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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18年第9期|刘汀:散文二题

来源:《红豆》2018年第9期 | 刘汀  2018年11月09日08:14

刘汀,1981生于内蒙古赤峰市,青年作家,文学博士。出版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青春简史》、散文集《别人的生活》《老家》、小说集《中国奇谭》。曾获新小说家大赛新锐奖、第39届香港文学奖小说组亚军、第二届华语青年作家奖非虚构提名奖、《诗刊》2017年度陈子昂诗歌奖青年诗人奖等。

梦幻泡面

一九九〇年代中期,我在内蒙古北方的一个小镇上读高中。

说是小镇,其实不过是有几栋七八层的高楼,几条有着零落商店和小吃店的街道,本质上还是大一点的村子。学校的食堂极其简陋,饭菜更是口味单调,缺少油水,分量也不足。我们十七八岁的身体,每天都在对食物的极度饥渴中度过。或许,我与其他小伙伴略有不同的是,在寻找食物的同时,也在疯狂地搜罗着故事。稍有点叙事性的课程——语文、历史或每周一节课的阅览室时光,无法让我感到真正的满足。于是,散落在小镇四处的租书亭成了我捕捉故事的最好居所。租一本书,一天五毛钱,五毛钱买来任何大饭店都没有的虚构大餐。我经常晚自习时偷偷溜出学校,怀里揣着一本刚看完的通俗小说,匆匆去敲租书亭的铁门,像秘密接头的特务一样,跟老板换另一本书,再翻墙赶回教室。其代价是,仅有的只能换来简单食物的伙食费,又被租书占去了三分之一。但阅读的满足感,令我宁可饿肚子。

在一年多的疯狂阅读中,我看遍了小镇租书亭里所有的书,武侠小说、言情小说、商战小说、民间故事,甚至那时还不甚了了的盗版《平凡的世界》及盗版的几大本《鲁迅文学奖作品选》。这两部书躲在租书亭的木格子里,少有人碰,老板允许我以平时一半的租金借走它们。几天之后,我朦胧地感到自己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看到了完全不同的故事。而那些武侠小说看完,多是留下了零零碎碎的情节,也有的书虽只剩几句话深深印在脑中,直到此刻依然清晰如昨。

比如读金庸的《飞狐外传》,看到袁紫衣拒绝了胡斐,皈依佛门,心头不免难过。原先以为,这难过是因为男女主人公没有大团圆的结局,后来年齿渐长,慢慢明白,让我动心的袁紫衣念出的那几句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十几岁的我,并不甚懂这几句佛语的意思,却本能地由此感受到人生的偶然与迅捷,如梦、如幻、如泡影,都是虚空而转瞬即逝之物。当然,佛家此说自有其解释,但这诸多佛法中的一大部分,是与时间有关,与人在世间的感受有关。在这一点上,中西方哲学没有区别,抵抗时间,一直是人类文化中的根本部分之一。

古人说,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或者有关彭祖的传说,有关那些求长生的故事,以及他们所想象出来的土行孙和飞毛腿,本质上无不是在那个时代和语境中对时间的克服。当然,现代社会的飞机、高铁、手机,一次又一次刷新着我们的物理速度和心理速度,也由此不断刷新我们的时间观念。这些发明及其影响太明显了,无须论证,却有一种最为日常的事物,悄然改变着我们的生活时间,而不被人重视。

我要说的是泡面。

一九五八年,就在我们这边大炼钢铁的时候,日籍台湾人安藤百福(原名吴百福)在大阪府池田市发明了一种后来畅通东方世界的食物:泡面,或方便面。一如它的名字,方便是其首要的竞争力。但直到1970年的时候,中国才生产出自己的第一包泡面,随后慢慢侵入到我们的日常食谱之中。到现在,泡面已经成为中国最流行的简易快餐了。

二十多年后,在疯狂地阅读各种通俗小说的同时,我第一次知道有泡面这种食物。六角钱一包,只有最简单的调料。但那时的泡面,对我们而言,并非如现在所认为的被当作垃圾食品,反而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在我们班级里,只有家里条件最好的人,才有资格吃泡面。我清晰记得,每当中午放学铃声响起,我们拿着饭盒准备去食堂吃饭时,就会有一个同学高傲地说:我不去了,我中午吃方便面。而其他同学则带着艳羡和渴望走向米饭和咸菜。我第一次吃泡面时,把饭盒里的汤兑了太多的水,只为了多享用一点调料的味道。那是一种我从未尝过的滋味,现在我可以说,它不过是现代工业生产的味道,充满着各种添加剂和可疑物质,但在二十年前,它却是我对美好生活的重要想象:一边读小说,一边吃泡面,人生享乐,无过于此。

后来读大学,同宿舍的新疆同学说,他们坐火车来北京,总要搬着一箱泡面上车。因为那时火车没有提速,从乌鲁木齐到北京要坐七十二个小时,三天三夜,至少有近十顿饭得在车上吃。我们可以想象,在这样一列从戈壁和荒野出发,穿过大半个中国的列车上,如果没有泡面,人们该如何抵御这漫漫长途。泡面消耗的速度,佐证着火车行驶的距离,当第十盒泡面的残渣被扔进垃圾桶的时候,人们终于从疲惫中望见了北京的楼宇。

泡面成了普通人生活里最重要的食物,但只有在夜晚特别是深夜时,它才更体现出自己的特殊价值。

在这个国度的任何一个角落,万家灯火时,总有许多人家的光晕,被泡面的热气所氤氲。这鸡肋一样的密友,封存着神秘的力量,静静等着被渴望有奇迹的人开启。很多次,我在校对杂志的样稿,或者写作、读书到凌晨,会突然感到一阵莫名慌恐。这恐慌来自安静的独处,来自所阅读和所写的故事的刺激,或许也来自片刻矫情里所感受到的某些“如梦幻泡影”般的悲伤。

看着窗外的黑夜,感受着微弱的春秋之风,这时候,总有泡一盒面来吃的冲动渐渐从胃部和心里涌起。最开始,你会用各种理由压抑它,但它总是如弹簧一般反弹,直到你心理防线崩溃。深夜的食物有很多,炸鸡啤酒、撸串、汉堡、麻辣烫,但它们似乎都代表不了也解决不了人在这一刻的状态。此时胃部的蠕动和精神的躁动,只有一盒泡面最能将息,因为这种饥饿感更大的部分并非来源于身体,而是内心的空虚。中国版的《深夜食堂》里,特意设计了一个泡面三姐妹,不论演技如何,也不说植入广告,这一设计其实深得百姓生活之味。一个普通人午夜的空虚,任何高雅的事物和食物都难以填充,唯有泡面能让人在感到饱腹的同时,还体验到深深的自我厌弃。或者说,再没有一种食物能像泡面这样,把人对活着这件事的满足感和厌恶感的比例调配得这么恰如其分。

而这个比例,正是大多数人的生活本相: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面。如露亦如电。

泡面是一种纯粹的东方食物,而且是那个非西方眼光下的“东方”。你随便检索一下泡面、外国两个词语,都会跳出一大堆新闻:泡面总是让他们惊呆了。我始终好奇,如果萨义德还活着,他会如何讨论泡面?它是现代社会里东方人所提供的一种卑微而伟大的发明,或者说,这是古老的东方文明对现代时间所做的最有效的抵抗——以现代的方式抵抗现代。它诞生于东方人对面食和味觉的无意识依赖,也诞生于人们追求方便快捷的心理。对于那些原教旨主义吃货来说,每一次去西方国家,几顿西餐之后,就开始对家乡美食产生非理性的欲望,每一个细胞都开始疯狂地表演那段传统相声——背菜名。这时,只需一盒泡面,舌尖上的乡愁便能获得足够的慰藉。

我检寻自己阅读当代文学作品的记忆,不管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有些惊奇地发现,没有一篇专门写到泡面,偶尔提到,也只是被当作叙述的道具;或者说,泡面从未作为一种本体进入我们的文学书写,它只是停留在加班、赶路、出租屋或独自面对的深夜里。而那些其他的现代发明,早已在文学之中成为寓意丰富的元素,火车、电话、网络,甚至卡夫卡重新发现的甲虫和它无以数计的后代,等等,它们甚至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文学表达脉络。

为什么如此日常而重要的泡面难以被文学化?难道是因为它过于日常,以至于无法再附着任何超出其本身的价值和意义?还是它过于类似于现代人,而我们早已失去了直接面对自我的能力?

我对此充满着好奇和渴望。我在想,当我们不断地去争论和表现人工智能给人类生活带来的深远影响的同时,倘若对这日常之物毫不关注,或无力把握它在这个世界扮演的角色,那会是现代文明的另一种偏颇。这偏颇可能导向生活的“白洞”,因为习以为常和视若无睹,而渐渐落入更大的虚无。

有泪轻弹

老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意思谁都懂,作为一个男子汉,你得坚强,不能遇到点事就跟女人一样抹眼泪。这话里明显是前现代主义的思维,后现代肯定要反其道而行的,于是影界劳模刘德华多年前就用粗哑的嗓音唱道: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这首歌不过是一个代表,其实你看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的流行歌曲里,男人确实动不动就流眼泪,脆弱如冰晶,易碎易化。或许也可以说,从那个时期开始,男人变得比之前更“多愁善感”起来,至少在文化表达上是这样的。也是这个原因,文学里在经历了一个短暂的有硬汉色彩的时期之后,进入到了眼泪期,我们这些年很难再看到那种粗粝坚硬的男性形象了。

这一刻,我是闭着眼睛打上面这段字的,因为刚刚在眼角滴了眼药。其中一种被称为人工泪滴,或者说是工业眼泪。前几天去武汉的物外书店做活动,活动后当地的朋友请去吃小龙虾,两个人要了一大份又加一小份,吃到最后还剩下五只。我要说的不是战斗力的问题,而是在吃小龙虾的时候,有一滴麻辣的龙虾汤汁溅进了右边的眼睛里,揉搓了半天,流了几滴泪,除了眼睛发了一阵红之外,几乎是把油滴消融掉了。

第二天晚上,又被朋友叫去某串吧喝酒,熬了一点夜。第二日右边眼角角膜红肿发炎,只好去买了眼药来滴。两天后,左眼也感觉到干涩发痒,遂到医院眼科去看。医生一番检查后说,用眼过度引发炎症,而且眼睛过于干涩,需要治疗,完全恢复正常至少要两周。我理解,所谓的眼睛干涩,就是泪腺不发达,不能随时分泌眼泪以湿润角膜结膜。人工泪滴的产生,大概源于此。

医生这么一说,我才蓦然想起来,我似乎确实是一个少泪的人,特别是近些年,也不知是年纪渐长心肠变硬了,还是经历的事情多,感觉麻木了,几乎不再掉眼泪。这大概是人到中年的一个标志,各种疲惫汇总之后,让你无暇也无力去敏感于那些催泪的事物。跟老婆一起去看电影,常常她已感动到泪流满面了,我则表情淡然,双眼干干。我原以为只是我写过点戏,对这种虐心桥段过于了然,以至于没有了触动,现在想来并不准确,应该是我本身即没有那么多眼泪,或不愿意轻易付出眼泪吧。

所以呢,不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倒是怕男儿无泪,或不敢有泪。

眼睛发炎,痊愈的周期一般要两周,这是个很耗费耐心的小毛病。医生还嘱咐,不熬夜,多休息,少看手机电脑书本。少熬夜之类的是常识,我还是比较容易接受的,没想到连书本也不能多看了,这对于一个职业编辑和靠写字为生的人来说,确乎有点残酷。但医嘱如同圣旨,不能不遵守,于是乎,我开始常常闭目养神,有什么事不得不睁开眼睛看一看,也就看一看而已,马上闭上。然后我很快发现,这世界其实没那么多非看不可的东西啊,除了红绿灯、家里的门牌号、老婆小孩,剩下的都不需你看得那么仔细。更何况,有些东西,你看多了反而是祸害,比如地铁里的美女,和书本上的烂文章,不知所然的稿子。

然而班还是要上、活儿还是要干的,我坐在单位的电脑前,又想起医生的话,既然你说我眼泪少,那我岂不应该多流泪。有泪不妨轻弹,毕竟是有益身心健康的。君不见很多人劝慰时必说的一句话:哭吧,哭出来就舒服多了。可见流眼泪不但能湿润眼睛,杀死病菌,还有抒怀人心郁闷的功效。所以,我们不妨重新去估量女人爱哭这件事了——据统计,女性的平均寿命比男性长不少,我以为和她们爱哭有点关系,但凡有任何不顺心、不开心的事情,她们都会瞬间泪如泉涌,更有甚者号啕大哭;男人则不然,轻易不哭,各种事情都藏在心里,不表达不宣泄,长此以往岂能不郁积成疾?何况这眼泪于女人,关键时刻还是一件了不得的大杀器,只要一哭起来,这世界就要改变一种秩序,道理不要讲了,天大地大,眼泪最大。不然,孟姜女一个小小弱女子,如何能哭倒长城?有感于此,我在一首小诗里写:“眼泪多么脆弱,可有时/它是弱者的刀斧/用全部的时间给你行刑”。

小孩子也是,常常把哭闹作为自己的撒手锏,逼得你有时不得不违反原则,偶尔妥协。不过小孩子很快会长大,慢慢就发现,眼泪可轻弹,但又不可乱用。用的不是时候,招来更多麻烦。

生活里如是,再往外延伸就更吓人了,眼泪在人类历史上还真不是个小事。

在犹太人的圣地耶路撒冷,有一面特殊的墙,被称为哭墙,据说是耶路撒冷旧城古代犹太国第二圣殿护城墙的一段,也是如今仅存的一段遗址了。哭墙高不过18米,长不过50米,却因眼泪而举世闻名。犹太教教徒把哭墙当作最高的圣地,至该墙必痛哭,既哀悼历史,又倾诉自己的流亡之苦。这是一堵由大石块组成的墙,想想,若干人不远万里到这地方,只是为了扶巨石一哭。这些浸满了眼泪的石头,或许是世界上最软的石头了。

而中国,哭作为仪式也屡见不鲜,哭庙者、哭嫁者,无不以眼泪为第一要素,因为哭可作为最重要的形式让人看到:我已到了此地步,心诚情真意切,你还不重视吗?土家族的哭嫁,竟然要哭好几天,而且哭得相当有讲究,怎么哭,哭什么内容,跟谁哭,都会征兆着你将来在婆家的地位。丧葬仪式上,孝子贤孙们送别离去的亲人时,哭更不可少,不过这时有没有眼泪似乎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哭得要高声,而且最好配有相应的解说词和感叹词。从家里到坟地的一路,是儿女们对父母最后的公共表达,此刻的表现会成为他们后半生的念想。对很多人来说,如果这时候不真诚地、好好地哭上一场,就等于是不孝,等于无动于衷。更何况,对大部分人而言,日常生活里可以如此声嘶力竭地痛哭而不被道路以目的机会,也只有这个时刻吧。

还有那些皇帝,平日里高高在上,到不得已的时候痛哭一场,群臣感动,灾祸消弭。比如唐玄宗弃京西逃,行至某处,将士积怨已久,眼看要出事。这时,玄宗召集众将士,絮絮叨叨一番,说完了痛哭一场,泣不成声。这一招儿比赏赐黄金高官还灵验,眼泪瞬间消除了众人心头之怨,将士们“誓死相从”,才熬得到叛乱平定。之前,还有一个更喜欢哭的本家刘备,眼泪已经运用得炉火纯青了,随便一哭,就能把臣子的心拴得牢牢。

某地一遭逢灾难,网上很快就有人接力般喊口号了:某某挺住,某某不哭。其初衷固然是好的,但人家有苦受罪,干吗不让人家哭呢?我们这文化实在过于强调所谓的坚强了,柔软的东西全部被当成弱者的标志,其实哭泣的强者才算是强者,眼泪胜过刀子的事情,比比皆是。

这几天,我常坐在沙发上,暗自酝酿情绪,准备像演员演哭戏一样挤几滴眼泪,以锻炼自己的泪腺。一分钟后,眼睛果然湿润了,我对着老婆问:怎么样?老婆看了一眼说:没什么样,你那几滴鳄鱼的眼泪就算了吧。不过经过几次训练,感觉还是有所进步,虽然不能泪落如雨,却大致可以分泌一点泪水。

这事的另一个收获是,其实我们并不需要始终大睁着眼睛,很多时候,都可以把这世界遮挡在眼皮之外。比如,就算你不得不看电脑或手机,但刷新的几秒钟完全可以闭目,等着页面出来,而不是盯着刷新页面。刻意地闭上眼睛,似乎能让我们从日常的逻辑里逃逸片刻。或者说,这世界并没有那么多值得我们去看的事物,反而是反观自己更重要一些。更多的时候啊,我们都是在看,却看不见。视而不见,是我们这个年代人的最常见的情况,世事纷繁复杂,我们全都过眼而不入心,入心而不上心。所以,适时停下来,闭上眼睛,酝酿情绪,流几滴眼泪,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有泪不妨轻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