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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福民:现实主义再出发的几个问题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陈福民  2018年11月08日07:54

在整个二十世纪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历程中,现实主义始终都是一个强劲而有巨大影响力的潮流。尽管其间不可避免地伴有种种异于现实主义主潮的艺术新声,如新文化运动肇始初期以郭沫若为代表的浪漫主义、上世纪 30 年代李金发从法国带回来的象征主义,以及崛起于上世纪 80 年代的现代主义,等等,但此一时期内文学艺术上的现实主义观念、思潮与成就,最为显著与深入人心,仍然是不可否认的事情。今天,现实主义面临着新的挑战与机遇。

1、重建文学整体性视野

现实主义,就其字面意思而言,似乎是个非常平庸毫无特色的文学样式,其实它所包含和牵涉的问题极其复杂深广。譬如,在思想史层面上,现实主义大约是欧洲政治左派的文学版,当中国现代历史进程选择了它时,它又是中国革命的自我表达。再譬如, 现实主义在欧洲出现的时候, 它所面对和表现的是资本主义大工业机器生产影响下的人与社会的痛苦,而中国文学对于现实主义的欢迎,在其深刻的社会历史关切之外,同时还包含了自我更新自我革命的美学冲动。陈独秀在他的《文学革命论》中如是说 :

“推倒雕琢的、 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

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

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

一百年后,这个问题仍然具有鲜明的生命活力。现实主义无论在欧洲还是在中国的兴盛与强劲, 都与一种总体性的内在历史任务有关。它天然地要求文学创造和书写必须保持着与社会政治经济活动的血肉关联,并且从中刻画出一种动态关系。这一点,也正是恩格斯对现实主义的经典论述: 除了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典型环境”的提出,不仅着眼于小说人物存身的文学“小环境” ,更是对一种深刻的社会历史关切的指认和吁求。就近四十年的文学历史来说,它是使现实主义与其他文学思想区分开来的根本标志,是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与后来的“新写实主义”的区别所在。

强调这个区别,当然并不是说其他文学实践完全忽略了这种关切。事实上, 先锋文学曲折变形的形式探索与后来的新写实主义对日常生活的膜拜,都具有程度不同的文学革命意味和人文内涵。然而它们的经验呈现,要么是高度知识分子化和内心世界化的,要么是去中心、去深度的。这让它们在实现了自我意识正当化的同时,无法跟多元大众社会条件下正在发生并形成的文学经验达成共识。简言之,在日常生活书写中保有大历史格局,或者建立起大历史条件下的日常生活,是当下现实主义的生命力所在。

2、 “发现”和创造人物

一个严肃的问题, 是小说要不要写人物。 这个问题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哗众取宠——难道“文学是人学”不是文学的金科玉律吗?但参照新时期文学以来的文学实践,人们却很难对此保持乐观。在文学写作与出版空前发达的今天,长篇小说动辄每年几千部的生产数量,作品中张三李四成千上万林林总总,他们出没于形形色色的环境中, 有着差不多的黯淡无光的模糊面貌, 而他们如同行尸走肉,功能只是为了敷衍着看似光怪陆离实则千篇一律的故事。是啊,今天的“文学正义”不就是要求小说讲一个故事而且这个故事一定要好看吗?可是,人物在哪里?能够被读者接受的人物形象究竟有多少?这几乎都不是一个需要考虑的文学问题。不要说堂吉诃德、哈姆雷特、葛朗台、安娜·卡列尼娜和贾宝玉、林黛玉,即便是阿Q、骆驼祥子、梁生宝、高加林,怕是也难寻踪迹了。一个用无数的日常故事叙述压倒或者取代人物创造的文学审美风尚,究竟意味着什么?

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人性观,始终强调“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在这个意义上说,人物不仅是撑起小说的关键要素,也是现实主义的灵魂。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现实主义的美学观念相信,一个“典型人物” ,不仅写出了人性的“集体共名” ,更内在地表征了马克思意义上的“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没有人要求一个写作者必须拥有全知全能包打天下的知识系统,曹雪芹或者托尔斯泰,很可能是政治经济学的“文盲” ,但他们凭借对社会生活的天才观察与把握所创造出来的人物,往往能够全息性地呈现出社会政治内涵与历史走向,并因此获得了与历史深度相等的感人的美学力量。高加林这个挣扎在现代文明与乡村伦理之间的高中生,让《人生》与它的作者路遥一起,被历史深刻地铭记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无法理解和解释石一枫与他的《世间已无陈金芳》,何以在经验碎片化、叙述故事化、审美多元化的今天,依然能够凭借陈金芳这个人物形象的发现与创造,赢得文坛久违的广泛认同与嘉奖。

不可否认,社会结构的动荡转型,日常生活的分裂琐碎,大众文化媒介时代霸权主义的君临天下,使得历史把握与表达的整体性遭到了严重损坏,这也让通过人物形象的发现刻画去完成文学审美创造的努力变得相当困难。时至今日,现实主义已经从它所出发的时间地点走过百年历史,来到了一个大的转折期,当年它所面对的对象及历史诉求, 已经换了装束和说辞,现实主义自己,也在与时俱进不断成长。所谓“不忘初心,方得始终”,重新认识一下它的来路,看清楚未来方向与可能,乃是使现实主义永葆生命活力、有效参与到中国现代精神创造进程的历史必然要求。