时代大潮,推动俄罗斯社会的发展。这反映了一个青年思想家比较单纯的理想:他认为文学作为生活教科书,可以教会文化水平普遍比较低下的俄罗斯民众一些革命的道理,让他们行动起来,创造历史的奇迹。可是不得不说,车尔尼雪夫斯基作为一个大学生,他所要明白的“道理”因受阅历的限制,是比较简单的。他的所谓“应当如此的生活”相当笼统,而他设想的达到“应当如此的生活”的途径又过于简单。这使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文学是生活教科书的观点带有明显的功利主义色彩,也使他自己的小说《怎么办?》试图以“新人”教会俄罗斯人民生活和斗争,虽激情洋溢,然而深度不足,艺术上比较粗糙。

文学是生活教科书的观点,反映了启蒙时代的历史要求。在这一观念中,作者与读者的关系是教育与受教育的关系。作者要通过文学宣传革命道理,教育民众。文学的意义主要不在于自身,而在其所发挥的社会作用。因而,这样的文学,思想性一般高于艺术性。尤其是小说,故事情节、形象塑造、结构安排等方面须服从启蒙的主题。“教科书”本身的逻辑保证了文学反映生活合乎规范,但也限制了作家的创作个性,束缚了作者想象力。车尔尼雪夫斯基小说的思想大于形象,就是一个证明。相反,托尔斯泰的现实主义小说展示了心灵辩证法,抵达历史和人性的深处;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以拷问人类灵魂的深,震慑了读者;鲁迅的《呐喊》与《彷徨》批判国民劣根性,喊出了“救救孩子”的时代强音。这些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都是以其触摸人性的深度和美的艺术而登上了世界文学的高峰。他们的成功,表明现实主义小说的力量来源于作家创作个性的魅力,而不是普及意义上的“生活教科书”。

一般地说,当文化发展到一个比较高水平的时代,每个人都会表现出自觉而独特的个性,人们的精神生活会趋向多样化。成熟的读者不再需要从文学来领会生活的规范,从文学习得个人行为的模式,他们必然地会超越“教科书”的标准,向文学提出新的要求,期待文学提供多样化的审美满足。他们与作家的关系变成平等的,不再是教育与被教育的那种不成熟的状态。他们会把一些思想平庸、想象贫乏、语言干瘪、描写肤浅的作品弃置一边,对于那些富有个性、对生活有独特发现,而形象鲜活、想象奇特、语言又充满张力的作家则会投去钦佩的目光,藉此开始深入的心灵交流,获得审美享受。

从“生活教科书”的现实主义文学观转向个性化和魅力型的现实主义文学观,一个关键就是作家要与读者建立起平等的关系。作家不是高高在上的宣讲者,不应该是把他所自认为的生活信条传授给读者。作家甚至要认识到,他的思想水平不一定高于读者,读者需要的仅是你作为一个作家对于人生的独特感悟,作为人类精神生活的某种富有个性的类型可供读者探索和欣赏,读者能从你所展示的生活画卷中读出一种心灵的样式,与他们自己的人生经验联系起来,思考人生的问题,包括人类精神生活深层次的困惑或面临的挑战。现实主义小说的风格越是鲜明,越能引起读者这样的思考,就越具有艺术的魅力,越具有普遍的意义。

中国当代文学深受车尔尼雪夫斯基“生活教科书”的现实主义文学观的影响,这是与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初期阶段的历史进程相吻合的。这一现实主义文学观切实地发挥了教育民众、团结人民、打击敌人的重大历史作用,使这一历史阶段的读者领略了一种充满阳刚之气、具有重大教育意义的小说风格。但不能不承认,由于“生活教科书”的现实主义文学观赋予作家特殊的使命,造成一些作家牢记着要向读者传授些什么,注重了思想的传播,却忽略自己对所传播思想的理解,忽略了自身思想修养的提升,更忽视了思想与人性的极为复杂的关系,因而事实上放过了人,或者其自身的思想水平不足以更为深刻的理解人,理解人与时代的复杂关系,理解人的心理的精细和微妙,因而写出来的作品缺少艺术魅力,甚至是纯粹的图解和说教。

需要强调的是,从“生活教科书”的现实主义文学观转向个性化和魅力型的现实主义文学观,并不是降低了思想对于创作的意义,更不是否定作家需要提高思想修养,而是向作家提出了更高的思想要求,要求他们不是止步于思想的教条,而是努力吸收全人类的思想和文明成果,以开阔的眼光、深邃的思想、博大的心胸,去观察生活,穿透生活的表象,领会生活的意义,以自己独特的精神样式激发读者探索人类精神生活的奥秘,充实他们的心灵,以明白人类生存极致境遇中人的尊严和人的价值。一个作家抱持这样的观念和创作态度,持之以恒地努力,就不愁不会得到读者的肯定。

【作者系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